八卦刀武福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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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过乌鞘岭,就是河西地界。蛮荒,凄凉。黄风一刮,就像太古时代。
得得得,马蹄声传来。两匹马,一男一女。汉子长相瘦弱,黄色脸皮,没留髭须,眉头紧锁,盯着前面茫茫平地。婆娘比汉子身板还彪悍,头发被汗水和尘土粘在脸上。鹅蛋脸,面盘大,肃杀和焦躁同时堆在眼角。婆娘边跑边回头看,对汉子喊道:
“大哥,回去,三个人而已,有胜算。”
汉子头也不回,眼皮都没眨一下:
“你道当中那人是谁?武福生,八卦刀武福生!”
他的眼里迸出一道光。
二人过去后不到半刻钟,又听得马蹄声响。三个人前后来到。当中一个满脸络腮胡,穿着短打,背跨长刀,正是武福生。其余两人也是一身短打,左边一位长者,身量发福。右边是一位英俊少年。三人都没啥言语,向前疾奔。
凉州城就在北面。武福生忽然挥手,停了下来。老者急忙勒住马:
“咋停了,进城啊,堵狗日的。”
“老哥,等等。”
武福生往西指一指,老者愣了一会儿,明白过来了。
少年看着两个人打机锋,不明所以,但没言语,暗自大口喘气。过了一会儿,老远就看见两个极小的人影风尘仆仆穿过大漠。残阳如血。四下里渐渐暗了下来。
少年明白了:他们没进城。
老者大骂:
“娘的。贼夫妇心眼子真多。”
一夹马腹,冲了出去。二人紧随其后。
“祖宗!”婆娘边回头边看着远处的三人:
“真阴魂不散,从陕西跟到这里!”
老人是西安捕头鲁公连。少年是府衙衙役薛徵之。夫妇在同官害了人性命,走至府里,又在富户家盗银二百两和一幅倪云林。画也得值三百两。失主是知府故交、吏部郎中的子侄。老府尊交代下来,务必把画和银钱追回。二人领了差事,从西安追到天水。
夫妇马术奇绝,甩开鲁薛二人不在话下。谁知在陇西遇上武福生。谁知武福生跟狗皮膏药一样,怎么也甩不掉。自此迤逦北上,过乌鞘岭到河西来。汉子想着,不禁恼起来。听到婆娘这样说,更是咬牙切齿:
“你杀人的时候怎么不停手!”
“孬种,还不是为你。”
“为我就闭嘴!”汉子怒道。
汉子本来想诱三人进凉州城:一家家店翻过去,得耗小半个时辰;即使发现上当了,城门早就关了,自己则连夜奔到一百五十里外的永昌,哪怕把马累死,也可买马再行。可武福生竟然不上钩。自己所带干粮又所剩无几,不禁怒上心头。细想之下,实是自己失策。行了三五里,口气软了下来:
“天快黑了,赶一段路,甩掉他们。”
二人挥马加鞭。
黄昏影的时候,追人最难,眼力越发不济,侧耳听声,也愈来愈远,后来竟不见了。鲁公连骂道:
“妈的,每次都这样。”
武福生道:
“放心,没丢,跟紧我。”
过一会,三人渐渐又听到马蹄声。
斜月从后面升起来,模糊可见道路迤逦往西。南边冷龙岭连绵不断,如成群巨人,隐在黑暗之中。
三人追着,武福生突然叫声停。鲁公连急道:
“咋了,不好好的嘛。”
武福生嘘了一声。黑暗里听到马沉重的喘气声。鲁公连明白过来:马累了。
武福生说:
“算了,没多远了。欲速则不达。要是马不行,可就惨了。老哥,你也累了吧。”
鲁公连拍着胸道:
“我还行。”
“薛世兄却累了。”
薛徵之果然呼哧呼哧直喘,和马不相上下。
鲁公连还要发声。武福生劝道:
“河西只有一条道。放心吧老哥。我和陈抱雷说好了。他们逃不出甘州。”
周围没一户人家,路北一小片林子,三人下马歇脚。拢了几把枯草干柴。武福生晃亮了火折,薛徵之叫道:
“使不得啊,大叔,小心遭袭。”
武福生笑道:
“就怕他不上钩呢。”
说着,点着枯草,引着干柴。武福生走向一棵树。刷,刀影都看不到,碗口粗的树就倒了。
“好刀!”薛徵之心生赞叹。
武福生把树枝劈下,连枝带叶往火上撂。火苗子舔着,滋滋响。三人从包袱里摸出馍馍来烤。武福生从马兜里拿出烧酒和一包酱肉。
酒肉香气飘到汉子婆娘那里。二人其实没走远,他们的马也累了。二人歪坐在黑暗中,没敢生火。武福生点火,婆娘知是激将,可还是禁不住气往上冲,揣摩着如何杀过去,可又怕有什么计谋。正思量间,觉得丈夫轻拍自己双肩。一激灵,才知道自己刚打了盹。黑暗中丈夫没觉着自己的羞愧,轻声道:
“走。”
夜已深,月光暗淡。二人轻牵马匹,出了一二里,上马奔去。
天明进了永昌县。一路上没见着武福生跟在后面。二人还是不放心,就路边脚店买了馕和干肉,马只饮了半饱,急忙上路。申时到得甘州。马嘴边全是沫子,呼哧直喘。二人挑了城东一家大店住进去,压了一锭银子在柜上,让小二哥量豆子加盐巴喂马。扒了两口饭,进房间,关好门,换了行头,从后窗翻出店去,径直往马市。甘州东南祁连山下,好军马场,良马难免流落在外。二人买了两匹棕马,配好马鞍马鞭,再折回东门。幸喜未见得武福生三人踪影。东门临街一个关帝庙,夫妇找到庙祝,给他几角碎银,要一间房,吩咐外人找来,就说没见过。随后让庙祝把马也牵到偏殿去喂。夫妇从屋顶上望外望。
汉子的计算是,如果武福生在戊时进得城,从脚店正店找起,等找到白马,会以为自己金蝉脱壳出城去了。三人断不会停留,会直出西门,奔肃州而去,自己从城东往回折返凉州;如果三人进不得城,一夜也能到甘州,想必会在西门拦着,自己走东门,也有胜算。
婆娘张口问道:
“大哥,这样行吗?”
