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归人|往生岸:彼岸花
文|白雪莉
1.
马上就是盂兰节了,这是往生彼岸,忘川森林里彼岸花开得最好的时候。
笙歌早早地来到往生岸,往生海的水还是跟以往一样,平如镜面,光线只进不出。千万丈深的水下,巨石看起来只如巴掌大小,让人产生这水只有齐膝深的错觉。但昏暗和旷远的阴冷警告着每一个人,眼前的海,无风无浪,寂静且危险。
“往生者甚是懒惰,半晌也不见一只船。”
笙歌叹了口气,她想看那世间绝无仅有的彼岸花海,才特意来这么早,可往生者的船迟迟不来,她担心会错过最佳时期。
突然鼻腔一阵悸动,笙歌眯着眼睛,一声“阿嚏”突如其来。
笙歌摸了摸鼻子,慢慢转身向后看去,眼神犹疑。
2.
这间酒馆委实寒碜得很,两间木屋,破旧而萧索,门前荒草丛生。要不是外面挂着一个显眼的酒肆旌帘,还有屋里传来的些微阳气和浓浓酒香,笙歌几乎以为这是个荒冢。
笙歌又回头看了看仍旧无边无际,死水无澜的往生海面,略一沉吟,自顾自掀起门帘,矮身进去了。
“今日有客官呢,我们这里只有酒,客官来一壶吗?”
屋里矮几上躺着一个男人,他身上搭着一条干净的旧毯子,侧身面对着笙歌。他半眯着眼睛扫了笙歌一眼,淡淡地问出口,丝毫没有因为来了客人而高兴。
“好。”
笙歌走到那张唯一的桌子旁坐下,在桌上挑挑捡捡,捏起一只粗茶盏给自己倒了凉茶,好整以暇地看着男人。
男人慵懒地起身,到后厨房打酒,不一会就单手托着一个盛满的酒壶走过来,仍旧睡眼惺忪。
笙歌也不接,她就坐在那里仰头看着男人笑,突然她反手自袖里祭出一张符,然后伸手成掌向男人的胸前拍去。
意外的,符并没有落到男人的额头上,男人反而压制住了笙歌攻击的右手,他仍旧半眯着眼睛笑道:
“大师,且莫要心急,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笙歌眯起眼睛,僵持之中,她发力将男人拉下来,近了的时候才说:
“你身上有鬼。”
男人把右手的酒壶放下,挠了挠头:
“我知道,那是安漾。”
笙歌敛去了笑容,冷冷地看着男人,确切地说,是看着站在与男人咫尺距离的女子,此时那女子同样冷眼盯着笙歌。
她束着长发,圆脸杏眼,消瘦的面容苍白冷漠,身穿黑色的束腰对襟军袍,看起来干净利落。她面无表情,对笙歌也毫无惧意,即便是笙歌祭出驱魂符的那一刻她也无动于衷,像个旁观者。
男人放开笙歌,随意地在笙歌对面坐下,也挑了两个粗瓷盏,先斟了杯酒放在自己身旁的空座上,又给自己和笙歌斟了酒。良久,他眼神放远,右手摸着自己的胸膛,喃喃道:
“我叫祁江,我和阿漾,一直在等着这一天啊。”
3.
“一炷香时间内登上山顶,否则军法伺候!”
“是!”
“开始!”
一旁手拿黄旗的指挥兵满面肃穆,他说完双手将旗以标准的姿势向前一挥,身旁的五千将士得令,都背起一百斤重的大石头迅速地向前方山顶跑去。
指挥兵仍旧满面肃穆,目不斜视,他又一挥黄旗,下一波人数也是五千的士兵齐步上前,整齐划一地将面前都是一百斤的大石头抗在背上,咬紧牙关,只等指挥兵一声令下,他们就齐齐向山上奔去。
整整二十支分队,十万兵甲,面对从鸡鸣至深夜严酷的体能训练,没有人敢懈怠,没有人反抗,甚至没有人抱怨一句累。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将要面对的,是杀人不眨眼、勇猛剽悍的闽越。
战场上生死难论,人命如草芥,此时多一分努力,不久之后在战场上就会多一分生的可能。没有人想死在战场上,但他们退无可退,因为他们背后,是日夜守望他们的妻子儿女,是父母家园。
更何况,他们的副统领还是个女子,但这些训练时刻不落,不比他们任何人差。连副统领都不曾哼一声,那他们这些男人,有何理由承受不住这样的训练?
