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
熙熙攘攘的返校人流里,范志伟拖着他的大箱子神态自若地往前走。时不时地,会听到有个女生惊喜地大叫,原来是看到了来接她的、或是被她接的男友。人潮渐渐被分流至各个宿舍楼。范志伟的宿舍在这条长长的梧桐道路的尽头。家境稍微好一点的同学会让出租车开到楼下。范志伟没有这个奢侈。暑假里辛辛苦苦打工挣的钱,得用来缴学费和前两年欠的医药费。这个月的生活费还没有着落。想到这,他的眉头锁了起来,拉箱子的手不由自主用力一带,“铛!”箱子的轮子就在此时离开了主体。
“靠!”范志伟在心里骂了声,嘴型也是一致的。他没骂出声,因为他看到了一双仰慕他的眼睛。
那是宿舍楼下小卖部的女老板谢春兰。谢春兰三十出头,跟范志伟是老乡。她离过婚,还有一个八岁的男孩儿在乡下。若不是大家对她的来历传得透彻,范志伟一开始还不知她的年龄竟比自己大了十岁,也不知道他们是老乡。
谢春兰皮肤白皙,有一双细长秀气的丹凤眼。永远画着的不浓不淡的妆,把她和这所学校里的朴素的理工科女同学区别开。她一直都有个大学梦,却因为弟弟们上学需要钱而早早地辍了学,在这座魔幻的都市里打工。这个梦想如此强烈,以至于当前夫把她的鼻梁骨踢断后,她毅然把儿子送回了老家,自己用多年的积蓄盘了这个小卖部,这样她就可以每时每刻在大学里呆着了。当她三年前第一眼看到范志伟,便有些脸红心跳。范志伟给人的第一印象,是瘦。瘦便瘦了,骨板子却长得相当周正,让他自带轩昂的气场。眼窝微陷,亦让眼睛变得深邃;脸颊缺肉,更显出轮廓的坚毅。谢春兰也只是喜欢看着他,听他讲话。她会惦记着范志伟经常买的那几样,然后去进最好的货给他最低的价。
范志伟碰到了谢春兰探询的目光,马上低下头看了看少了只轮子的箱子。拖是没法拖了,索性他把整只箱子拎了起来,看上去毫不费力地走过了小卖部,拐进了宿舍大门。小卖部里,谢春兰拿起手机,“王老板,你还做箱包吗?”
男生宿舍走道里,永远有一股不太好闻的味道,夹杂着汗味、霉味、尿骚味、和一些不明不白物质的气味。他拎着箱子走上二楼。楼梯拐角处的一只铅桶里,摆放着一大束红玫瑰。他粗粗一扫,大概百来朵吧。“有病!”他在心里咒骂道。返校路上,他早看到满街的七夕广告,有卖首饰的有卖花的。“真有哪个傻子买这么多!”他忿忿地想,脑海里却出现另一幅画面,那是穿着白裙的同班同学王依琳抱着这束花,旁边是表情看不清楚的自己。
王依琳对于范志伟,那是一个女神的存在。在他眼里,王依琳永远是美丽自信而优雅,亲和从不傲气。王的家境优越,从她对物质条件从不在意便可以看出。每每跟王依琳说话,范志伟的嗓音都会低一调,目光会不由自主地定格在王的嘴唇上。不止一次在梦里,范志伟吻过那对唇。梦境里的每个场景,他都记得。亲吻过后,梦里的王依琳总是微笑着看着他,让他觉得舒畅痛快,却丝毫没有更进一步的想法。而自己在梦境里,对于在意过的其他女性和女星们做过各种疯狂至极的事请。在这点上,他对自己的潜意识的克制程度感到满意。
脑海里的画面播放了五秒,他走到了自己的寝室门口。“范伟,你回来啦!你不是暑假没回家么?”下铺李进总是这么叫他,虽然李进跟真的范伟长得挺像。范志伟醒了。“我是没回家,去打工了。那儿离学校太远,每天要花太多钱和时间在路上,我就去跟我老乡蹭了一个月。”
“挣了多少?”李进好奇地凑过来。
范志伟把箱子放倒,打开它拿出几件衣服放进柜子里。“没多少,还不够还债的。唉,还有一年,毕业了找到工作就好了。“
“人跟人,真是比死人!你看你还在想着还债,人家王依琳都已经拿到美国名校offer,扬帆起航了。”
“真的?”
