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祭．双月
红尘·双月
【楔子】
山月清风不知意，夜来浊酒尘世历。
饶是月明照君心，孤影难诉长相依。
山月清风知我意，素手浣花昔日泣。
饶是月明照君心，红豆难寄长相忆。
——双月
【一】
悠悠天际浮来大片大片的晚霞，夕阳的余晖慢慢洒遍了整个天空，晚风轻飘飘吹过羽明神殿的大堂，柔软的风里似乎还带着淡淡的花香，沉寂了千年的战神干将就在此时此刻突然苏醒，侍奉殿堂照顾尊主的宫娥刚刚踏进殿门，看见醒来坐在床边发呆的干将，一时惊喜得打翻了手中的玉盆，提起镶满碎花边的衣裙兴致冲冲的就往外跑：“战神醒了，羽明战神终于苏醒了…”
干将摇摇还有些昏昏沉沉的头，疑惑的望向四周：“这是哪里？我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听闻驰骋天界的赫赫战神干将终于苏醒，跟着战神沉寂了千年的天宫也突然变得热闹起来，四海八荒的众仙诸神纷纷前来道贺，一时间，干将的寝殿挤满了各路前来探望的神明。
一向颇有声望的莫幽上神先开了口：“干将，这天界没有你羽明战神，这些年可让我们这些小神小将煞费苦心啊！”
跟在最边上身材矮小的土地公也跟着应和道：“是啊，是啊，这凡间近来妖魔横行，听说你陷入沉眠之后，足足在世间作乱了百年啊…”
就连地下的阎君也急匆匆赶到这里：“得知战神初醒，特此前来参拜，还望战神助我阎府妖魔怨灵回归正常，从此莫在阴间招惹是非啊…”
干将听着他们一句句煞费苦心的哀叹埋怨，着实搞不懂眼前这些人究竟在说些什么，他们口口声声地称呼自己为战神，莫不是自己真是这九重天上众人口中威风凛凛的昔日战神？
思索片刻，干将才望着面前这群神采奕奕的神仙问：“诸位说，我是战神？那为何我什么都不记得了，甚至如今，我连自己的名字也不清楚，若我真是千年后才苏醒的，那千年之前我又为何会陷入沉睡呢？”
“这…”诸神一时无语，似是有话要说，却又无奈不敢说，扭扭捏捏吞吞吐吐，一个个的突然就噤了声。唯一贯寡言少语的瑶芷女仙淡然回道：“战神若真想要弄清事情始末，那便去问月宫之主月神玉姬即可，而且，不久后战神您就要与月神玉姬完婚，您不去找她，她自然也会来找你的。”
瑶芷话刚一出口，众神纷纷装作一时忘事，拱手恭贺：“对啊，你瞧我们怎么将这桩喜事给忘了呢，干将上神你真是好福气啊，能娶到月神玉姬那样的貌美女神…”
干将暗中捕捉诸神眼神，却并未从他们的眼里看出欣喜与开心，仿佛一念到月神玉姬这四个字，诸神似乎就变了脸色，那种难以表现在脸上，却能被人看穿在心里的恐惧与害怕。
干将的眼睛穿过诸神，不禁望向了殿外一望无际的幽冥天幕。
那个月神，究竟是何方神圣…
【二】
月澜灵宫内，女子一袭碧蓝色霓凰广袖琉璃裙坐在梳妆镜前，纤纤玉手拮起玲珑木梳一遍又一遍理着及腰三千青丝，镜中的美人妩媚动人，柳眉杏目，樱唇小脸，一颦一笑都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绝色佳人，一想到再过片刻就要见到自己心心念念的意中人，她嘴角的笑意便不自觉的又深了几分。
果不其然，刚从镜前起身，雪白机灵的玉兔突然从殿外跑了进来，摇身化作了一个俏皮灵动的白衫少女，恭恭敬敬的对着月神道：“玉姬娘娘，殿外是战神干将来了…”
当玉兔口中说出干将这两个字的时候，玉姬的身子明显跟着颤动了。千年了，已经有几千年的岁月了，从她当初不计后果的做了那件事之后，她一直都在后悔，她以为，自己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
干将由玉兔接引着进入月澜灵宫，灵宫很大，恢弘大气，可是却缺了点人气，实在是冷清。干将想，这么大的地方怎么只有月神一个人呢，她一定很孤独吧。
