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青天夜夜心
1
“定安侯燕飞欺君罔上意图谋反,其罪当诛九族。”一道圣旨将燕家满门抄斩,八百条人命说没就没。
阿娘把我抱到米缸里,泪水满面,“阿绾乖,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声。阿娘我啊最喜欢我家绾绾了,只是之后的路没办法再陪绾绾走了。”
那年我十二岁,躲在漆黑的米缸里无声地流泪。
惨叫声、求饶声、脚步声、马蹄声、兵刃交接声在一瞬间消失不见,我知道,都结束了。
米缸上像是压了人,很重,我用尽全力才从里边出来,映入眼帘的便是阿娘的尸体。
阿娘的嘴边还噙着笑意,脖颈处的血液已经凝固,她是自刎在米缸旁,用身体换来了缸内我的生机。
院内躺了好多人,有阿爹的有大哥的有祖母的,全是熟悉的脸庞,也全都没了生息。
我不能安葬我的亲人,就连哭都是不能的。
“阿娘,绾绾活下来了,你看见了吗。阿爹,绾绾今后的路该怎么走啊。”
长街锣鼓喧天,世人都在庆祝剿除了定安侯这个逆臣。
我好想,屠尽天下人。
我那宽厚仁慈的阿爹忠心耿耿,不是什么奸佞!
十二岁的小女孩身无分文,是逆臣之女,只有住在乱葬岗和死人抢地盘,就连吃食也只能刨周边的树皮,我只想活下去,哪怕活得猪狗不如,也要活下去。
晚风吹起那人红色的裙摆,她踏着尸体朝我走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瞧见了她眼中的怜悯,于是我跪在她脚边,低声下气地求她,“阿绾,我叫阿绾,我求求你带我走吧。”
2
我没日没夜地练武,疯了狂了入了魔。
十五岁那年,女儿家及笄之年,寻常少女各个眼若含星企盼着嫁得如意郎君,而我呢,终于沾染了第一道鲜血。
之后四年,数不清多少人死在我的软剑下。
十九岁那年,一位武功盖世的红衣少女凭空出世,自称官屠,令人闻风丧胆。
我曾叫燕绾,如今叫官屠,屠尽天下奸人的官屠。
女人眉头紧锁,问我:“阿绾,你当真要去吗?”
当年她捡我回来,教我习武,只有一个要求,那便是让我替她杀人。这些年我也做到了,但凡她要杀的人我从未失手过。
如今,我要去报仇了。
那狗皇帝都没等到我来报仇就病死了,那便负债子偿。
“世间再无燕绾,只有官屠。”
皇宫不好闯,此一去凶多吉少,我知道她在劝我,可我肩上扛着八百条燕家人命,大仇如何能不报。
她笑了,“世间若再无燕绾,那便不会去替燕家复仇。罢了,我替你准备了新的身份,以后你便是宋家小女宋绾。”
“师父...谢谢。”
我跪在地上朝她磕了三个响头,这一去也许就再也回不来了,师父保重。
3
“士都司之女宋绾,留牌子,赐香囊。”
入这宫门,要么踏万人骨而出,要么便将自己葬在里边。
我看着手中的菱花镜,有些出神,镜中的少女美貌灵动,眼波流转勾人魂魄,而不再是要人性命。
“绾常在,陛下翻了您的牌子,这一朝承宠可莫要忘了奴才。”太监一脸讨好。
“这是自然。”我点头,由着丫鬟们替我梳洗打扮将我送上龙床。
我怎么会忘了他呢,在皇帝身边服侍多年的狗奴才,当初他宣圣旨时脸上的笑意,我至今难忘。
“阿绾。”
这声音好生熟悉,我放眼瞧去,身着明黄龙袍的瞿远朝我徐徐走来。
老天爷素来爱开玩笑么?新皇居然会是他。
我起身行礼,“妾身见过陛下。”
瞿远眼里的激动逐渐化为失望,“朕有一位故人,你与她万分相像,朕都以为是她回来了。”
我笑着替他解衣衫,手却止不住颤抖,“能与陛下的故人相像,是妾身的荣幸。”
这双手起刀落要人性命的手居然在颤抖,实在好笑,我为了杀新皇复仇入宫,而这新皇却是我曾喜欢的少儿郎。
“你怕朕?”
“陛下丰神俊朗,妾身是激动。”
如若他不是瞿远,今夜我便会要了他性命。
藏在手腕薄皮下的银针蠢蠢欲动,我最终许自己沉沦,沉沦于这温柔乡,再沉沦些时日,杀尽其他人再杀他,也不迟。
4
瞿远连召我一月,整整一月,一日不差。
“陛下,妾身委屈。”我娇弱地倚在瞿远怀里。
他心疼极了,温柔地问我:“朕的阿绾为何委屈?”