队伍的最前方,是一个身穿黑色束腰对襟军袍的女子,她高束发髻,粉黛不施,明明是柳腰粉颈,看起来瘦弱如斯,背上却背着一块比所有人都大的岩石。
安漾至始至终咬紧牙关,眼神坚毅,从山脚到远处的山顶,她仅用了半柱香的时间便到了。
“阿漾,你本不需要和我们一起训练,这又是何苦呢?快喝口水。”
祁江比安漾早一步到达,堪堪放下自己负重的石块,就等着安漾上前。看到她头上细密的汗珠,祁江皱着眉头,急忙将水囊递过去。
可安漾只是冷冷地看了祁江一眼,也不接水囊:
“叫我副统领。”
祁江顿了顿,无奈地笑了笑:
“是,安副统领,你歇歇吧。”
安漾掸了掸身上的灰尘,也不回头,冷着声道:
“不必了,我还要下山监督。”
不待说完便自顾自沿着原路下山了,祁江看着安漾远去的背影,又看了看地上几乎能遮住安漾半个身子的石块,无奈地收回水囊。
他不知道这些年安漾过得怎么样,他只知道自她跟着援军来的时候,便是这样时刻把自己逼在绝境,对所有人都很冷漠,更是拒他于千里之外。
安漾,她不记得他了。
4.
安漾所过之处,无人不停下脚步向她行礼,但她目不斜视,径直赶往下一个训练场。
除了体能训练,这些士兵还需要有基本的应变能力、骑射能力、合作能力。
不远处就是骑射场和演武场。
军队马匹有限,只能进行分批训练,只有三项训练都表现优异的人才能选入骑兵营,而最差的士兵便做步兵或者留在后方供给。
演武场里偌大的空地上,是两人一组的士兵们,他们之间隔着相等的距离,一列列方正整齐。
两人组里一个人攻击,另一个人防守,片刻之间便是一半人被击倒在地,喊声震天。
安漾登上高台,察视下方的训练状况。
“安副统领来了,快好好训练。”
“哎——知道了知道了,不能给安副统领丢脸。”
被击倒的士兵恍然看到高台上那一抹清瘦的黑色身影,迎着炎炎烈日,即使看不清面容也能想象得到安漾脸上寒气缭绕,他忍着肋下的疼痛赶紧爬起来,从防守位换成攻击位,丝毫不敢懈怠。
方圆十里的士兵,少有人不记得当年安漾初初被命为副统领时,他们都因为安漾是女子而不屑,群起嘲笑她。哪知道演武场上,安漾手执一剑,以一敌十,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他们一群大老爷们成群结队地上前,却都被她挑在剑下。
后来骑射场上,安漾一把弓箭,三十丈开外连穿三个靶子;体能训练场上,她一个人背着一块百五十斤,几乎比她本人还大的岩石,运步如飞,半柱香就爬上了他们平时叫苦不迭的高山山顶。
从此再没有人敢轻视这个看起来清瘦冷淡的女子,他们打心底钦佩她,再加上安漾的不苟言笑,一帮大男人见到安漾,反而跟老鼠见了猫一样异常温顺。然而也有例外,比如他们的祁副将就敢不识眼色,时不时去招惹这只猫。
安漾站在高台上见下面如火如荼的格斗,眉头略略舒展。她抬头看向远山淡影,枫叶红成一片,蜿蜒连绵,像极了当年卫城的断壁残垣,血流成河。
她的眼神突然凌厉起来,薄唇紧抿,双拳紧握。此次迎战,必灭闽贼,报她至亲血海深仇!
5.
大梁西南地接闽越,游牧民族剽悍好战,经常扰得大梁边境不得安宁,梁帝大怒,派了大将军卢陟带领军队十万前去剿灭闽越。
可卢陟却并不着急,他知道闽越军队易聚易散,来去无时,反而停在这重山之间兀自训练下属。
面对安漾的催进,卢陟却只是闲庭信步般微笑道:
“精兵难得,韬光养晦的道理你怎会不懂?”