孰不知抬眼间，一抹碧蓝色衣衫映入眼帘，那一抹流动的影子就那样呆呆立在自己眼前，干将愣在原地，一时忘了礼数竟也不知要互敬行礼的。倒是月神玉姬忍住心头惊喜，轻轻唤了一句：“原是…干将战神…”
直到月神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干将才回过了神应道：“在下无意失了礼数，还望月神莫怪。”他仰起脸，俊秀的眉眼间敛起淡淡的笑，意气风发，英姿飒爽，一如当年。月神看见了他的笑，泪突然就猝不及防的落了下来，她慢慢走到他面前，双手轻轻抚上他的脸，话语里带着些许哽咽：“干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你对我笑…”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亲近，干将明显有些措手不及，他连忙掺起即将跌落进自己怀里的月神，后退几步道：“月神说笑了，今日到此只是想要了解一下我的过往，我醒来的这些日子，实在是丢了全部记忆，就连自己…”干将微微皱眉：“我忘了所有的过去，包括我自己。诸神告诉我说，只有你能帮我，所以我方来此，若有打扰，实在是在下之过。”
月神忙接道：“不不，没有打扰。”她突然像个孩子般娇羞的低下了头，问：“那，他们有没有告诉你，你要娶我的，你也是我未来的夫君…”
干将的心突然有些紧张的跳动起来，他尴尬的拱手作揖：“还以为是众仙的玩笑之话，没想到竟是确有此事…”
“怎么，你不愿意？”月神霎时抬起慌乱的眸子，眨着水雾般朦胧的双眼问他。
“不是，月神误会了。”干将窘迫的再次作揖：“成亲本是男儿开口的事，如今倒要让你一个女儿家先说出来，我…我实在是让您受委屈了…”
月神听罢猛然上前抱住他，眼里的泪顷刻如大水决堤：“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娶我的，我等了你千年，终于等到你了。”
在被月神抱住的一瞬间，干将的心里却空落落的，他的双手轻轻抚上月神的背，问：“那，你能告诉我所有的过去吗？”
月神拼命点头：“好，我告诉你，我会告诉你所有的过去…”
【三】
自那日起，干将便时常来找月神玉姬。玉姬告诉干将，他们两人在很久之前就已经认识了。
那时的他，虽然年纪小小却早已威名称霸四方，莽荒大地的任何妖魔鬼怪都害怕他，而他英勇无畏遇妖杀妖，遇魔杀魔为天界立下许多赫赫战功。
那时的她还是月澜玉宫里一个无所事事的女神仙，虽然身负奇功却没能上场杀魔杀妖，心里面多多少少都有些遗憾悔恨，直到后来听说天界有一个神通广大的战神干将，杀百妖除万魔，那是她心中的大英雄，于是她故意使了一些小聪明将干将引到月澜玉宫附近，想要与他比试一番，看看此神是不是如传说中一般英勇无敌。
干将听到这里有些发笑，他问玉姬：“原来如此，你我才得以相见啊！”
玉姬乖巧一笑，眼神暗藏不甘。
结果自然是玉姬输了，不过却不是因为干将的神功无敌，而是玉姬故意要输的，在她见到干将的第一面起，就已对他情根深种，所以她败给他，只是为了跟心爱之人长相厮守的理由。
可玉姬却并没有这样对干将讲，她只说自己学艺不精输的一塌糊涂，而月神也曾说凡是能大败自己的人，便是自己的如意郎君，这便有了两人的婚约。
干将用力回想，可仍旧没有一点印象，他兀自沉思着：“原来，这就是我要娶你的原因啊。可，为什么后来我会独自沉睡千年呢？”
干将问起这话时，玉姬的眼里突然闪过一丝心虚，却又在她极力掩藏之下消失不见，她说：“因为，你被一个魔女骗了。当年她谎称我受制于她，利用我来要挟你，而你为了救我一时疏忽被她下了千年蛊，所以才...所以才突然陷入了永无止境的沉眠，我还以为…”玉姬突然碧眸流转，眼眶微红，双手紧紧握成了拳头：“我还以为，因为那个傻女人，我再也不能见到你了…”
