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宁可坐在宝来车上欢笑,也不赖在宝马车上哭泣(《拯救》9.1)
2000年春节前夕,我带着女儿回国。
国外生活对我而言太孤单,我再也熬不下去了。我打算放弃在加拿大的生活,带着女儿见过萧晨一面后就投奔在北京的父母和兄嫂。
我无法忍受萧晨就当我在这个世界上不存在,我渴望见他一面,对于我们婚姻何去何从有一个说法。
我抱着小美站在机场的出口,远远地,我看见萧晨向我们走来,刹那间,我恍若隔世。
我心中叹息: 萧晨,想不到我这辈子还能见到你,见到从牢狱中走出的 你,见到从牢狱中走出却走向了另一个女人的你。
萧晨走近了我们,他弯下腰,一把抱起了小美,他紧紧地将她贴在胸口 上,刹那间,我们百感交集。
萧晨带着我们上了他的宝马吉普车,我一打开车门就闻到这辆车弥漫着一股女性的香味,也看见车后座玻璃上悬挂着女性饰物。
我很自觉地和小美一起坐到了后排座位上。 人贵有自知之明,人贵有自尊,我知道前排的座位不再属于我。
萧晨对于我主动坐到后座的举动很不开心,他很恼火地看我,道: “你干嘛不坐到前座?”
我诧异不已,难道我还能坐到前座他身旁吗? 我不高的情商让我无法正确解读萧晨,打算放弃这个婚姻的人是他,但是,假如我很痛快地说一声同意,他却会恼了。如果我纠缠, 他则会更加嫌弃我厌倦我。面对复杂的萧晨,我发现借给我十个脑袋我都不够用。
我们三个人走进了我们曾经的小家。萧晨父母迎接着我们,他们看小美的目光透出了慈爱,看我的目光又有着担心。
我走进我们曾经的卧室,我默默地站立在窗前。
在我和萧晨相爱的日子里,每当我和他有矛盾和争吵,我便会走进自己的卧室,萧晨则会随后跟进来,我们便会有一些交流,双方将各自对问题的看法一一道来,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有些矛盾便会迎刃而解。
我竟然在这个时刻还幻想萧晨会像以前一样走进卧室,我渴望和他有交流,即使我们最终离婚,我渴望能够对他诉说我内心的真实感受。
萧晨没有走进来,他漠然地待在厅里。我知道他不想听不想看不想知道这些年我在温哥华是怎样度过的。
假如他不愿意听,我又何必讲? 一个自尊的女人何必将自己火热的心掏出来给他看?
萧晨,也许你唯有将我想象得狠心、冷酷、自私,你才可以心无旁骛地投身到另一个女人的怀抱吧?
但是,萧晨,你的心真的对一切毫无感知吗? 萧晨,你真的自己骗得了自己吗? 假如你无法骗自己,假如你在心底里无法否认我是一个好女人,假如你能够感知我一颗无法自拔地爱你的心,假如你能够感知我痛苦的十分之一,你又该有多难过?
夜晚来临时,我和萧晨默默地站在厅里,天真无邪的小美在一旁开开心心地玩耍,萧晨对着我的背影说: “我⋯⋯今天就不待在这里了,我⋯⋯先走了。”
仿佛一把刀捅入了我的心脏,这把刀在我的心口残忍地搅动着⋯⋯真痛啊!
好吧,那就这样吧,就让我痛死好了,我早就已经痛死过无数次了,奇怪的事情是: 死了的人依旧还可以感觉痛。
我没有说话,抱起小美去了卧室,我听见萧晨推开大门,我听见大门“砰”的一声在他的身后被关上了。
这关门声压扁了我的心脏。虽然我早已在心中无数次上演过这必然会发生的事,心依旧在无法喘息的痛苦中呻吟。
愤怒和仇恨伴随着没有尽头的黑夜,又一次慢慢地积聚起来。在孤独的四年月中,我内心积聚了太多痛苦,痛苦转换成了仇恨,我恨萧晨,我更恨那个引得萧晨奔她而去的韩雪。这恨如同一颗带毒的种子,植入了我的心田。
唯有到了人生的另一阶段,我才能看清楚:一个人一生中最大的敌人是自己,你的苦难源于你自己不正确的欲望与追求,你完全可以选择不一样的人生。
第二天上午,萧晨回到家里。萧晨对小美很疼爱,在家里没有待上几分钟,他就张罗着要带小美去买衣服,他想要给他的女儿花钱,花大钱。
他觉得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就是金钱,而他正拥有了这个最好的东西。唯有大大地使用甚至挥霍这个最好的东西,才能让他的女儿得到满足,由此也让他得到满足。
我们三人到了一家高档的儿童时装店,萧晨拉着小美向服务员走去,我则站在一个角落里翻看着一排排女童时装和它们的标签。
我有些不明白,何以一件简简单单的小裙子就可以标上8000元人民币的价格? 何以标上这样价格的裙子就能让拥有它的人们心生极大的欢喜? 这8000元的裙子质地倒是要比我平常购买的80元的裙子好一些,但是,拥有它就能让人高人一等吗? 无数人追求这种高人一等的生活,为此付出巨大的代价,甚至不惜造成他人的痛苦,这一切真的很值得吗?