安漾抬头看了看卢陟坚定的表情,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她只是个副将,军法严明,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反驳上级的想法,只好一如往常地冷着脸下去了。
卢陟转过身来,看着安漾一步步走远的背影,不屑地冷哼一声。
前方屡有军报传来,他都一一按下了,也从未与各位副将,甚至从未与祁江和安漾透漏半点风声,只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边城破灭,与他何妨?生灵涂炭,与他何妨?
6.
“祁副将,你可知道前线吃紧,将军为何迟迟不肯动身?”
安漾双眼直直看着祁江,带着压迫,明明是一双清亮好看的剪水杏眸,却偏偏冰封千里,好像在看着他却又好像不是。
祁江放下刚瞄准靶子的弓箭,沉吟道:
“前方屡有军报传来,只是将军说没有什么要紧,自己看完就烧掉了,也不许我等近身,你怎么知道前线紧急?”
安漾突然眼光放空,她的唇抿成一条直线,一向面无表情的脸上似乎有些松动,良久她才开口道:
“闽越是游牧民族,每到这种青黄不接的时气最是暴虐,常来攻城,一但城破,百姓便是死伤无数,财产被夺,最是以卫城首当其冲,我……就是卫城人。”
话到最后已经是一字一顿,安漾眼里逐渐泛红。
“我知道。”
祁江突然回答,他定定地看着安漾,眼里都是不忍和心疼。只是眼前的女子眼里似乎除了仇恨,甚至容不下一草一木,更何况是他。
祁江叹了口气,看着她消瘦倔强的脸,想伸手摸摸安漾的发,只是刚抬起手,已恢复平静的安漾便抬起头,眼神愈发空冷。
“报……”
突然一尘铁骑急急闯驶来,一个士兵举着梁营军旗,一脸慌张。
不待祁江反应过来,那士兵便被安漾一个石子打落在地,安漾疾步上前。
“大胆!”
那士兵眼露仓皇,只是他还没说完便被安漾一掌打在颈窝晕了过去。安漾一把抢过军报,展开来看,只见她的眉越来越紧,最后竟起身,直直地冲向大帐。
祁江一看不好,心里担忧,他何尝不知道安漾在想什么,只是这么一来太鲁莽了。
“你不必跟着我,去把各位将领都叫来大帐集合!”
安漾回头横剑拦下就要跟着她的祁江。
祁江无奈,只得停下脚步,他也知道卢陟就算生气一时也不会拿安漾怎么样,只是事情的发展宛如炮仗炸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当祁江赶回来的时候,大帐里副将、参军、监军、军师几乎将整个桌子围满,所有人都横眉倒竖,双眼大睁,而安漾站在离卢陟不远处的地方瞪着卢陟,她眼里大浪滔天,杀机四溢。
祁江见状心头狂跳,他拨开人群快速地走上前隔在卢陟和安漾之间,不动声色地将安漾挡在身后。
“将军!”
他毫不犹豫单膝跪下。
可卢陟仍旧坐在那一方木几旁,手持闲书,一脸无谓,他睁眼笑道:
“我知道你们此来是要我发兵,但我自有计较,此事不必再议,安副统领私自拦下军报,罪本当诛。但本将军念你练兵功高,且自降两级,从此禁止议事,都下去吧!”
卢陟说完又翻了一页书,众人此时正不知如何,只见安漾冷哼一声,她第一次怒形于色,将佩剑一把按下:
“将军,前方吃紧,卫城百姓民不聊生,只等将军前去歼灭闽越,救国民于水火之中。可将军却在此耽于享乐,你如何配为将军!”
安漾冷厉的声音响彻大帐内外,其他人素来敬重安漾,也都不是贪生怕死之辈,见安漾如此也都将佩剑按下,齐齐拱手道:
“将军!”
卢陟却拍下书籍,一把挥掉桌上的酒囊,酒水汩汩流出,不一会儿就浸湿了大片土地。他一把拔出亮剑,指向众人,厉声道:
“到底谁才是将军,你们知道什么,都想造反吗?我说按兵不动就不动,依令行事,违者斩!”
