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民窟中的金字塔 ——《追龙》背后那段黑暗又怪异的记忆
序
1994年4月，在耗时一年、出动近5000警力、逮捕扣押近万人的努力下，港英政府最终拆除了在香港近代史上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九龙城寨，也埋葬了香港社会中一段黑暗又怪异的记忆。
所有的故事要从100年前说起。
90年代初的九龙城寨，私建楼房达350栋。
“三不管”城寨
1898年，英国政府迫使清政府签订《展拓香港界址专约》，租借了九龙、新界等地。但条约并没有包括九龙东端的约0.026平方公里的一块弹丸之地，使得这个地方在历史上成为了“英国政府不能管、香港政府不敢管、中国政府不好管”的三不管地区。
北半岛为九龙，南岛为香港岛，地图右端China town即为后来的九龙城寨
二战结束后，这块地区迅速成为了流浪汉、贫穷移民群体的棚户区，人口猛增，九龙城寨开始形成。1950年代后，随着大陆严重饥荒与政治运动，大量大陆移民进入香港，这当中绝大多数是贫穷的偷渡客。因为较为低廉的租金，他们中的许多人把家安在了九龙城寨。《追龙》电影中，伍世豪他们就是这些大陆偷渡客的写照。
九龙城寨旁是启德机场，全天飞机轰鸣，电影《追龙》中有体现。
伍世豪来香港后常挂在嘴上的“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可以说就是60—70年代九龙城寨底层生活的写照。贫穷与危险让伍世豪们对生活有强烈的不安全感。
城寨内景
城寨内作坊林立，图为烧腊作坊，卫生环境无需赘言。
在不足六英亩的土地上居住着50000多居民（90年代初的数据），人口密度是同时代纽约的二十五倍。在没有地基的情况下，房屋不断私建，像搭积木一般越累越高，钢筋混泥土形成了诡异扭曲的逼仄空间。在这个嘈杂、混乱又缺乏政府干预的小社会里，贩毒、嫖娼、敲诈、洗钱、赌博获得了发展的沃土。
有趣的是，因为当时港英政府不承认中医与内地牙医的行医资格，大量中医与牙医也和许多不法营生一起混迹于九龙城寨，形成了独特的景观。
城寨中大量的中医与牙医
旧香港的有组织犯罪
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中，许多事情不是靠人的主观努力来决定的。“伍世豪们”来到这里，盼着通过自己的辛苦劳动来改变命运，而现实却是朝不保夕的打工生活，横死街头的治安环境，以及，有组织犯罪。
就是你想的那个，黑帮、黑社会、三合会……随便你怎么称它。
城寨治安条例：在此打劫，一经捉获，斩手斩脚。
香港黑社会的形成有许多常见的原因，诸如社会高速发展下的贫富差距、外来移民的涌入、法制与教育的区域性缺失等等；也有许多本土特征，比如香港黑社会受华南地区会党文化的直接影响，带有很强的地域性与符号性。许多组织历史非常长，如三合会可以追溯到康熙年间的反清组织洪门，基本可以申请“最长寿黑社会组织”的吉尼斯世界纪录。
贫民窟中的金字塔产业
60年代以后，大陆移民的迁入为九龙城寨的黑社会发展提供了新鲜血液，伍世豪的原型——香港黑社会教父吴锡豪（想想粤语读音）就是广东汕头人。像电影里描述的一样，普通的工作收入微薄。加入帮会，一则收入更高，二则在九龙城寨这个法外之地也能获得靠山。因此，许多无钞票、无文化但有一身戾气的年轻“伍世豪们”成为了黑社会活动的生力军。
而这些生力军也在60—70年代找到了发家致富的新方法：贩毒。
中间抽烟者即为黑社会教父“跛豪”吴锡豪
粤语里将吸毒称为“追龙”。毒品问题在香港由来已久，1841年第一艘开往香港的英国商船中就运有鸦片。60年代以前，黑社会主要以开“字花档”（赌场）、“鸡档”（色情服务）等为主。进入60年代后，海洛因、可卡因、冰毒这些具有更强致瘾性与刺激性的新型毒品大量流入自由港。吴锡豪们关了赌场生意，开始做起了“粉档”（贩毒），短短的时间内生意规模迅速扩大到全港。在这过程中，香港黑社会贩毒业形成了金字塔式的企业管理体系，并逐渐发展为香港毒品四大家族。四大家族之间既有竞争，也有合作，形成了类似哥伦比亚麦德林集团一样的毒品垄断巨头。到1975年，仅吴锡豪一家贩卖的毒品就超过了三十吨，获利过三亿元。