“服务员,给我女儿配一套衣服!” 萧晨站在前台,对一位看起来有几分稚嫩的女服务员说。那位姑娘像是刚刚开始这份工作,看起来似乎是一个生手。
“我不知道怎么配啊。”姑娘怯生生地说,她仿佛是第一次遇到萧晨这类盛气凌人的老板,一时间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你不知道怎么配,你还在这当什么服务员?!” 萧晨毫不留情地劈头盖脸地说。
我站在一旁,一夜未眠的遭受煎熬的心在刹那间有一丝解脱。
萧晨,自从我们分道扬镳之后,不知为什么,我总是能看到你可恶、可憎、可怜的一面。你用得着这样和他人说话吗? 你是不是觉得反应慢一点、头脑不够快的人都应该去死?
萧晨,你知道吗? 每当你表现出你人性凶悍的这一面,我便从对你的痴情中解脱了出来,我便暗自窃喜,我会对自己说: 失去这样一个男人我不觉得可惜,他不懂得尊重他人,他所拥有的仅仅是金钱。
我就是用这样的心理暗示让自己摆脱被抛弃的痛苦,我再也不肯去肯定萧晨这个人。萧晨放弃了我们这段婚姻,便构成了对我作为一个女人的否定,既然他否定了我,我便否定他。只有否定他,我才能肯定我自己。我以蔑视萧晨来减低我被他遗弃的痛苦,我以一种类似阿Q的精神胜利法来保持我内心的平衡。
我所不知道的是小美正在一旁,用她明亮而单纯的眼睛看着我。
母女连心,小美天然地懂得我的痛苦,她小小的心田涌动的是保护妈妈、给予妈妈快乐的愿望。当妈妈处在对爸爸的仇恨中,小美本能地要替妈妈出气,要代妈妈报仇,而她打算复仇的人却是深深地爱着她的父亲。
服务员手忙脚乱慌里慌张地开始服侍大老板和他的女儿,萧晨一掷千金买个没完。
小美看起来有些不开心,她很不耐烦地挣脱了萧晨的手,她说:“我不想再要了。” 她跑过来拉住我的手说: “妈妈,我要回家。”
她的眼睛还是有些不舍地盯着那些好看的衣服,她的小手却又紧紧地拉住了我的手,夹在破裂夫妻间的孩子最可怜。
萧晨很失望,小美的不配合让他十分扫兴,他用恼怒的目光瞪着我,好像是我教坏了他女儿。
萧晨走去前台拿出信用卡结账,大额数目的款项让服务员有些不安,她犹犹豫豫地看着信用卡低声下气地说:“老板,麻烦你,能不能出示一下你的身份证?”
萧晨以凌厉的目光长时间地狠狠地盯着服务员看,半晌不动,最后才慢吞吞地从口袋里掏出身份证,随口甩出一句骂人的话: “你是一个傻B!”
小美忽然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店铺。我在小美身后急忙追赶,我一把拉住小美的小手,我问她: “宝宝,你怎么啦?那些衣服那么好看,你干嘛不多要几件?”
小美回过头,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说:“爸爸对那个服务员姐姐那样说话,我觉得好丢脸。”
我蹲下身子,轻轻地拥抱了小美。
萧晨追上了我们,他将我们带到了停车场,上了他的宝马车。
萧晨在生气,他满怀诚意要给女儿买衣物,女儿并不领情,女儿在拒绝他的父爱,女儿的态度也撞击了他金钱万能的准则,这让他很气恼。
车子行驶着,快要到了我们曾经的家,萧晨回过头来对我说: “我想明天单独把小美带出去一天。”
小美有些恐惧地拉住我的手说: “妈妈,我不去,我要跟着妈妈。”
萧晨在懊丧之中火冒三丈,他失去控制地用凶巴巴的眼神看小美。小美嘴角一弯,差点要委屈地哭了出来。
我有些心疼地把小美搂在怀里,我知道幼小的小美对她爸爸感觉陌生,她对和她爸爸独处心怀恐惧。
车在大楼门口停了下来,萧晨的母亲站在那里迎着我们,我下车将小美交给奶奶。
我回到车上对萧晨说:“她对你有些陌生,你要慢慢来⋯⋯”
萧晨恼火地叫了起来: “你是怎么教这个孩子的?! 你就让她对我这样? ! 假如你就是这样教这个孩子的话⋯⋯”他凶狠地说出了一句更加绝情的话: “我可以当没有这个孩子!”
又一把刀捅入了我的心脏,我的心再一次揪起来,疼痛———无法言说的疼痛弥漫了我的心,我的眼睛慢慢地湿润了,眼泪顺着我的眼角流了下来,我在泪眼蒙胧中看着这辆宝马车和它的主人。
我是一个坐在宝马车上哭泣的女人。
那时候,有一个电视相亲节目叫做《非诚勿扰》,在这个节目里,有一个年轻的姑娘发表了她的爱情宣言: “我宁可坐在宝马车上哭泣,我绝不坐在自行车上微笑。”
当我看着那期节目的时候,我在心里说: 苍天,求你成全这个姑娘吧,让她真正地去尝一尝我所尝到的坐在宝马车中哭泣的滋味。
苍天,你若成全这姑娘,就成全她到底,让她一辈子在宝马车上哭泣,带着她的孩子一起一辈子哭泣; 在她临死的时候,才让她明白她错过了和另一个男人以及他们的孩子在宝来车上欢笑的几十年光阴。———现在的中国,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们不少都可以购买国产车,不必只坐在自行车上欢笑。
假如我能够控制住自己的情感,我绝不会硬赖在一辆宝马车上。假如我不能够控制住自己的情感,我女性无法泯灭的自尊和追求爱与温暖的本能也将使得我最终作出这样的决定———
我宁可坐在宝来车上欢笑,我绝不赖在宝马车上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