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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病人 第二章:和校花一起回故乡

2018-11-29  本文已影响16人  江南吹雪

上班的日子,我几乎都在同一时间出门,先去小区门口早餐店吃早餐,然后去车上等夏婷婷。夏婷婷有时候在家吃她妈给她做的早餐,有时候让我给她捎点早餐,她在车上吃或者拿到办公室吃。夏婷婷在医院的财务科上班,她向来都是按时上下班。我是肝胆科医生,经常要加班,因为是常态,所以也就成了规律。总的来说,我们的生活按部就班。

认识我们的人都羡慕我们生活稳定,这两年总是有人问我们什么时候要二宝,好像我们就差一个孩子就人生完美了。夏婷婷愿意再生一个,但是我不同意,因为我对当一个好爸爸没了信心。

我日常打交道的都是一张张陌生的面孔,高矮胖瘦表情口音各不相同,但是他们的病症不过属于那几种,根据他们的表述,给他们开出检查单,一切都以检查报告作为结论。有时候我想,我跟医院里那些仪器设备没有多大的区别,现在已经采用机器人手术了,医生这个职业主观性的东西会越来越少。

我们医院就有一位五十余岁的女医生,风韵犹存,平日衣着妆容很精致,更引我注意的不是这些,而是她那如同机器人一般不动声色的表情。她几乎用同样的声调说话,说话时只是嘴角轻微地抽动,像鱼儿在水中吐泡泡一般。我观察很久后才恍然大悟,她如此节制的说话方式是为了延缓皱纹的产生,好像每做一个丰富的表情都是对她生命力的一次巨大损耗。

我想她真的是误入了行业,身为医生动口的次数要远胜于动手的次数。
对于患者来说,他们不只是生理上的病人,很多时候他们同时也是心理上的病人,有时候他们心理上的问题要比身体上的问题更严重。我想,如果从心理的角度去看,百分百健康的人是不存在的。那些光鲜亮丽看似健康的正常人,不过是美丽病人罢了。我自己就是其中一个。

我在面对那些不可理喻的人时却表现出难得的耐心,他们越是不可理喻就越能激发我对他们的关注,尽管有时候我被气得晚上睡不好觉,但是第二天他们还是我最为关心的对象,有时候我还为自己表现得不够耐心而后悔。那些经济贫困的患者也总能激起我对他们的同情,在对待他们时我总是尽可能地体贴。并非是我表现出比别人更高尚的医德,而是出于我内心某种习性的使然。当化解了矛盾或是赢得病人和家属的信任后,当看到愁苦的脸上绽放希望和信心时,我在生活中不安宁的心情在工作中又找回来了。只是我不能向谁解释清楚这一点。

我的这类表现为我赢得不错的口碑,但也有极少数人表示不屑,在他们眼里我那些行为是虚伪和做作,或是刻意表现给领导看的。不过我的其它表现又打消了他们对我的警觉,我对权威和领导总是表现出些许反感,对参与团体活动和同事私下交往方面态度消极,最后他们觉得我是个多少有点怪癖的家伙。

周五晚上,我发信息约田露有没有空一起吃个饭,她说最近有点忙等有空了联系我。可好几天过去,她都没有联系我。我对她的疏冷感到有点生气,原本雀跃的心便沉寂下来,我彻底打消回去参加校友会的打算,并把这个决定告诉了许海涛。

许海涛对我的决定表示非常的遗憾,不过他很快就欢欣地告诉我他打算带老婆孩子去长沙玩几天,满足孩子暑假旅游的愿望,然后由长沙回安徽老家。我祝他们一家旅途愉快。他们已经有两个女儿,最近动了心思想着是不是再生一胎,他老婆挺想为他生个儿子。

许松涛的老婆长得肥胖,虽然五官不丑,但绝对算不上漂亮。可是有一次,她冲她老公笑着说想再生一个孩子时,她脸上浮现出害羞还有某种满足感的神色,那种神色之中她的脸变得柔和,一双眼睛变得明亮动人。我无法用语言来描述那样的表情,但是那个瞬间让我觉得她很美,并且对她产生羡慕之情。对此我感到惊讶和困惑,但是它也给了我信心。

当校友会这个涟漪在我心里完全平复后,我的生活又是平静如水,可田露的来电朝我平静的湖面扔了块石头。周二晚上,她给我打来电话,问我回不回去参加同学会,要是回去的话,愿不愿意跟她一起开车回去。我竟然答应了她。