卢陟双眼亦是血红,怒火滔天,众人见卢陟这样,都不敢再说什么,只好唉声叹气地出去了。祁江知道卢陟此时听不下去任何话,他强制住安漾的双手,几乎是将满身戾气,就要拔剑相向的安漾抱出了大帐。
本以为安漾会生气地跟他对质,可安漾出来之后又恢复了平静,她看了眼大帐,像是放弃了卢陟。她垂下眸子,还是一派冷淡,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要走。祁江下意识地一把拉住安漾:
“阿漾……”
可安漾回头冷冷地瞧着祁江,对上她眸子的那一刻祁江瞬间泄了气,他轻轻地放手,而安漾转身便走。
祁江的目光追随安漾,她好像永远都在紧绷着,背影也消瘦得让他不知所措。他呆立半晌,良久才垂下眼眸。
安漾不记得他了,她怎么能忘记他呢?
7.
“祁哥哥以后要干什么啊?”
小小的安漾抬起头,脆生生地问正爬在树梢上给她摘柿子的祁江。
“我啊,要当一个顶天立地的将军,永远保护阿漾。”
树上的祁江看着树下女孩清亮的眸子,她乳发还没长齐,额上一圈细碎的发染着夕阳,金黄得格外好看。他笑了笑,把摘好的柿子兜在怀里,就准备下来。
他拿了一个柿子擦干净了递给阿漾,牵起她的手准备回家,突然远处一阵骚动,似乎隐隐听见人家说:
“不好了,贼人又来了,城要破了……”
眼看着城门开始起火,烟雾滚滚,而此时天也暗了下来。刚才明亮的夕阳转瞬就被滚滚东来的乌云遮住,四下里突然涌起了大风。
祁江不知道城破了会怎样,但他知道那些人都是强盗,他蹲下来背起安漾就往家里跑去,只恨自己年纪太小不能护安漾周全。
邻里邻居都乱做一团,对街的安漾爹娘都在到处喊安漾,看见祁江带回了安漾,急忙过来抱了安漾就走,祁江一把扯住安漾娘的衣袖:
“婶子,城可能要破了,快把阿漾藏在地窖里,压好地窖口。”
安漾娘蹲下来,神色慌忙,她摸了摸祁江的脸道:
“阿江啊,好孩子,快回家告诉你娘,贼人又来抢东西了,你是男孩子,要保护好你娘。你放心,你和阿漾的亲事是自小就定下的,我们阿漾要是有福气长大了能跟你修成正果,婶子和叔叔也开心,快回家吧。”
说完就和安父赶忙往家里匆匆去了,岂知这一别竟那样惨烈。
此次闽越攻城并非常然,大梁此前国力强盛,闽越不敢正面对抗,只是时不时来抢些金帛食物罢了。但近年,威震边疆的陆威大将军去世,听闻梁帝老迈昏聩,大兴战事,又滥杀忠臣。于是好几个闽越的部落首领联合起来,想趁大梁疲弱之时攻城掠地,永驻于此。
他们破了卫城以后没有像往常一样抢劫一番就走,而是烧杀淫掠,无恶不作,在城里肆意作践了三天才离去。
祁江和阿娘在自家地窖里过了三天水米稀缺的日子,等他们再出来的时候外面都变了样子。到处都是断壁残垣,尸身遍野,本街到对街连着一片的房屋都被烧的片瓦不留。
他急急跑去安漾家,只见地上只剩两副烧焦的枯骨,似乎是与贼人发生了争端,祁江心神巨震,他到处喊阿漾,最后在他们几乎砸烂的地窖里一个破旧的箱笼里找到了已经饿晕的安漾。
十岁的祁江把五岁的安漾抱出来,放眼望着卫城的一片惨淡,劫后余生的少部分人们都在收殓亲人尸骨,也有些女子大哭着跳了井。
祁江满面泪痕,他恨自己不是个大人,不能保护好安婶子安伯伯,也不能像真正的男子汉一样守卫城门。
祁江安葬了安漾双亲,只是安漾自那之后再也不说话了,整个人闷闷的,眼里也失去了往常的光彩,她不哭也不闹,安静得像个雪人。
不久阿娘也过世了,祁江含泪葬了阿娘,举目四望,天大地大,竟只剩他和安漾相依为命。
祁江知道卫城是不能再留了,这里几乎是安漾的地狱,她在这里失去了一切至亲,他要带她走。于是祁江收拾行囊,将所有还能变卖的东西全部贱卖了,带了足够的干粮悄悄地离开了卫城。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过了多少个城池,战火逐渐不见,所过之处都是一片祥和。只是安漾还是冷冷的不说话,祁江盘缠有限,而阿漾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他只好找了一处很小的寺庙,用了所有银钱租了一间客房。
后来朝廷征兵,保卫边疆,可祁江看着不说不笑的安漾,心里似乎有一片血海翻腾不息。
可安漾突然抬起头,她低低地笑了笑,全然不像个小孩子,她问祁江:
“祁哥哥以后要干什么啊?”