汉子说道:
“不怕。实在运气不济,遇上了,就跟他们拼。武福生再厉害,咱也不怕。”
婆娘点了点头,眼神亮了起来。
直到关城门,都没发现三人踪影。夫妇仍旧不敢怠慢,和衣躺着,养精蓄锐,直到天明,都没听到动静。汉子总觉得心里惴惴的。四更起来,叫庙祝烧汤洗脸,牵了马就往东门。门外墙根下卖羊汤的守着大锅,锅里炖着大块羊肉和骨头。二人坐在长凳上,要了两碗汤,边喝边等。城门墙角火炬下,老军打着哈欠。等了约莫三刻钟,出城的百姓渐渐多起来,三五个聚在一起。城门却还不开。夫妇二人不禁焦躁起来。接着人群也晃动起来,二人往骚动处看,见三条影子朝着羊汤这边过来了。
汉子看到这三个熟悉的身影,心里反而不再惴惴的。原来别人早就瓮中捉鳖,我还在玩儿调虎离山呢。真他娘的傻。
汉子心一横,迎上去。长剑刺出,直奔络腮胡咽喉。
眼前忽地银光闪过,手上一麻,刀把就到了膻中大穴,心里一闷,委顿在地。赶忙转头看婆娘,两下银光,婆娘左手扶着右臂,站在当地。剑掉在地上。
汉子的胸口还在止不住地疼。
汉子低下头:
“我们认了。”
薛徵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案子能撤,你说?”
关氏夫妇也不敢信,惊愕地看着武福生。武福生道:
“薛世兄,姓武的虽不成器,也还有点薄名。苦主是晋中郭慕陶的乡党。我俩过命的交情。我找他说合,把状子撤下来。麻烦世兄回去跟贵县堂尊禀报,宽延一旬,容我讨一封手信来。”
薛徵之还在发愣,只听得鲁公连道:
“这个放心。我也会和老父台说一说。案子真能撤,老父台也会高兴。关氏伉俪也能脱罪。”
武福生笑道:
“有牌翁这句话,兄弟就放心了。”
关氏汉子突然发声问道:
“武兄,你我没恩情。为何要帮关某?”
“云兄可记得三年前,鄜州黄龙山?”
二人摇头。
“二位救过一位倒在路旁的相公……”
二人想起来了。黄龙山上有一座金马寺,是二人藏匿财宝之所。那日做完一票大买卖心情甚好,拜了菩萨,下山途中遇到一个秀才饿倒在路边,想着是菩萨让他俩遇见,一碗热汤把秀才救活。看他衣衫破烂,与他五两银子。秀才连声感激。二人隐约想到这件事,沉思未语。就听到武福生说道:
“此人正是今年的状元郎!当年进京赶考,在山中迷路,若非二位相救,险些丧命。我也是奉他之请,才寻二位的,刚到陕西地面,就听说了二位遭了官司。不免要厚着脸皮做个和事佬。”
二人低头不语。
武福生走到床头,从包袱中摸出几张银票和一封信:
“牌翁,二百两银子,我来补上。那个什么画,劳烦牌翁去当铺代为取回。”
鲁公连一边想刚才的话,一边瞅着,估摸不下一千两,一边接过来。一拱手:
“好说好说。”
“这封信,是状元爷的亲笔,给西安府吴老府台,二人的座师都是徐中堂。麻烦牌翁转交。”
鲁公连懂了,道:
“老哥放心,都在兄弟身上。”
“牌翁真是活人菩萨。”
薛徵之看着慈眉善目的武福生,好像是第一天遇到他。这人实在匪夷所思。武福生却没有注意少年的眼神。他知道自己已经保下了关氏夫妇之命,状元郎那里能交代,实在是功德一件。他感到很圆满。虬髯一阵抖动,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