我们老家是皖南的一个小县城,地处长江中下游,从深圳开车需要十五六个小时。按田露的计划是周四晚上出发,这样周五中午我们就可以到家,周六周日参加同学会活动。这样我可以周日晚或者周一乘飞机回深圳。田露说她的归期未定。

虽然我的请假有点急,但是科室主任还是同意了,他意味深长地对我说人到中年突然请假回老家大多数都是迫不得已的事情。我本想解释几句,后来想想作罢,轻叹一声对他说是啊。

我费了不少口舌跟夏婷婷解释。我跟她说这次是校友会,我是我们那一届高考第三名,高考录取学生姓名榜张贴在学校公告栏好几个月,那是我人生的辉煌时刻,不但我要感谢母校,连她也要感谢我的母校,现在母校她老人家六十大寿,作为她曾经培养的喜欢的孩子我回去看看,有什么不能理解的?

夏婷婷说她就是不能理解,她不理解为什么我出尔反尔,不理解为什么要开车回去而且还是晚上开车。我跟她再解释说,我也是犹豫不定盛情难却才同意的,骗她说我是跟许海涛一起回的,晚上开车路上畅通,希望她祝我一路顺风。最后,她对我说随你大小便。

我像一个拿块糖就可以拐走的幼儿园学生,田露朝我勾勾手指,我就迫不及待地向她奔去。我虽然人至中年,可身上有些东西没有跟着我一起长大成人,想到这点我便觉得沮丧。有时候我不甘心,便翻开往事的收纳盒挑挑拣拣,看看里面是否有些发光发亮的东西,结果连曾经为之欣喜激动过的东西现在看上去就像灰扑扑的旧鞋。

周四晚上,田露开着一辆香槟色凌志轿车如约而至,她摇下右侧车窗,先是朝我嫣然一笑,随后又对我挥挥手。她的笑让我灵魂出窍,她挥挥手又把它招了回来。

我把行李放进后备箱后,坐到副驾驶位上。车子里的气息使我觉得好像进入一个崭新的世界,让我有点魂不守舍。尽管我满脑子不切实际的幻想,但是现实中我却是循规蹈矩的人,我的性格总是不停地为我的欲望踩刹车。

当田露把油门踩到时速快达一百三十公里时,车子像箭一般不断刺破前方的夜色,我很想踩刹车,可是我还坐在副驾驶位上。田露不知道是专注还是茫然的表情,她像没有意识到她已经超速。

我说:“你开车技术不错啊,经常开车回去?”

“哦,没有。”她露出思绪被打断后的迟疑,稍后又说:“只开车回去过一次。”

“我也只开车回去过一次,那次——”

她突然精神一振地说:“对不起!我不应该拉上你跟我一起开车回去。你要是觉得累,我们可以在江西找个地方休息,明天上午再走,下午到家也没有关系。”

“你也太小看你老同学了,一个晚上对我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何况我们还可以轮流休息一下。其实就算坐飞机回去也挺折腾的,除了飞机经常晚点不说,从机场到家还要半天时间,时间上也不节省。许海涛每次都是开车回去,要是你早点说,我们能约他一道呢。”

我的话或许真的宽慰了她,她释然一笑,嘴角一牵的笑容就像鲜花在夜晚乍然开放。

“我的睡眠一向不太好,尤其是旅行前一晚情况最严重,所以晚上开车对我来说不算什么损失,但是对你来说会觉得累。”

“好像我养尊处优似的,其实我还挺受苦受累的,经常值夜班,所以一晚不睡觉对我来说不算什么。现在医生不仅受苦受累有时候还得受气,甚至遭遇危险。”

“我知道医生是很辛苦,不过还是觉得当医生挺好的。”

“看怎么说了。”

“很难有其他职业能像医生一样被人依赖和信任,这种依赖和信任又是来自病痛折磨中的人,所以意义非凡。”她那若有所思的神情加重了这句话在我心里的分量,让我觉得很受用。

要知道二十年前只是站在她面前就让我很自卑,见到女生不知道说什么,还动不动就脸红。那时候她比大部分女孩子都要表现得落落大方,应该是她习惯了被人注视的目光。我们虽然同学三年,可我和她说话的次数少得可怜。但是在我无声的世界里,总有她的身影翩翩,每次我读小说的时候,总是把女主角想成她的样子。

人心真是既曼妙又荒唐。田露的一句话就在我心里造成了翻云覆雨的变化,现在和她说话变成一种享受。我多想在她那里也能制造同样的效果,可是她回答我问话时的迟疑和简洁使我卸不下心头的谨慎。

田露说她高中毕业后就来了广东,后来嫁给一个香港人,不过婚后,没几年她就离婚了,现在她是单身,在深圳经营一家瑜伽馆,她是老板兼教练。我早听说她嫁了个香港人,但是不知道她离婚了,现在这个消息在我心头造成一阵激荡和混乱,我总是摆脱不了我那庸俗的观念。

“你知道哪天我为什么找你吗?”