小女孩双眸仍旧天真,只是冰冷。
“我啊,要当一个顶天立地的将军,永远保护阿漾。”
祁江因为安漾突然言语欣喜若狂,他蹲在她面前,牵起她的手,小心翼翼地按照那年的话细细地回答,喉头哽咽。
他真怕,安漾再也不跟他说话了。
安漾突然绽放出一个笑容:
“祁哥哥,你去吧,我等你回来。”
8.
演武场的几个人匆忙跑进来,形容狼狈:
“报——”
“安副统领……不,安队长去演武场带了五千人,骑了马,又带着骑射场的武器若干,往前去了!”
那士兵满头大汗,声音颤抖,生怕殃及自身。祁江听了眼前一黑,喉头一阵腥甜,他抽出佩剑撑在地上,良久才缓过来。
可卢陟仍旧坐在那里翻着一册书,眼皮也不抬一下:
“知道了,留她不住,且让她去吧,生死有命。”
“这……是!”
那士兵诧异非常,但还是下去了,祁江疾步跟了出去。
卢陟见祁江形容,眼神复杂,正要起身,良久还是坐下去了。他把那书翻了好几页,却是再也看不下去了,最后干脆把书扔了老远。
“都反了,反了……”
前线战事接连吃紧,安漾知道兵贵神速,她心里焦灼,已是日夜兼程,急急赶往卫城。
只是行不远的时候,探子来报,前方山谷发现敌情。安漾立刻勒马停下,她紧皱眉头:
“难道卫城、宣城接连被破,敌军已经打到这个地步了嘛!闽贼猖狂,卢陟误国!”
她大吼一声:
“将士们,卫、宣已破,闽贼已经闯入家门,想想你们身后的妻子儿女、父母国家,我们能让他们过去吗!”
只见安漾高举着佩剑,她身形消瘦,说话却句句铿锵。
“不能!”
这些日子以来没有人不知道安漾,训练时她冲在最前面,杀敌她冲在最前面,她虽是个女子,却从未叫苦叫累,反而体恤下属,对他们极宽容,常坐在他们一堆男人里喝酒,只是闷声不响。
他们从不知道安副统领过去经历了什么,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年纪,行事说话却偏偏像个垂垂老矣的长者,带着一股子歇斯底里。此时敌寇已经杀入大门,是她带着他们不顾军令冲出来,她并不大的声音传到每一个人的耳里,再看时,她在那方巨大的军旗下仿佛一尊可靠的神。
安漾高高地举起手里的剑,眼里都是寂灭:“歼灭闽贼!”
许多人泪流满面,他们都举起剑来,齐齐喊道:
“歼灭闽贼!”
“歼灭闽贼!”
“歼灭闽贼!”
……
一时间梁军气势震天,地动山摇。
9.
听闻安漾带兵前进的时候,祁江心急如焚,他再也不顾卢陟怎样,集结了愿意跟随的众将士。
各个将领纷纷响应,竟有七八万将士举起梁旗,浩浩荡荡地往前走了,只余一万多人并还在饮酒的卢陟在原地不前。
前方频频传来战报,桩桩件件,皆是噩耗。
“报——卫城已破,闽越骑兵围困宣城,宣城守将杨京请求支援!”