“我啥时候骗过你!一开始是听楼下谢老板儿八卦的,说是她前几天回学校寝室收拾东西来着。后来我们碰到咱班主任才证实了的。说是明儿就走了。明儿还是七夕呢。那帮暗恋她的,都要心碎咧。嗷嗷嗷。”说完,李进学了两声狼叫。
范志伟的心像是一下子跌落在地上。平日里,他也就是想想,晚上做做梦,白天上课能够坐在王依琳背后,就很满意了。若是王偶尔回过头来微笑一下,他这一天就完美了。可这次,她真的要走了。
一整天,范志伟的心情和脸色都很不好。晚上,他拿出两块五到楼下小卖部去买方便面吃。“你就吃方便面啊。”谢春兰关心地询问,“拿个茶叶蛋吧。天晚了,我打半折。”
“算了,不用。"范拿起方便面就要走。旁边来了两个刚打完篮球的男生,”范,今天你咋不跟我们打了。是不是某位女生要出国,你就没动力了?”
“去你的。回头跟你单挑,劈死你。”
“谢老板,你这茶叶蛋打折,是真的?” 另一男生两眼放着光。
“卖完了卖完了,谁说打折的!”谢春兰拎起装着茶叶蛋的锅就往里屋走。
方便面吃完,整个宿舍楼的灯光也被点亮了。范志伟越来越坐立不安,连上了两次厕所,却尿不出来。忽然有一种强烈的奔跑欲望。每次心情不平静的时候,跑步就是他最好的宣泄。
低头看到自己这双快穿烂的球鞋,那是三年前刚进大学时买的,那时父亲还没有生病,姐姐还没有嫁人,生活是轻松而愉快的,自己可以没有顾虑地探索这个世界。
“鞋子烂就烂吧,腿是我自己的。”他站起身,跑到了田径场。这塑胶跑道是三年前他们入校时刚完工的。刚完工学校里就在这里举行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运动会。他一个人豪气万丈地包揽了奔跑项目的冠军。从那之后,父亲大病一场,欠债累累。
华灯初上,夕阳的方向霞光万道。范志伟来到四百米的起点,脱下这双烂鞋子,深吸一口气,开始了奔跑。肌肉、骨骼和关节加速运转着,他放肆地呼吸,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那是自己的力量,奔腾的年轻的生命力。
他就这样肆意奔跑着,不知自己跑了多少圈。汗水流得酣畅,那就够了。霞光中,范志伟仿佛看到他的女神在终点拿着毛巾和水等着他。周围似乎又人声鼎沸起来。“加油!”她的声音清脆。唱歌一定好听,他想。他眨了下眼睛,看到终点处真的站了一个人。
他很快掠过那个身影,进入下一圈。那人跟了上来,速度也相当快。“范志伟!”熟悉的清脆声音在耳畔响起。范志伟一下子减了速,由着惯性又跑了几步停了下来。王依琳滑过他右侧,停在离他几步的地方。二人喘着气,默默对视。
“我明天就要去美国了。”
“我知道。”
“我去你寝室找你了,没找到,就想着你会在这里。”
范志伟有些惊喜,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听,也不知该说什么。“。。。我会想念你的。”顿了几秒,他听见自己说。
王依琳走近他,举起手来,抹去他额头上的汗水,然后手掌在他脸颊上停住了。女孩清新的气息拂过他的脸颊。霞光里,仿佛是天使站在他面前。暮色里,天使按下了一个神奇的按钮。白日里那些焦躁不安都不见了,他整个人都变得温柔起来。荷尔蒙鼓起的风帆载着他驶向一片灿烂的心境,也放下了大脑里用来计算风险的那部分神经元。
一切发生得如此自然,他小心地握住那只停在脸上的手,抬起另一只手揽住女孩的腰,往自己跟前一拉,低头吻了下去。
