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戒学堂】提拔(小说)老鹿

2019-05-26  本文已影响0人  老鹿浙江杭州

从一大材料中抬起头来,疲倦的眼睛瞥向窗外一长排挺立的水杉,眼下它们正换装呢,已从碧绿装换到金黄装,马上就会变红,入冬就开始落叶,地下像铺上一层厚厚的毡毯。

寒来暑往,在这个位置上,水杉们已经伴我11年。

有人敲门,轻轻的。

照理,机关办公室的门应该敞开,以方便群众办事,只因我写材料动笔杆,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在单位,算是特例。

门关着,并不锁,于是就喊一声:“进来!”

有点像学校了。

“宋主任好……”

进来的人并不走近,迟迟疑疑在门边停下了。

我站起来,走过去:

“你是……”

“宋主任,我是……蒋峰弟弟,蒋军。”

“哦,是呢!看我这记性……快请坐。”

蒋军不高的身材,穿着朴素的蓝灰色便装,老机关了说话做事还是有些拘谨,我一边拿纸杯泡茶,一边和他聊起最近忙些啥、老婆孩子之类的话题。

蒋军的哥哥蒋峰曾是我的上司,那时我刚从学校调来机关,跟他哥——分管文字的办公室副主任学写材料,同坐一个办公室,弟弟蒋军偶尔来坐坐,也熟悉点情况。弟弟运道还算不错,部队去了几年,回来正赶上时候,因为有哥哥的帮忙,顺利进了一家执法单位,不用像大部分退伍军人那样回农村老家去。过几年,又把媳妇接来城里,在哪一个局里做临时工,也缴五金一险,只是计划生育抓得很紧的年代生了第二个儿子,交了不菲的罚款不说,也导致蒋军早早从部队回来。

久不联系的人突然来找,肯定有事,慢慢听他说。

好不容易弄明白他的来意,不禁哑然:

“啊呀蒋军,我记得你也老大不小了吧,咋还惦记这个?再说,这事不得找你哥吗?”

“主任我……我这不是求你吗?求你跟我哥说说,我怕他骂我,我哥……不是你跟他老关系了。再说我这年纪,也还在……范围以内吧。”

原来蒋军大儿子已经大学毕业,在一家国有银行工作,处了一对象,是个大学生村官,本来都快登记办证了,家在农村的准岳父母忽然拿捏起来,认为女儿的准公公虽说是个公务员,却没个级别,左邻右舍说起来没个面子呢!

再说,蒋军后来调到机关事务局,做了十多年科长,前前后后局长都有五任了,有的高升有的身陷囹圄。他手里经过的各类礼品更是不知其数,蒋军是个老实人,忠于职守,也从没有图谋私利的传言,他也没想到这一次,“十八条禁令”动了真格,礼品仓库连老鼠都没有一只了,老科长存在感顿失,如今只是管管县府大院花卉苗木和工勤人员。

蒋军夫妇也觉这个未来亲家太过分,找对象还有提这要求的?都要劝阻儿子娶这家姑娘了,哪知道不久江城日报登出一则“干部任前公示”,一名1962年出生的副职被任命为正职,若按原来规定,男性领导53周岁都要无条件退居二线,听说现在要干到退休,年龄要求明显放宽。

说不定还有机会。

迟到的机会才真正叫“机会”呀,哪有不抓住的理。

据说每个人都有千分之一的机会出人头地,真像古人说的那样: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夫妻俩于是睡不着了,像年轻时一样,转辗反侧了一夜,终于想出这个曲线救国的办法。

话已说到这步田地,我也不好再推诿,反正也只是传个话而已。

那天午后,蒋峰副部长休息时间,我和我昔日的顶头上司坐在一起。

说实话,我们早没什么联系了。虽说我们曾是无话不说的好哥儿们,也曾一起醉过酒一起骂过娘,甚至有一次,还一起流过泪,那时为什么破事儿啊……

但世事如此,不同的境遇,自然而然把人分为不同的族群。蒋峰现在是组织部资深常务副部长了,我则仍在老办公室埋头写八股报告。

蒋峰没什么变化,甚至,比以前更显年轻。他一直是一个文质彬彬的儒雅之士,如今的江城人已经没有几个人知道,这个蒋部长曾经是个文艺青年,想当年曾在深山坞破房子的昏暗灯光下苦觅诗行,好不容易磨出几首,发表在当时的《江城文艺》,蒋峰是从乡镇文化员起步的,多亏了当年的“伯乐”,一位以爱才惜才著名的文联领导把他从基层农村一手提携上来,慢慢地凭着手里的笔杆,经过了各种的淬炼,坐成今天位置。

蒋峰现在很注意保养,据说已经基本不抽烟,想当年,我俩为了赶一篇调查报告,喝着浓茶,香烟一包一包地抽,一赶就是一个通宵,我们的领导——是个女主任,真是关心我们,为我们特地送来两斤茶叶,两条中华烟。

就像过去一样,两人自然地分抽了各自的烟,时间忽然又像回到十多年前。我发他一支软中华,扔桌上;他发我一支叫什么“亚萍”的烟,都点火抽上。

烟雾弥漫中,我说起他弟弟来找我的事。

蒋峰脸色凝重,不知想些什么,抽了好几口烟,才终于开口:

“谢谢你啊老弟。我这个弟弟,他是给我出难题呢!也不想想现在什么时候,是上过中青班呢还是下过村当过第一书记,他们那个局总共也就那么几个人,哪个不是年轻有学历又下乡锻炼过的。再说呢,老弟不瞒你说,我这位置外面看看风光,其实啊只有自己知道,压力……真是方方面面,好几个老干部对我说过:“蒋峰啊,也该考虑给自己找个位置了!”

说完,深深吐出一口烟,意味深长地朝我看看。

这个位置确实不好呆,其实我也存有一点私心,我在这个位置上也他妈那么多年熬下来了,一年一年写报告,容易吗?别的不说,光每年报告的小标题,就让你想破脑袋,年年那年年那么点事,年年要换花样出新意,领导的要求像跳高,永远无止境……再不动,我这副局级也成天花板了。

但这话我终于没有说出口。

蒋峰忽然压低嗓门,说出这样几句话:

“老弟,不瞒你说,我这弟弟在部队开车出过车祸,撞了人……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看来,蒋部长还真没把我当外人。

蒋军来我办公室,我说见过你哥了,这事恐怕有难度呢。

我这边还没说完,他脸上就很不好看,说出来的话也难听了:

“去年公示的那谁谁……不是也没上过中青班,不也照样提拔。这次要是再上不了,我都要被人笑话死了,宋主任你说说,哪有这样子当哥的?”

我只好改口道:

“你哥也有他的难处,这么多年了你还不知道?好在他也没说死,有希望也说不定呢!”

几天后的一个晴朗天气,我去食堂午餐,忽见门口黑压压围一帮人,都伸长脖子往里看,我也被莫名吸引住脚步,不知怎么心里有点慌,直挤进去,见一个人倒在地上。

再一细看,原来是蒋军,还是那一身蓝灰色便装,人仰躺着,一只脚上是崭新的皮鞋,另一只不知去向。不可思议的是,脑袋扬天砸进地里去,地面砸出很深的一个窟窿,有人握住他的手,又不敢去拉,乱哄哄听到有人在打急救电话。

我急忙拉住他另一只手,唤他名字,他睁开眼,慢慢认出了我,脸上展开一丝笑意,深深看我一眼,那眼神我再没法忘记,是信赖而共守秘密的样子,欲泪中有生活新希望的火苗。

我不觉喉咙一阵紧塞,一时看不清他的面容。

上一篇下一篇

猜你喜欢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