干将见玉姬这幅模样，突然有些心疼，他轻轻揽过她的肩膀，小声安慰：“你莫要难过了，都是我不好，这千年来你一定很寂寞吧…”
玉姬的泪悄悄浸湿了干将的大片肩膀，她哽着声音又说：“后来，我一个人跑去救你，用尽了一身的法力将她困在凡界的七层不均山颠，可是，我却不小心让她带走了你最喜欢的漫天繁星。从此天界因为我，再也没有那些好看的星星了…”
干将咬牙道：“这魔女如此放肆乱来，既然我们这千年时光是让她破坏了，那我就去为你我讨个公道回来！待我将她收服之后，我便回来与你成亲，可好？”他语气温柔，眼里满是对玉姬的宠溺。
玉姬拥住干将的脖颈说了好，嘴角眼角眉梢尽是得意的笑。
【四】
在玉姬的指点下，干将的功力已经恢复得与从前无异，甚至比从前更加强大。他信心满满的踏上去凡界的路，发誓一定要将那个害自己与玉姬千年不能相见的魔女打败，一定要让她付出代价。
天界的早晨明亮的像卷起了一朵朵洁白的浪花那样清爽明媚，干将的心情亦是如此。在去往凡界的路上，突然一个小童子悄悄探出头问他：“喂，你见月魔姐姐了吗，你知道月魔姐姐去哪里了吗？”说完后又在一眨眼的功夫消失不见。
“月…魔？”干将默默念着这两个字，却没来由的心中一阵压抑，他驾云的速度突然慢了下来，难道自己还有别的东西没有记起来吗？他又猛地摇了摇头，劝自己不要乱想，随即又加速腾云而去。
凡界的七层不均山颠，高耸入云，瘴气与结界都十分强大。干将几番动法破界而入，只身一人行走于山巅之上。
干将在山巅四周来回走动，抬眼望见山巅上空的满天星光，一闪一闪的真是好看。随着脚步声的四处回荡，山巅拐角处突然有一个红色身影惊叫一声。干将猛然回神，纵身来到那红衣人的面前，他拿剑指向她：“哼，果真是有一个魔女。今日便由我干将来了结你的性命。魔女，你可还认得我？”
那红衣人听了他的名字，突然忍不住一声惊泣，她用自己脏兮兮的双手遮住自己的脸，满身的蓬草和一头凌乱的长发简直让人看不出她的模样。
“怎么，你现在是不敢与我决一死战了吗！”干将居高临下看着红衣女子：“今日你我就来公公平平的决斗一场，如何？”
那红衣女子却并没有要决战的架势，一个劲的埋头往山角里靠，听其口中好像隐隐在说：“杀了我，杀了我吧。求求你，不要看见我，不要看到我的样子…”
干将突然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而在此时，耳边却突然想起了月神玉姬的声音：“杀了她，杀了这个魔女，杀了她我们就能在一起了，你不是答应过我吗…”
干将的头痛的厉害，他举起剑对着红衣女子狠狠道：“我要杀了你！是你害得玉姬痛苦，也害得我沉睡千年…”冥冥之中好像有股力量在驱使他，逼迫他用尽毕生法力将眼前这个人置于死地，当剑直指红衣人胸膛时，干将恍然在脑海中映出了一张与玉姬有几分相似的脸，但那个人却不是玉姬，他看着面前的红衣，脑海中一片混沌，手中的剑也突然没了杀气。
“我一定还忘记了一些事情，我还有些东西没有想起来，我...”干将站在原地痛苦万分，他猛然奋力扔掉手里的剑，对面前红衣女子吼道：“今日我不杀你了，滚，你给我滚！”
可是红衣女子并没有逃开，她猛然跪在干将面前，头跟脸都紧紧贴在地面。她说：“求求你，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你跟姐姐...”她说完不由分说的抓起地上的剑朝自己心口刺去。
一瞬间，大片鲜血喷薄而出。
妖魔，怎么会有如此鲜红的血液呢？那女子死前像是十分开心的叫了他的名字：“干将，战神干将…”
这般熟悉的声音，到底是在哪里听到过呢？干将忍不住想要嚎啕大哭一场，那颗心像是被人狠狠捏碎了一般，痛的没了直觉，疼得仿佛忘了呼吸。
他咽下口中那一抹鲜血，那是红衣人的味道，那才是他的心上人——月魔清姬！
【五】