在此之前,他所有的亲吻都在梦境里完成的。每次梦醒时分,他只记得自己的冲动,这次却清楚地感受到柔软的唇和湿润的舌。他听到女生急促的呼吸,搂在腰际的手向上游走,来到了预想的那个禁忌开关。
无数次,他会提前五分钟来上课。因为他知道王依琳会更早到,坐在第二排。他会坐在她身后,偷偷盯着那个神秘的开关看,直到上课铃声响。
这次,他任由勇气带着自己来打开这个开关,可是开关却不见了。他愣了一下,手又在左右上下找了找。女孩忍不住,离开他的唇,伏在他肩上笑了起来。“运动款的,没扣子。”
范志伟这次反倒不好意思,耳朵全红了。“命该如此”,他想。王依琳微微笑了下,“你等在这里,我去去就来。”五分钟后,王依琳回来了,带了两根东北大板儿。二人爬上看台的最高处,正对着缓缓落下的夕阳。天空变黑的速度加快了。
女生靠在了男生的肩膀上,”我也会想念你的。”王依琳望着天空最后一丝青色,眼角泛起了光。
范志伟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女生啜泣了起来,搂着他身体的手越来越紧。她拉过范志伟的手,伸进了自己上衣的内侧。运动上衣內只有女生柔软的身体,那个屏障已然不见了。
世界很安静,范志伟抬起头,迎面碰到王依琳灼热的目光。他的心跳急促,手却迟疑了。刚才冒险的举动受挫,让他的理智恢复了不少。一切来得如此之快,简直比梦境还要匪夷所思。
范志伟想起了父母亲的事。那是父亲病重时对他说的,母亲却从未提起。年轻时的父亲,是到山区支教的大学生,碰到了美丽的母亲。在回城和留下之间,他选择了随心。之后便一直在山里呆了二十多年。他教会了很多山里的孩子,却也甘心情愿地承受着贫瘠窘迫和营养不良。父亲在清醒时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我,问心无愧。你,也要遵从本心。”
“我的本心,又是什么?”他理想中的爱情,应该像父母亲那样有甜蜜绵长的情意。可从小崇拜的无所不能的父亲,在贫穷面前也不得不卑微。为数不多的父母之间的争吵,都是因为穷困而带来的一地鸡毛。对现在的窘境,还真不容自己挥霍青春肆意放纵。
看着面前天使般的人儿,他唯一能做的,便是以诚相待。
范志伟轻轻地把手挪了出来,拉好女生的衣服,握住她的双肩。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随便?”王依琳咬了咬嘴唇,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我一直就喜欢你。”范志伟凝视着她的眼睛。
“我也是。”他本就是她的男神。
“我喜欢这样搂着你。”范志伟再次搂过她的肩头,“我喜欢亲你,闻着你的味道。我喜欢看到你,听你说话,我喜欢和你在一起。”
“这话后面一定有可是,对不对?我不要听。我们两情相悦,还不够吗?”王依琳倔强地盯着他。
这世间,两情相悦是何等稀有珍贵,哪怕只是短暂的瞬间。他俩是两条相交的直线,过了今日,又要分开奔走在各自的命运轨道上了。范志伟想到明天,不由得心酸,把女孩搂得更紧了。
“我就这样搂着你,直到我们不得不分开。”
“。。。。。。”
“那次我生病,是不是你送的水果?”范志伟想起两年前一次住院的经历。醒来床窗前一筐的高级水果,他都舍不得下口。他看得出送的人还特意把果篮拆了,换成了普通的筐子,怕让他不舒服。
“你喜欢吗?我去家教,学生家长送的。”范志伟的四周散发着充满了青春气息的淡淡的汗味,让怀里的女生又有些意乱情迷。
王依琳忽然想到什么,挺直身子,很严肃地问,“那么,那个知乎上的'谦虚的小强'是你吗?”
