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什么祭奠这样的消逝
唢呐生,唢呐兴,吹出了世世代代祖祖辈辈的红白喜丧。眼看门庭若市,眼看门前冷落,眼看唢呐消逝。
生在这片土地,也亡在这片土地,同样是这片土地,也不再是这片土地。
没有无缘无故的生,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消逝。
人活着就知道死亡的存在,所以,生死问题从人类诞生以来,就一直被思考,“死生亦大矣”。死亡发生时,我们需要一种仪式,来作为对生命的告别。仪式越重大,似乎越能表达对死者的敬畏和怀缅。于是,乐器成了这种仪式的必不可少。唢呐便是其中一种。
过去,我们对世界的了解不及现在,我们对身边事物的解释力和控制力也不如现在,所以,对神灵格外依赖。死亡的时候有仪式,那样还不足以表达敬畏,还需要祭祀。祭天,生死祸福,祈愿风调雨顺;祭地,社稷之重,祈愿五谷丰登;祭人,祈愿逝去的祖祖辈辈对血脉相承的后代多加保佑。庄严仪式自然不可或缺。制造仪式氛围的匠活人也因为仪式的重要性备受尊崇。成为仪式中被瞩目的那个匠活人,不仅是一种谋生技能,而且还是体面被羡慕的。正如天鸣他爹一样,梦想着吹唢呐,想了大半辈子。
仪式兴,唢呐兴。
而政治上,祭祀对于统治者,又扮演着教化子民的作用,礼乐之风皆是帝王所盼。古代,皇权不下县,用什么来保证一方水土的安居乐业庠序有教,靠的是宗族乡绅。乡绅参与宗族的管理,以礼教之,以乐化之。同根同源,相互熟知,构建出熟人社会。一辈子就是身边这些人,就是这片家园,出生、成长和死亡被他们参与,也参与他们的出生、成长和死亡。生活相互交叠,品性自然流露被乡邻看在眼中记在心中。人情世故皆,在小小乡里,简单也不简单。
既如此熟知,那么乡人的死亡,该有什么规格的仪式,乡邻心中自有一杆称。所以,唢呐也分为四台,八台,百鸟朝凤。对已亡人用哪种规格,有时候钱能说了算,但更多的是关乎其品性,乡邻眼中的他是否能配得上这样的规格。百鸟朝凤,便是人人生前都想要的那个仪式,却不是人人都能配得上的,只有德高望重之人才能享有,他配,别人也服。所以,火村村长去世,焦三爷怎么都不答应吹百鸟朝凤,而土村村长去世,焦三爷就算身体撑不住也要吹百鸟朝凤。人心对人自有一杆秤,因为熟人社会,因为乡土文化,这杆秤才能端得平,与其本人相差不多。唢呐,吹的是这场仪式,这场死亡的告别,更是活着的人对死去人的缅怀和敬畏,评判在心中,是宗族制里的乡土人情。
兴衰相伴,有兴必有衰。
宗族乡绅成为了历史,这种文化的遗留在农村还有淡淡的存在,越来越弱。从前族长乡绅共同维持乡里的秩序,现在变成了村长村委会;从前是德高望重之人,现在是掌权之人。在金钱观的强势来袭下,从前推崇的礼受到了强烈冲击,固有的宗族秩序被打乱,新的秩序还没建立好,就这样混沌着。人情跟着金钱观在变,红白仪式也跟着金钱观在变。不需要唢呐也能对死亡告别,也能迎来家中喜事。唢呐吹的乡土人情,不再是生前所梦想的。焦三的那句“无双镇不能没有唢呐”,显得那样不合时宜,一个匠活人、一个血液里流淌着乡土文化的乡人的心声,又是这样悲凉。
没有了乡土人情的土壤,唢呐走在了消逝路上。
为了生计,为了人们所推崇的有钱生活,天鸣的游家班散了。最后,焦三的“我死了给我吹四台就行”都没能实现,只有天鸣一人,在坚守这死亡的告别仪式。面对师父焦三的绝尘而去,天鸣对师父的承诺,也随之被这个变化的时代埋葬。
我不知道在这片土地存在几千年的乡土文化瓦解是好是坏,我也不知道用什么该怎样祭奠这样的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