阿绾,他只唤我阿绾。
我从常在升到嫔位,他也是赐我一个绾字,绾嫔。
“赵斯那个奴才,他辱骂妾身,说妾身是狐媚子,成天勾引陛下。”
瞿远愠怒,“来人,把赵斯那个狗奴才拖去打二十大板!”
只二十大板怎么够,我要那个太监死。
“赵斯还说妾身...说妾身...”我掩面啜泣,欲言又止。
“说什么?”
“说妾身是狐妖,夺了陛下故人的性命,化作陛下故人的样貌,以此来得圣宠。”我太清楚如何让瞿远震怒了。
有日我在御书房替他研磨,不小心将墨迹洒到了旁边的画卷上,他怒极,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叫我滚。
我偷偷瞧了一眼那画卷,画上的人儿,是我。
那个已经死了的燕绾。
诚如我所料,瞿远赐死了赵斯,我如愿以偿得在复仇名册上划掉了赵斯的名字。
接下来,便是相国了。
5
我差人四处打听,知道相国哪日要入宫,便刻意在御书房不远处等他。
“绾嫔娘娘。”
我摩挲着手腕下的银针,“本宫养的小猫丢了,相国大人能不能替本宫找一下。”
“这...”
我指着远处的那个死胡同,“小猫调皮,跑到巷里去了,相国大人不愿帮本宫找吗?”
他犹犹豫豫却还是朝死胡同走去,我趋步紧跟他。
等走到胡同深处,他说:“娘娘的小猫应是不在这里,娘娘再差人去别处找找吧。”
我笑着取下发簪里的银针,封住他的四白穴和哑穴,而后将外衫褪至腰间,又将里衣撕烂几寸,再把他人压到我身上,大声呼喊,“来人啊,救命啊,救命啊!”
巡逻侍卫很快便来了,我没急着取出银针,我在等瞿远。
瞿远很快便来了,我取出四白穴的银针,相国挣扎着起身,由于我的刻意他的挣扎看起来反而更像是在凌辱我。
瞿远震怒,“丞相!你好大的胆子!”
他走过来将相国一把拉开,而我也在那瞬间取出了哑穴的银针,相国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迎面而来的便是瞿远的拳头。
“陛下...妾身好害怕。”我瘫在地上蜷缩成一团。
他解下外袍替我披上,又将我抱起,“朕的爱妃你都敢觊觎,你还有什么不敢!来人,把相国的双手给朕斩了。”
断了相国的双手,哪怕他依旧有着丞相的名头,不还是废了吗。
是夜,瞿远睡熟后,我出宫了。
第二日,相国身亡。
6
“阿绾,我好想你,真的好想好想。”
瞿远醉了酒,抱着我说胡话,我第一次见他眼底那般深情。
“妾身不是一直在陛下身边吗,陛下醉了,妾身服侍陛下就寝。”我由他抱着,眼眶却没来由得湿润。
他一把推开我,指着我问:“你为什么不是她!你们长得如此像,你为什么不能就是她。”
我跪在地上,“陛下醉了,应早些歇息。”
他嘴里的那个她,是我也不是我,是曾经的燕绾,却不是如今的官屠。
“骗骗朕吧,绾嫔。”
这些日子来他第一次唤我绾嫔,像是不想再自欺欺人了一般。
“妾身不敢...不敢欺君。”
他说:“你告诉朕,你就是燕绾,你说啊,朕命你说啊。”
“妾身是燕绾。”
时隔七年,我终于可以说出这句话了,我是燕绾,是定安侯燕飞之女燕绾。
我从未见过他那般疯魔痴傻样,他瘫在地上哭成泪人,“绾绾,我好想你啊,当年若是我在,我们现在一定很幸福吧。绾绾,你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活过来的吗。”
因为我是燕绾,所以他不再自称朕。
因为我是燕绾,所以不能有情有爱。
因为我是燕婉,所以我必须杀了他。
“陛下,妾身伺候你更衣,该歇息了。”
躺在榻上,四目相对,他说:“朕知道你不是她,朕的绾绾眼里有满天繁星,是个可爱的小丫头,是个总会撒娇叫朕远哥哥的小丫头,是个总缠着朕给她买糖葫芦的小丫头。”
我掐着大腿,用疼痛保持镇定,“陛下该睡了。”
“你会杀了朕吗?”
那一瞬间我以为他发现了什么,却见他闭上眼睛已经起了微弱的鼾声,脸上的泪珠还在闪烁,“会。”
若他当初告诉我他是天家的儿子,也许我不会爱上他,阿娘常与我说,不能爱上天家的人,也不能入宫门,那里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若燕家不是满门抄斩只是流放边境,也许我还能骗自己和他在一起。
可惜,他生在天家,他的父皇屠我燕家满门,他身上流淌着的血液是我最厌恶的东西。
7
红瓦铺上一层白衣,寒冬已至。
我一路高升,执掌六宫,但我不是皇后,我只是这后宫中地位最高的皇贵妃。
我问瞿远为何虚设后位。
他说,那是留给一个未亡人的。
未亡人燕绾。
我名册上的名字许多已经让墨迹糊得看不出具体的字,当我划掉尚书蒙珅的名字时,这册子上便只剩下一个名字了。
皇帝。
这一天终于到了吗?何止是瞿远在自欺欺人,我又何尝不是。
曾有几刻,我真以为我不是燕绾不是官屠,只是那个士都司的小女儿宋绾。
“陛下想不想听故事?”