九龙的豪仔成了人们口中的跛豪，爬上了这座金字塔的顶端。
当然，是用毒品垒成的。
“美丽”新城寨
与贩毒一起“繁荣”起来的还有执法人员的严重腐败。“五亿探长雷洛”并不是虚幻的街头谣传。
与毒品有四大家族类似，60年代的香港警界也有所谓的四大华人总探长，是不是有些遥相呼应的味道。现实比电影更加真实，时任香港警队刑事侦缉处总探长的吕乐（同样想想粤语读音）成为了整个腐败帝国的设计者与缔造者。一套与黑社会共存共生的贪污腐败机制随之产生，从普通华人干警到英国总警司葛柏都被卷入到这一贪污网络中不可自拔。
曾志伟父亲曾启荣也曾是华人探长，1977年因贪腐被廉政公署通缉。
警察系统与黑社会贩毒集团成了战略合作伙伴，警察给黑社会提供毒品市场份额与保护，黑社会帮警察来管地区治安，警黑联手共创和谐社区。久而久之，九龙城寨乃至香港社会呈现出一种怪异的安定与畸形的繁荣。
“让所有妓女都招到客，地下赌场都有生意做。那些混混有钱赚就不会打架，我们的破案率是有史以来最高的。”
——电影《金钱帝国》
电影《金钱帝国》
所有人都是这个帝国的获利者？
至少在九龙城寨里不是这样。
“印象同样深刻的是在严冬，寒流袭港的日子，晚上气温几达摄氏0度，少则一、二个，多则三、五个骨瘦如柴，吸食鸦片烟或白粉的道友，仅下身包上报纸，赤条条陈尸公厕的门外，女尸通常止有一、二个，上胸前和下身都围上报纸，后来才明白衣服是让人取去；如果口里镶有金牙，同样会被撬去。死亡率顶盛时，就连寨城外龙冈道的公厕，都堆陈着同样的男女尸首。当时在寨城内所见，吸毒都是公开的，一如今天吸香烟一样的普遍。”
——【英】潘灵卓、桂尔克《追龙》
对，就是这么魔幻现实主义。
死亡与重生
1974年情人节这天，赫赫有名的香港廉政公署成立，像个“情人”一样不断跟踪、追逐、彻查香港的贪腐与黑恶。
在接下来的5年里，吴锡豪被判30年徒刑，四大毒品家族被彻底清算，贪腐警察四散奔逃。到80年代初，整个贪腐黑恶帝国被连根拔起。
四位黑警与他们结局
1997年香港回归前，根据透明国际的统计，香港社会清廉指数排名世界第18位，亚洲国家中仅次于新加坡。宛如九龙城寨已改建为漂亮公园，香港社会也基本根除了腐败与黑恶问题，跃升为亚洲四小龙。
现在的香港九龙城寨公园
万般带不走，唯有孽缠身
九龙城寨与它的香港旧事慢慢落入了历史的尘埃，但它在文化传播中仍满足着西方乃至近邻们的东方想象。
老电影《银翼杀手》中就可以发现神似九龙城寨的背景设置。
《攻壳机动队》里新港市设定也是参考九龙城寨，狭小压抑的末世风格也算是映衬了《攻壳机动队》强烈的反乌托邦思想。
《攻壳机动队》背景中的新港
游戏设定上，近些年的《生化危机6》与《使命召唤·黑色行动》也都以九龙城寨为重要的故事舞台。
当年，美国漫画家特洛伊·博伊尔在听闻九龙城寨被拆除的消息时说：“我宁愿他们拆掉的是埃及金字塔”。我不禁怀疑，博伊尔是否真愿意常住真实的九龙城寨。毕竟，普通人的激情总是被日常琐碎困扰，而在黑帮片、科幻剧与虚拟的快感中获得满足。
“万般带不走，唯有孽缠身”，就让这座贫民窟的金字塔永远停留在回忆与作品中吧。
【参考文献】
1、鲁金：《九龙城寨史话》，三联书店（香港）有限公司，2002年。
2、【美】麦克·戴维斯：《布满贫民窟的星球》，新星出版社，2009年。
3、【英】潘灵卓、桂尔克：《追龙》，高示有限公司，1996年。
4、Lambot.Ian，Girard.Greg : City of Darkness- Life in Kowloon Walled City, Watermark Press, 1993.
【参考影片】
《追龙》
《跛豪》
《五亿探长雷洛》
《金钱帝国》
《O记三合会档案》
《银翼杀手》
《攻壳机动队》
原创作者：朱斌君
责任编辑：孙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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