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故事——你爱采菊东篱,我喜牡丹花下
1
花儿是这天下最美的所在,无从想象,如果世间景色没了花儿点缀,将是怎么一番苍凉。
传说中,每一朵花儿里面,都有个美丽的花精,她们化身成美丽的女子,在天地之间自由自在地生活,有缘遇到自己合心意的,不管是人还是妖,哪怕是鬼狐,花精也愿意与他轰轰烈烈地爱一回。
不负青春韶华,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不过结果如何,就不一定了,只有一点,花精的情分,你辜负不起。
2
陶渊明有一句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有点与世无争的意境,于是,菊花也成了一种人格高贵的象征。
其实啊,谁也不知道,陶渊明这几首诗背后的真实生活是什么。
就如同马子才,他是个菊痴,家里养着个大菊园,汇聚了天下名种,爱护如同心肝,如果知道哪里有名种,不管多远,不管耗费多少银钱,也要搬两株种到自己的园子里。
若他是个富家公子哥儿也就罢了,偏偏只是个穷文人,功名也没有,只能以抄抄写写的营生讨生活,妻子吕氏每日里纺纱织布。
虽是贫贱夫妻,但是马家夫妻倒很是恩爱,少有龃龉。
人无癖不可交,这马子才既然是个菊痴,自然便以菊自比,很是清高,不肯做下贱龌龊的事儿,又耿直得可爱,吕氏也是因着这个,才甘心与他守着过穷日子吧。
3
前阵子,马子才去了金陵,不但带回来两株名种——愿意千里去寻花的,恐怕除了他不会有别人了——还带回来姐弟二人,姐姐叫黄英,二十岁上下,弟弟叫陶儿,十六七岁的模样,是从金陵回来的路上恰好遇到同路人,便结伴同行。
这姐弟二人容貌都十分出色,加上谈吐不凡,文采风流,完美得简直不像是世间人。
说来也是有意思,这姐弟二人,说是住腻了温暖的金陵,非要来这顺天北地,别有一番景象。
马子才是个热情好客的,当下便说道,我家南边的院子还空着,不嫌弃,可以住我家,陶儿去车边问了姐姐的主意,于是姐弟二人,便住到了马子才家里。
4
马子才虽然把两姐弟带回了家,但是,一路上,只与陶儿在一处说话,与姐姐黄英则是保持着距离,有事商议,也是让陶儿中间传话,绝不越矩。
到家,更是都交与妻子打理,只招待陶儿在家里喝酒,往隔壁院子送米送粮,让小姐弟早日把生活安顿下来,陶儿似乎对于菊花特别有道理,替马子才打理他的菊园,几日就长势喜人。
妻子吕氏与黄英,很快便成了闺中密友,白日里马子才不在家,常来家中玩,帮着吕氏一起纺纱织布,马子才要回来了,黄英便告辞回家。
君子之交,坦坦荡荡,磊磊落落,很是清爽。
时日久了,陶儿发现,这夫妻俩的日子仿佛并不宽裕,便不肯再要这夫妻二人的接济,要自谋营生。
5
待马子才知道两姐弟要以贩菊为生时,不禁有些生气,怒道,我以为你是个风流雅士,原来也是个贪心的俗人,折辱了菊花的高洁。
陶儿见他钻了牛角尖,也不怒,说道,自食其力怎么叫做贪心呢?卖花儿的人比比皆是,没有这些俗人,怎么成全你爱花儿的雅趣?光明正大地赚钱养家有什么丢人,难道穷就不丢人?