我已下了毒,却不是什么剧毒,不过是寻常的软筋散。
瞿远不怒反笑,开心得不行,“阿绾,朕想听。”
“那年女孩十二岁,她的爹娘死了,所有的亲人都死了,她无处可去,只能睡在乱葬岗吃周围的树皮,后来女孩被人救了回去,那人教女孩习武,再后来女孩成了让人闻风丧胆的杀手,她有两个名字,就像两个人生,最后她又多了一个名字。”
讲起那段过往时好像在念话本故事,我又想起了阿娘,她一定很不高兴,她捧在手心的绾绾居然成了一个杀人魔。
瞿远顺着我的话往下说,“她的新名字叫宋绾。”
“妾身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我起身行礼,故事讲完了,我这荒唐的一生也终于迎来了结尾。
定安侯府上下虽不能沉冤昭雪,却死可瞑目了。
瞿远从榻上跑下来,将我拥入怀中,“绾绾,我的绾绾。”
软筋散对他无用么?不过也无所谓了。
埋藏在我手腕薄皮里的银针早已等候多时了,现在我要将它取出来,为名册勾上最后一笔。
“瞿远,为什么会是你啊。”
如果你只是普通世家的公子那该多好,大仇得报后我便可以去寻你,与你不负韶华共婵娟。
他说:“我已经找到证据证明燕家无罪了,绾绾,我已经让所有人为燕家偿命了,包括我的父皇。”
银针滑落在地,“你莫要骗我。”
我到底心软了,如果他杀了那狗皇帝,那么就算他身上流淌着那恶心的血液,我对他的感情,也叫我下不了手。
“绾绾,莫要再丢下我,杀了我之后将我埋在你的住处周围吧,好不好。”
8
普天同庆,皇帝大婚。
宋家满门贵幸,宋家小女宋绾坐上后位。
我凤冠霞披,看着身旁的他,这死了七年的心竟在此时好像活了过来。
燕家沉冤昭雪,定安侯燕飞追封忠武王,独一无二的外姓王。
那晚我心软了,带他去了定安府,宅子萧条残破,斑斑血迹已经融入青石砖里,如何擦都擦不掉。
我朝着花厅跪下磕了三个响头,“爹,娘,你们会怪阿绾吗?”
瞿远也随我跪了下来,他不知从哪来的匕首划开手腕,鲜血顺着手指而下,流淌满地,“我知道绾绾厌恶我身体里流淌着那人的血,我放血洒在庭院,只愿这样能够慰燕家的亡魂。”
我泪流满面,心底说不出什么滋味。
只知道我再也无法对他下死手了。
只知道燕绾是真的死了,大仇得报死得其所。
此后江湖也再无官屠,世上只有那深得圣宠的宋绾,绾皇后。
9
阿娘常说我没有女儿家的样,是个顽劣皮猴。
那年我十岁,生性贪玩,只身爬到树上去摘柿子吃,脚下一滑,就摔了下去,我都闭上眼睛等待大地的亲吻了,却落入一个温热的怀抱。
他说他叫瞿远,是个商户之子。
“瞿姓不是天家的姓吗,一介商户怎能与天家同姓?”我可不傻,时刻提防着这人,受娘影响,我自幼便讨厌天家的儿女。
他笑得比柿子还甜,“谁说瞿姓只有天家才能用了?我救了你,你却连句谢谢都不说。”
我一听他不是天家的人,高兴坏了,“谢谢远哥哥。”
因为他长得好看,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比大哥好看不知多少倍。
后来这个果园便成了我和他常来的地方。
他好像无所不知,总能给我讲许多新奇的故事,我特别爱听书生与狐妖的孽恋,听了三遍还觉得意犹未尽,一段时间里每日都要他给我重复讲这个故事,他也总是不厌其烦地给我讲着。
我觉得他很不一样,说不上来哪不一样,我跑去问阿娘,“阿娘,若是绾绾日日都想见到一个人,那是为什么啊。”
阿娘笑开了花,“我家的小皮猴开窍了,知道喜欢一个人了。”
我喜欢瞿远,想要嫁给他的喜欢。
我十二岁生辰那晚,我把我绣了好几日的荷包送给他,“远哥哥,收了这个荷包绾绾就是你的人啦。”
瞿远打趣我,“我从未见过丑的这么独特的荷包,你上哪买的?”
我伸手就去抢荷包,他却将荷包揣入怀里,说:“等绾绾及笄,我便三书六礼八抬大轿娶你回家。”
我翘起小指头,“一言为定。”
满天繁星都是我们的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