“报——宣城已破,守将杨京被杀,闽越赶往京都,距此不到五百里——”
“报——安队长军队在方尚谷交战闽越,寡不敌众,死伤惨重,安队长请求支援。”
祁江已经眼神癫狂,他狠夹马腹,加快速度:
“大军跟上,支援方尚谷!”
“是!”
大军蜿蜒,一路前进,而前方已经血流成河。方尚谷一遇,是安漾五千骑兵遇敌十万,明知没有赢机。
可安漾巧设陷进,各处派兵埋伏,第一日便歼敌八千,自损两千。闽越畏惧,原地休整,安漾得以喘息。
后来闽越激流勇进,闽越人数众多,安漾已是强弩之末,但她成功为援军的准备争取到了宝贵时间。
祁江赶到的时候,只见最后一队零零散散的十几号人往谷外撤退,形容狼狈,见到支援大军都是涕泪齐下。
那些人跑过来跪在众将面前齐齐大哭,指着后面:
“快,快救安队长!”
“驾!”
祁江一马当前,冲进了山谷。及至近了,只见安漾堪堪斩下最前面一个敌军将领的头颅。她一人守在那里宛如一尊神,后方闽越竟不敢上前。
祁江勒马挥剑:“杀——”
“杀啊——”
援军如潮水般向前涌去,闽越未料到援军来得如此迅速,竟然溃败如堤,节节退去。
祁江跳下马,几乎踉跄着上来扶住安漾,只见安漾支撑不住单膝跪地,单手撑着剑,连头都抬不起来了。
她费力地睁着眼睛,杀伐之气逐渐散掉。感觉到有人在身边,她缓缓转过来第一次看清了祁江的脸,竟觉得分外熟悉:
“就是他——玷污了我娘,杀了我爹。哈哈,爹,娘,阿漾为你们报仇了。”
祁江看着安漾手指的头颅,心如刀绞,眼前一片模糊,却偏偏掉不下一滴泪,他小心翼翼地捧着她的脸。
“阿漾,阿漾,你怎么不等我去找你,等我保护你,如今反倒走在前面,保护了祁哥哥呢?”
本来只有呼吸力气的安漾,听见祁江的话眼睛动了动,她第一次认真地端详祁江的脸,半晌喃喃道:
“祁……祁哥哥?阿漾……阿漾冷……”
“阿漾,你想起我了,你想起我了啊。不怕不怕,祁哥哥暖着你,呼……”
祁江抬手将安漾的手牵起,果真冰冷一片,他使劲往安漾的手上哈气想让她暖一点。可再抬头时,刚刚想起他的阿漾已经目光涣散,再没有气息,他手一松,安漾的手便无力地垂下去。
“阿漾啊……”
祁江轻轻地呼唤着,他小心翼翼地把安漾抱在怀里,低头在她额上印下一吻,然后他温柔地微笑起来,满眼浮光,仿佛只当她在怀里睡着了。
“安队长……啊……”
后赶来的将士,见状无不哭成一片。
而祁江却慢慢站起来,他小心地放下安漾,抽出佩剑,反手送进自己的胸膛,瞬间溅出一地鲜血。
“祁副将!”
众人眼看祁江自尽,急忙大喊,可祁江却并未倒下,他摆手示意众人不要靠近。
祁江休息了好一阵子,待手上有力气了,他又将那剑一转,胸前瞬间被撑开一道碗口大的洞,鲜血肆虐。
“祁副将!”
“退下!”
祁江又休息了好一阵子,他才蹲下身来,扶起安漾。轻柔地下手,瞬间取出安漾那早已不跳动的心脏,然后慢慢装进自己已经剖开的胸膛。
“祁副将!”
“你们将安队长的遗体就地火化了,我就在这看着,快!”
祁江此时已经没有力气,眼看着剩下的士兵手忙脚乱的料理后事。他喘着粗气坐在那里,招来一个士兵。
“祁副将!”