几句话,也不急也不恼,马子才居然无言以对,陶儿便自行离去,俩人不欢而散。
6
马子才的脸皮薄,拉不下脸儿跟陶儿说话,但是,眼看着他满院子的菊花,竟然争奇斗艳起来,喜欢得他心里痒痒的,有空就在人家院子旁边对着那些花儿垂涎欲滴。
陶儿见他这个模样,真真哭笑不得,有天看他在门口,就拉他进了院子,让他看个够。初时还拘谨着不肯进去,后来就打蛇随棍上,正好一亲菊花的芳泽。
那姐弟栽种的菊花,养得极好,那花儿朵都有娃娃的脸盘子大小,各色各样美不胜收,马子才沉浸其中,流连忘返。
忍不住问了陶儿,是怎么养成这样,那陶儿说道,养花在人不在种,这些都是你园子里不要的残枝儿,我会打理就养成了这样,不过,方法就不便告知了,反正你也不卖花为生,喜欢就过来看就好了,马子文只好作罢。
赏菊是人间乐事,二人常在姐弟俩的菊花园旁边赏花喝酒,黄英每到马子文来了,就闭门不出,只准备了酒菜,好了就让陶儿端过来。
闲时,马子才也问过陶儿,令姐到了这个年龄,怎么还待字闺中呢?陶儿便答道,许了人家,就是没到日子呢,还有四十三个月。
这话听着蹊跷,马子文很好奇,但是再问,那陶儿便什么都不说了。
7
因着贩菊,姐弟俩的日子,很快就宽绰起来,仆从婢女也都置下了,换这姐弟俩不时周济马家夫妻,这几口人处得极是融洽。
陶儿说此地的生意不繁茂,要去南方贩菊,用大车子运了好多菊花去了南方。
黄英自弟弟走后,便带着众人一起打理菊园,贩卖菊花为业,黄英善于经营,菊花养得也好,生意也很是兴隆,这女子实在聪明能干。
天有不测,马子才的妻子吕氏,居然生病去世了,马子文这一下深受打击,萎顿终日,茫然无依。
黄英看着他每日这样,怕他有事,便三不五时地派人过来瞧看,送衣物羹汤,伴着他度过了最艰难的时日。
8
过了年余,子文方从丧妻之痛中走出来,有了要把黄英娶过来的念头,着了媒人去黄英处提亲,黄英只回道,要等弟弟回来,方能做打算。
这一拖又是半年,陶儿没有回来,只有一封信回来,许了姐姐与马子文的婚事,有意思的是,这来信的日子,就是马子文提亲的日子,算一算,从那一日院子里与陶儿谈起为什么黄英没有说亲,刚刚好,是四十三个月。
很有点命中注定,且姐弟俩未卜先知的意思,马子文隐约仿佛知道,这二人不是凡人,但是既然在一处了,又有什么区别吗?反正二人待他这么好。
说要成婚,马子文倒是忸怩了,不为了别的,只是因为自己一介男儿没有黄英一个女子能干,既喜欢黄英的人才,又觉得沾染人家的富贵,非大丈夫所为——这人真是别扭又拧巴,让人啼笑皆非。
对于马子才的性格,几年下来,黄英已经很是了解,对于他的坚持,也很是欣赏,但是,对于他非得受着穷来证明自己的清高,就不很认同了,于是,这夫妻二人婚后的日子,就有点折腾,有点作。
先是修房子。黄英嫌弃马子文的旧宅破旧,不堪居住,便大兴土木,把房屋翻修一新,南北连排,富丽堂皇,马子文看了说太奢华,我不敢住。
黄英边说,那给你盖个茅草屋,你自己去住,马子文就真的去住,结果三两天就想媳妇想得不行,又灰溜溜地回来。
住到了一起,又怕人家说他占了媳妇便宜,说道你弄个账本子,咱们各自立账,别弄得我跟入赘似的。
夫妻过日子,本来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哪里分得清楚,记账也没有办法记得明白,马子文挣扎一番便放弃了挣扎,只听媳妇差遣就对了。
只要日子过得好,夫唱妇随妇唱夫随又有什么关系,反正夫妻二人本是同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明白这个道理,便不用计较细枝末节。
9
陶儿在外头贩菊多年之后,也回来和姐姐姐夫一起住,有一次喝多了,不小心露出了本相,变作菊花一株,倒在了菊园旁边。
马子文这才知道,原来这姐弟俩是菊花花精,或许,就是因着他的一份痴爱,一份耿直,才得了与花精的一段善缘吧。
不过,不同的人,遇到了花精,就是不一样的故事,并不是所有的故事,结局都圆满。
10
牡丹本是花中王,艳压群芳,牡丹花的花精,自然也是爱憎分明,不容辩解。如果不小心冲撞了,可没什么转圜余地。
洛阳人,常大用、常大器兄弟俩,身无所长,只有娇妻在房中,为人人所艳羡。