月神用天眼窥探了干将的情况，得知他已经杀了魔女，她便以为是自己赢了，终于是自己胜了她的妹妹月魔。她将会穿上最漂亮的嫁衣，嫁给自己梦寐以求的男人。她想，干将就快要回来娶她了，他亲手杀了月魔，他再也不可能喜欢月魔了，他只会记得月神玉姬！
于是玉姬就穿好了大红嫁衣，凤冠霞帔来等他。等他终于推开月澜宫门，终于来到自己眼前的时候，他的怀里却抱着另一个女人，脸上还残留着那个女人的血迹。月神突然愣住了，她颤颤巍巍的走到干将面前：“你说过…要娶我的，快跟我成亲好不好…”她拼命去拉干将的手，可干将却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为什么要骗我？”干将苍白了一张脸问玉姬。
玉姬不禁红了眼眶，故作欢笑的说：“我，我没有骗你啊。干将，你怎么了，你是不是被这个魔女迷了心？她已经死了，没人能够拆散我们了…”
“你还在狡辩！”干将狠狠抓住玉姬的手：“她是你的妹妹啊，你怎么舍得下心…”
玉姬突然打了个冷颤：“不可能！你怎么会认出她呢，你不可能记起她的，不可能…”
干将低头温柔的看着怀中的女子，轻轻抚着她的脸：“因为她的血液里藏着我们的过去…”他猛然抽出手中宝剑对准玉姬：“我要杀了你，是你将她将她囚禁在那里，也是你让我沉睡千年忘了她，她明明什么都不如你，你所拥有的一切都比她好，为什么你还要这样对她？”
玉姬开始疯狂的笑起来，她看着干将，笑得撕心裂肺：“为什么？因为我也爱你啊！我妹妹她什么都没有我好，凭什么就能得到你全部的爱？而我呢，就连让你看我一眼都是一种奢望，我不甘心，干将，你一定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干将摇头，却又紧紧抱住怀中的人：“我与清姬初次相见，便已产生爱慕之心，既然你知道爱一个人的苦，为何不肯放过我呢？”
“你胡说！”玉姬瞪大了双眼：“明明是我将你引到月澜宫来的，第一个见到你的人应该是我！她只不过侥幸先于我见到了你，明明只差了一点而已，我怎么甘心将你让给她！”
“清姬说她最喜欢看漫天的星光，你恨极了所有她喜欢的东西，所以将星幕丢弃于荒山。你恨极了与清姬交好之人，所以将小童子变得痴傻，将整个天界四海八荒的诸神都变成你的奴隶。现在，你可满意了？”干将神情恍惚的落下一滴清泪。
“不…”玉姬拼命摇头：“自始至终，我都只想要你一个人而已，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只要我们成亲，我什么都可以放弃，我什么都听你的。求求你，跟我成亲好不好…”玉姬跑到干将面前，死死拉住他的衣角。
“够了！你对我的爱，在你让我沉睡千年的时日里我已经还够了。你要我失忆，要我忘记一切，可你还是不明白一件事情，命运是早已注定了的…”干将突然从口中淬出大口鲜血，在清姬死时，他也随之自灭神体。
玉姬一声尖叫：“你不要死，干将，不要离开我，求求你…”她用力去抓从干将体内飘出来的七魂十三魄，可却无济于事。于此同时，月魔清姬的身体也开始慢慢化作虚无。两人最终脱离了躯体元神却紧紧缠绕在一起。
玉姬疯了，她的脑子仿佛被一瞬间抽空了意识。
干将的声音飘在耳际：“就算你拥有再多又能怎么样呢，玉姬，你败给了自己的完美，一个人并不是什么东西都可以得到，可是你却将自己拥有的东西也丢弃了，你亲手葬送了自己的幸福…”
幽幽天际传来月魔清姬的声音：“姐姐，姐姐我要走了，姐姐，其实清姬不怪你的…”
玉姬呆呆坐在地上，身上的嫁衣早已污秽不堪，须臾百年时光，原来自己什么也不懂得，原来拥有最多的人是自己，失去最多的人也是自己。原来，自己什么也没有…
她笑得流出眼泪，偌大的月宫冰冷寂寥，玉姬慢慢伸出手来，对自己施了千年蛊。
她想，睡过去就好了，一切都会过去的，等到千年后，她再也不要重复千年前的种种了...
此生无幸，与子同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