“你将这封信转达给卢将军,我此时带就着你们安队长走了,就说我一并战死了吧。”
祁江自袖里拿出一封他沿路匆忙赶出、封好的信,说完不等其他人挽留,一步一个血印艰难地上了马,放任马匹自己走了。
众人面面相觑,呆立原地,刚才的血腥还历历在目,他们泪流满面,也只好一一照着祁江吩咐的做了。
10.
“大师,阿漾怕冷,我不能叫她先走,如今她的心长在我这里,我暖着她就很好。”
祁江端起那个粗盏自己饮了一杯酒,笙歌听完却愣了半晌,她看着坐在对面只有她才能看见的安漾,她仍旧冷面黑衣,眼神平静。
“我虽然看不见阿漾,但我知道,她一直跟我在一起。”
祁江高兴地笑了笑,又给自己斟了杯酒。
“听闻卢将军后来带领大军越过边境,永除闽患,从此大梁国土愈加广袤。我只听闻卢将军后来向梁帝负荆请罪,但并不知道这里竟有这等秘闻。”
笙歌低低地说道,她还没从这个故事里缓过来。
倒是安漾听到笙歌的话后眼神略动,竟然笑了笑,很是惊艳。
“啊,家仇到底不敌国恨,卢将军自会明白的。大梁有他就够了,至于我,有阿漾就够了。”
祁江摸了摸胸膛,里面似乎有两颗心在跳动。一想到他的阿漾一直在他身边,他就感觉很安稳,再无所求。
旁边的安漾苍白的面色竟红了些许,笙歌不禁笑出来,但她突然想起什么:
“阴阳相合本就有悖天理,你身上阳气衰微,可知气数已尽,该往生去了啊?”
那祁江毫不在意地笑了笑,与安漾表情一般无二:
“不然我等在这往生岸做什么,只等气数尽了,等着一个过路人,将我夫妻二人带了去。”
笙歌笑了笑:“这倒好说。”
“只是……”
“嗯?”
“大师,我与阿漾生前不得久聚,死后再不想别离,只求大师略送我们一送,让我们还一处往生。”
笙歌看着对面的一人一魂,无奈地笑了笑:
“知道了。”
11.
笙歌出来的时候,酒馆轰然倒塌。她让祁江和安漾戴着自己的聚魂符跟紧自己。
恰蒙远处遥遥出现一个船只的影子,只听那往生船夫高声唱着:
“天地昭昭,迎来送往,彼岸花开好。前程往事,具已散了,待得往生,千红一枯晓……”
及至近了,才发现那船家竟是个人形斗笠,并不见人脸。那“斗笠”手撑着竹竿靠岸,待笙歌一行都上船了,他又一撑竹竿,快速而平稳地远去了。
笙歌站在简陋的舡中回头看,那酒馆的酒肆旌帘突然断了,被风吹远。野草迅速荒芜起来,青莽莽一片,直掩映了那一方破木门,这不过片刻的行船时间,那里就像是过了百十年一般,酒馆终究变成了一处荒冢。
往生川上,忘川桥两岸都是开得荼靡的彼岸花。今日正是盂兰节,原本远处的青苔,还有那些巨植根茎上竟也都陆续开满了彼岸花。
也只能是盂兰节这天,这忘川森林里才能有这样的花期盛事。只见彼岸扶风,花海攒动,一片妖艳的猩红,美艳无比。
本来随着笙歌一路走来的祁江和安漾二人,一踏上这忘川桥便化作两道相依的流光飞入那花丛中不见,这里又多了两朵艳丽的彼岸花。
往生彼岸,盂兰花开,每一朵彼岸花都是世人留在世上的唯一痕迹,每一朵花开,便有一人往生。
遮天蔽日的忘川森林下,竟只剩笙歌一人站在忘川桥上,她朱唇红眉,一身大红流仙群衬托出窈窕身段,额上一朵朱砂火焰愈发显得面莹如玉,典雅冷淡。只见她语笑嫣然,淡淡地哼着那不知名的歌谣,忘情地穿梭在漫无边际的彼岸花海里,仿佛与之融为一体。
葳蕤的参天古树下,只剩那娉娉袅袅的歌声缭绕林间:
“天地昭昭,迎来送往,彼岸花开好。前程往事,具已散了,待得往生,千红一枯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