只是,这兄弟俩的娇妻,来路倒是有些不可说,这妯娌两个也是姐妹,大姐叫葛巾,小妹叫玉版,都是名贵牡丹的花儿名,不过,这二位的姿色,本也是担得起这名字的。
大姐葛巾嫁了大哥,小妹玉版嫁了二弟,姐姐又是嫂子,妹妹又是弟媳,每日里同进同出亲密无间,一年以后,姐妹俩又给这家一人生了一个大胖小子,一家的日子,也是过得欢喜和乐。
按理来说,这兄弟两个也该知足了,可是,好奇害死猫啊。
11
事情的起因,是因着常大用喜爱牡丹来的,他听闻曹州的牡丹开得好,便想一睹为快,正好有事要办,便来了曹州看牡丹,只是,事儿都办了,那牡丹还没有开花。
大用不肯无功而返,就租了一户富户人家屋子居住,那屋子正好挨着一处牡丹园,这呆子,日日去花枝旁流连,又写了很多发“花痴”的酸诗,盼着牡丹花儿开。
也是巧了,那花儿竟然好似听懂他的祈祷,时日没到,便绽放在枝头。大用一喜,就典当了春衣,一定要等到花期过了,方才甘心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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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大用又早早到园中看花儿,忽地看到了一个年轻女子身影,心想是富户家眷,便回头走了以回避。结果,晚上又进了园子,那女子还在。透过花间看一眼,穿着华贵,旁边有个老妈妈随侍,上了很精致的宫装,让人移不开眼睛,不自觉就看呆了。
他偷偷地想离得再近一些,仔细看看,结果绕过假山被那老妈妈逮到了一顿骂,只能悻悻逃走,那女子的倩影,再也挥之不去。
这没用的,担不起这份想念,又加上不知道这女子的身份,又着了惊吓,怕在床上睡着,就让人逮去送官,竟然就病了一场,差点一命呜呼。
在一个昏昏沉沉的夜晚,跟在那女子身边的老妈妈,忽然不请自来,端了一碗汤药,大用不敢喝,但是那妈妈说了一句,这是我们小姐送你的毒药,大用听了,便认命地道,小姐给得,鸩毒我也当是甜水,一饮而尽。
谁知道,这一夜,睡得香甜,到了早起,身上舒畅不少,病已去了大半,也不知道那女子送来的是什么药。
13
从喝了那碗药,大用隐约觉得,那女子似乎对他也有意思似的,等到这一日在园子里又遇到她,两个便眉目传情,互诉衷肠起来,那女子便是葛巾。
葛巾对他说,白日不可造次,夜里可以相聚,指着旁边的院墙,立着梯子,让他晚上翻墙进来。
牡丹花下死,这样的美事可有不从之理?大用于是夜里变成了翻墙君子,进葛巾的院子,以慰藉相思之苦。
谁知道,这翻墙君子也不好过啊!
第一次,墙这边有梯子,墙那边的梯子,却被撤走了,看着葛巾与人下棋,不得亲近,气死。
第二次,墙这边有梯子,墙那边也有梯子,他如愿进了屋子,欢好一场,葛巾身体有奇香,被褥衣裳都是这个味道,挥之不去,回味不已,至天明才回来。
第三次,二人刚见面,没等说话,屋里来了人,把葛巾给拉走下棋去了,这一次,大用生了气,走了在床头顺走了一个如意,便再也不肯来。
他拿了她的东西走,自然要她自来寻他,还有机会相见。
14
一段日子之后,葛巾果然来了,进门就打趣他是个贼,居然不但偷人还偷了玉如意,二人久不相见自然要亲近一场。
走的时候留下了一室馥郁馨香,当然拿走了那玉如意,因为那是玉版妹妹的,也是个佳人,葛巾爱穿紫衣,玉版爱穿白衣,都是绝色。
那开始,葛巾便三不五时来大用房中相聚,情意越发地深起来。
大用盘缠用尽,打算卖了来时候骑的那匹马儿,葛巾知道了,拦住他,不让他卖马,而是把他带到了一处隐秘的地点,拿着一根簪子,在一处地上,敲敲打打之后,让大用掘土,挖出来一个罐子,里面很多银子,都是成锭的元宝,葛巾让大用把元宝带了,先回洛阳去,她随后就到。
大用怕了她是官家女子,自己被连累,葛巾只道无妨,让他尽管按照自己的话做,又说,大户人家有了出逃的女子,本就得掖着藏着,不可能昭告天下的。
大用也只好信了,听话返回了家乡洛阳,但是对于葛巾是哪个大户家的女儿,却是一直一无所知,大用心中疑惑。
只是此时他居然忘记了,是自己对葛巾恨不得掏心掏肺地表白爱意,也是他日日把喜欢挂在嘴边,拿了银子,又怀抱佳人,好处占尽了,这边看似言听计从,心里却又揣着另一番打算,真是有些不是君子所为啊!