“哪天?”

“就是在医院那天。”

“你是有事找我?为什么不说呢?”我表情认真,语气透着责备。

“那天我在检查室候诊的时候,旁边坐着一个带着帽子的年轻女人,正是她的帽子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细看后发现她是光头,我正在惊讶之际,那个女人抬头朝我瞪了我一眼,她的目光就像扇了我一个耳光。我知道我不该盯着她看,那样很没有礼貌,只是我当时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

“病人是很脆弱和敏感的。”

“我能理解她的感受,我说这事不是责怪她,而是自责。我一直记得她瞪我的那个眼神,想起来的时候胸口像被塞了一块冰。”说到这,田露叹了口气,好像那块冰还没有在她心里彻底融化。“那天我做完检查,头脑里就一直不断地冒出这样的念头,假如我检查的结果显示我得了癌症怎么办?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受了诅咒似的,不断想到那个女人,无法摆脱这个念头,感觉自己正站在悬崖边上,一个巨大的空洞要把我吸进去的感觉。你能理解这样的感觉吗?”

“我有恐高症,那就是恐高时的感觉。”

“人为什么会恐高呢?明明知道自己不会掉下去还会感到害怕。”

“我想这是不信赖所致,有时候不是害怕掉下去,而是害怕自己产生跳下去的念头。”

“所以这是心理上的问题?”

“我想是吧。不过要说心理问题,每个人都有这样那样的问题。那天你怎么没说这事呢?”

“见到你那种感觉就没了,白大褂起到了镇定的作用。”她自嘲似地笑了笑,接着说:“就是想说也不知道怎么开口呢,想想我也真是够荒唐的。”

“有时候就是这样,越往坏处想就越觉得有可能。很多病人在进手术室之前都是一脸轻松,当推进手术室后,突然紧张害怕得不行。”

“这么多年来,我带着一种偏执在生活,遇到路口总是习惯性向右拐弯,从来不想着是不是试试朝左拐弯。原本我不想参加同学会,现在我想为什么不呢?同学聚会我还一次没有参加过,为什么就凭想像就觉得没有意思?为什么不试试朝另一个方向走走?”

我笑着说:“因为这样你才决定回去参加同学会。”

“很可笑是不是?”

“没有啊。”

“你不觉得我这个人有点不正常?”

“难道你觉得自己不正常?”

她没有回答,她的沉默像似回答。

“一直以来总以为幸福在前方,会在某一天得到一个令自己心满意足的生活,人到中年发现自己现在的生活并不像期待的那样,感觉身处一个表面繁华而内心荒凉的地方,这里既没有自己想要的,也没有自己熟悉的,不免对自己产生了怀疑,还有对前途的迷茫。或许这就是人到中年的危机感吧。”

“对你来说,人生按部就班,没有行差踏错,现在有稳定充实的生活,算是人生赢家,能有什么危机感呢?”

“正确的选择,理想的结果,某种意义上说是这样,但有些事情在没有实现之前是有意义的,一旦实现后意义就消失了,或者说减退了。认识我的人都觉得我的生活很安逸,可谁又说得清什么样才叫安逸?它是没有限度的,所以永远都是相对的。再说,安逸就一定是好的?梭罗说过,大多人都生活在平静的绝望之中。安逸是不是就将人置身这样的环境中让人挣脱不了绝望而死呢?”

“我一个人回去会觉得自己像一个精神病,现在跟你一起,我精神多了。”她说着赫然一笑。

“因为我比你更神经?”

“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她嘴角还挂着笑意,忽然那一抹笑意随着嘴角一动而消失,她说:“要说病人,我家里现在真是有一个病人在床。我奶奶前几天摔了一跤,现在情况不是很乐观,听医生说好像出现心衰的迹象。”

“你奶奶多大年纪了?”

“八十三。”

“对这么大年纪的老人来说,摔跤是会造成很严重后果的。”

田露在沉默一会后跟我说起她奶奶。她的每一句话都经过深思熟虑才说出口的,我喜欢她这种有节制而准确的说话方式。我或许听到过更富有智慧和激动人心的讲话,但是谁都没有像她那样将涓涓细流注入我心头荒僻已久的地方,流经之处种子便吐出新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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