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水瓶1

在我大学的时候，我曾经喜欢过一个女孩。今天我坐在上海向前疾驰的地铁上，于拥挤着人群的窗户黑幕上觅到了她的脸。

我说的是假话，因为她不在上海生活。其实谁知道呢?另一个人在哪儿活着，怎样活着，与我这位陌生人有有何干系?可惜的是，我明明不真是一位陌生人，如何也不知道她在哪儿活着呢?

她的脸很简单地靠在我的肩上。她笑着，在睡梦之中。我没有去看她，只是直盯着前方，盯着对面的窗户，看着窗户中倒映的她的脸。我爱上了那张温柔的脸，比身边的她的脸更爱。窗户中的她的脸，分明是不会改变、不会离去的一张最美丽不过的图画。

列车疾行，飞一样地驶过我的梦境。窗外是灰暗的树林，在车厢的灯光下变成了令人神往的远方。这一刻，我活在远方；下一刻，我便回到了生活之中——我到了目的地。她醒了，发丝掩盖了她的疲倦。她看向我，等着我发现她的目光。我早发现了，但我就是不回头。我想要让她等久一点，这样我便可以从对面的窗户上看见她急切渴望爱情而未得的眼神更久一点，因为她从未回应过我这样的眼神。

1.

大二的那个冬天，北方的树伸向三楼的窗户外，孤独地炫耀着自己的干枯。没有下雪，阳光一如既往地照着。李生是我的下铺。我被阳光吵醒，便低下头去看他，他也看着我。“二儿，去打开水吧?”

“到我打开水了吗?”我反问他。他闭上眼睛，小憩了一会儿，然后睁开眼，没有继续看我，只是坚定地说：“嗯，是这样的。”

清晨的光射在他脸上，使他用手去挡。当他发现他挡不住那光时，便转过头去面对着墙壁。我掀开被子，慢慢地爬了下来，将脚踏在棉拖鞋上，突然觉得很幸福。

我提起开水瓶，将房门打开，扭过头去看见李生仍对着墙做着清梦。我关上房门，走下楼梯，扯紧了羽绒服。我恨1月，但我爱它带来的新年假期。冷，但温暖。

我就是在开水房发现了她。

我刚一到开水房，就听到一声低微的惊叫——“呀!”是女孩子的声音，比温和更温柔的声音。地上是一地的玻璃碎片。一个穿白色棉袄的短发女孩吃吃地看着我，就仿佛是我将她的开水瓶摔碎的一般。她的脸因为被冻着而显得红彤彤的。空气中弥漫着我们呼出的白色气体，使她的脸变得有些模糊不清起来了。

"你……小心一点。"我说出了这句话。

她愣了一下，突然反应过来，便开始傻笑，边笑边蹲下身来，伸出小小的手，去触碰那些冰冷的玻璃碎片。她的头发遮住了她的脸，她的小小的身体挡住了我前去打水的路。

窗外阳光真是亮啊，我想。水房很狭小，但是最内处高高地镶嵌着一扇窗，由铁栏杆撑起，从中撒进了无数阳光的灰尘。这些灰尘将它们的光辉打在我和她的身上，使得我的脸和她的背部十分明亮。她拾起一粒碎片，随即将碎片丢到一边。"真的是……好冷啊!"她轻声叹道。

我站里着，低下头去看她。她抬起头，也看着我，因为自己的窘态而不好意思地笑了，接着仍低下头去，沉默地拾起另一块碎片。

她没有意识到挡了别人的路了吗?我暗自疑问着。可我不知为何,竟对这位孤独地蹲在冰冷水泥地上的陌生人产生了一丝同情的爱意。我将手中的开水瓶放在地上，慢慢地蹲了下去，她的脸在这过程中变得越来越清晰。

"我帮你捡吧。"我喃喃地说道，仿佛是在对自己说话。她没有回应。

沉默使这个狭小的空间只遗留下玻璃碰撞的声音。我和她的手在玻璃的声音之间交替，从未碰到一起，我们也没有去看对方，而是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那堆玻璃上。这使我感到一阵空虚。

"我刚刚……"她开口了，"又把开水瓶打碎了。"

"……我知道。"不知为何，我突然这样回答。

她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道：“我总是这样。”

“没事儿，没事儿。”我拾起最后一片碎片，放到水房的簸箕中，站了起来，去拿我的开水瓶。我突然想起来，李生尚在睡梦中等着我呢。她也站起来，退到一边，让我走过去打水。

我将水瓶的盖子打开，扭出开水，仔细地听着开水的声音和感受着开水的暖意。一瞬间，不知是一种直觉还是因为无聊，我猛地回过头去，才发现她还站在那里，在离我一米远的地方，将手握在一起，置于嘴唇处，微微低着头，然后抬起眼睛看我。她在等我吗?为什么?

我转回头，有些高兴，又有点惆怅。我不知道那是为什么。我只是想，李生还在等我呢，我得早点会宿舍。

开水已经满了，都从水瓶中溢出来了。我却移不动脚步。她会叫住我吗?还是说她还有什么水房的事务没完成，才在这里等着我打完开水走人?我又有着什么样的渴望，是她，还是马上回去?

水溢得越来越多了，我只得关上龙头，小心地盖上盖子，迟缓地提起瓶子，转过身来。她看到我转过身，原本略显悲哀的神色一瞬间被一种愉快代替，她温柔而兴奋地笑着，向我靠近，对我说：“谢谢你!”

嗯?就这样吗?只是为了告诉我她的感谢吗?我有点失望，但又为她的天真而感慨。好了，我得回去了我想，我不想再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在离开水房前，我再次回头，意料之中地看到她仍站在那里，用温柔的神情注视着我离开的背影，又用那悲哀的神色瞥着那堆碎片垃圾。今天阳光这样好，她却只能得到阳光的温暖，连开水都得不到了吗?

我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变成了多愁善感的小孩了呀!我朝前方看去，校园里的树连它们最后的枯叶都被西风偷走了，在一些没人注意的夜晚；然后在继续下来的无数个无人注意的白日里赤裸着抵抗严寒，成为除了阳光什么温暖都没有的树，就是这样地立在道路的，两旁。秋天时还在被人赞叹它们的美，那时那些灿烂的黄叶像是树在念诗一般，令人惊艳地泻了下来，直到完全枯竭。

我喜欢那些树。所以，我返回去，走到她的面前，对她说：“陪你去买开水瓶吧。冷。”她显得一点也不惊讶，笑着说：“嗯。”

于是我提着开水瓶，陪她走在那些光秃秃的树下的路上。阳光从树枝间扑下，温柔地打在我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