15
刚到家,葛巾的马车也到了,二人一同归家,从此便是正头夫妻,再也不用偷偷摸摸的了。
大用家里有个弟弟,叫大器,与葛巾见了,葛巾很是欣赏,直说比大用还俊俏。
没多久,大器的妻子忽然没了,家里打算给他再说个媳妇儿,于是,又是葛巾提出来,把妹妹玉版给了大器,做他的妻子。
葛巾让大用带着自己贴身婆子,去曹州接玉版来,到了城郊,那婆子便让他在原处等着,婆子坐着马车去了一趟,也不怎么做的,就把那玉版给“偷”了出来。
这一边,葛巾让大器穿上新郎的喜服,沿着大道去迎亲,迎到了,接回家拜天地,入洞房,一切尽在掌握中。
于是,葛巾、玉版的容貌出众,便在洛阳当地闻名,不仅人人想一睹芳容,连强盗都趁机上门作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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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情况很是危急,强盗们围住了常家的屋子,把柴火浇了煤油要点火烧房子,两个条件,一个是要万两黄金,一个是要看两个绝色佳人。
大用大器还算有点男子气概,金子可以给,媳妇不许看,结果那强盗就真的要点火,千钧一发时刻,葛巾、玉版二人,只不屑一顾,哼,想看边看,能怎么地?于是二人结伴下了城楼,与那伙强盗面对面对峙。
那强盗们,见了二位娘子真容,纷纷没了声音只是呆看,姐妹两个目光逡巡,便道,我二人时仙女下凡,经历一番便自去了,你们要万两黄金,恐怕是担不起这份富贵,强盗们只回答,不敢。
姐妹俩又说,你们有什么尽管提,不然过期不候,过了半晌,强盗们都无有回话的,姐妹俩见状便走了。
有趣的是,强盗是呼呼喝喝地来,却是悄无声息地走,直到姐妹们的身影看不到了,便一欢而散,这一战,居然兵不血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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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以后,姐妹二人便先后为哥俩生了儿子,一次闲谈中说自己姓魏,母亲是曹国夫人,大用心想,曹州并没有姓魏的大家,且这大户人家走失了两个女儿,居然都不置一词,太可疑了。
正好有事,再入曹州,便偷偷打探魏姓大族是哪一家,走访了几日,都没有头绪,还住在最初那一家宅子里,抬头看到,墙上挂着一幅赠曹国夫人诗,心里大惊,忙向主人询问。
那家主人只是一愣,便哈哈大笑起来,带他去看了那个曹国夫人——一株牡丹,问是哪个品种,回答是“葛巾紫”——葛巾可不就是自己媳妇芳名吗?
葛巾是花妖,那玉版定也是,大用心里居然害怕起来,浑不顾之前受了葛巾多少恩惠,且葛巾又为他生育孩儿,只因为她是异类,便只是害怕,情意全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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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了洛阳,大用见葛巾心里有恐惧,不敢直说,便以那首送曹国夫人诗试探葛巾,葛巾大怒,说着,看你是个爱花之人,我便委身相许,又给你置家业,生儿女,如今你既然疑了我,那一别两宽就好。
说完了,喊了玉版出来一起,把怀中婴孩往地上狠狠一掷,那两个孩儿着地就不见了,抬起头,两姐妹也不知所踪。举家哀嚎,为着那没有的孩子,还有本来好好的娇妻,大用啊大用,你这一番,所谓何来?
这牡丹花精如同那花儿本身一样,既是艳冠群芳,又是不容申辩,眼里不揉沙子,果断心狠,手起刀落,那两个孩子,竟也能舍下,早知如此,怎敢招惹啊?既然招惹,又岂敢辜负?
一切都是大用的因由!
数日以后,两个孩子隐身的地方,长出来两株牡丹,这花株生长极快,一夜能窜高一尺,待到开花儿,已经与屋檐一边高,一株是葛巾紫,另一株是玉版白,花朵都有盘子大,花瓣儿更是密密实实地长了很多重。
那花株越长越旺盛,后开枝散叶,移种各处,有衍生出其他的品种,从此,牡丹之盛,洛阳一枝独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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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子文与常大用虽然都是爱花之人,都与花精相遇相许,但是这结局却全然不同。
马子文感念着菊花姐弟对他的好,所以不以异类相看,于是一世善缘也得了善终,黄英是菊花精,也如菊花般淡雅,纵使无情亦温柔,软软糯糯地,就让马子文言听计从,半点不伤和气。
常大用千不该万不该,去私下里打探人家身世,又故意试探,毁了人家脸面,说到底,只是不那么深爱而已,所以更加在乎自己,花精本就不是世间心软没主意的女子,且牡丹本就是花中王,富贵傲娇,不容诋毁。
夫妻之道本就是因人而异,而有的人,一错过就是一辈子,没有机会挽回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