范志伟脸红了。自从发现“骄傲的橡树”的真实来历后,他就把自己的花名改成了谦虚的小强。每次“骄傲的橡树”问了问题,他都会去帮着找答案。从出生公证怎么办,到如何向美国大学转学分;从到哪里去下载宫崎骏动画全集,到琅琊榜大结局;从家境悬殊的恋爱注意事项,到异地恋的成功率。最近一则,是关于如何向心仪的男生表白。他给的回答是,“不用表白,冲过去,抓住他的脸,盯着他看五秒钟,就行了。强吻也可以。”
“你还是照做了,是吧。”范志伟坏笑了下。这一笑不要紧,王依琳一下子跳了起来,跨坐在范志伟的大腿上,双手捏住他的脸颊肌肉,使劲吻了下去。
范志伟暗暗叫痛,却有一种特别的酸爽。几秒钟后,王依琳猛然放开,站了起来。
“这才是照做。”王依琳满意地看着范志伟被捏得发红的脸。“我要走了。你明天不要来送我,我会受不了的。一生得一知己,足矣。”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Likewise.” 几秒后, 范志伟痴痴地回答,王依琳早已走远。
回到寝室,范志伟像是从天上回到了人间。晚饭真没吃饱,又跑了折腾了那么久,肚子饿的轰隆隆地。之后他不得不下楼到小卖部里买了根火腿肠。晚上做梦,没有梦见王依琳,却梦见了谢春兰。谢春兰举着一锅茶叶蛋在田径馆的赛道边为自己加油。自己手上拿着接力棒,拼命地跑啊跑啊,赛场上起了雾,看不清接棒的是谁,直到跑到跟前,那人回过头来,--------------
那是王依琳的灿烂笑脸。自己手里的接力棒,变成了楼梯边的那巨大的玫瑰花束。笑脸顿时消失,“再美的花儿也会谢的。”王依琳落寞地说,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雾里。旁边谢春兰说道,“茶叶蛋要伐?”
早起收听收音机,是他们寝室的传统。那是一个久远年代的古老收音机,不知从哪届师兄那里得来的,代代相传。今日,收音机里充斥着对七夕节的报道。各色人等讲述着七夕的来历野史,奇闻怪事,中间夹杂着各种广告推销情人之间的礼物。
下楼时,那束巨大的玫瑰花,已经不见了。范志伟觉得今天不同往常,天气特别的热。秋末的蝉,可着老命在喊啊,“知了知了知了-----------------”
“知道个屁!你知道她的航班号吗?”范志伟低低吼了声,然后被自己吓了一跳。“我这是什么魔附体了?”
他嘟囔着,走到了小卖部跟前。“一包牛奶,两个糍饭糕。”糍饭糕是范志伟到了这个魔幻之都以来最喜欢吃的早点。
“这个,这个刚出炉的。”不管多晚,谢春兰总能给他圆满的早饭。“好像那个出国的女生今天中午去西雅图的飞机,有几个女生想要去送她,刚走了。”
“哦。”范志伟有些诧异地看着谢春兰。然后低着头啃着粢饭糕就上了楼。一开始是走,接着便成了狂奔。谢春兰露出了笑意。她拿出了小镜子,仔细打量了会儿自己的脸,然后把范志伟给她的钱放进了一个精美的漆木盒子。
范志伟看了看表,已经八点半了。他拿上钱包,带上所有的现金,三下两下便下了楼,来到学校后门口。生平第一次叫出租车,手臂在颤抖。等待空车时,身后有对男女不那么友好交谈的声音。
“请不要老是缠着我。我们就做普通朋友,好吗?“女生冷冷的声音。
“不好。以前是我做得不够好,你就原谅原谅我,不行吗?”男生故意放低了身段地示好。这声音不真诚,连范志伟都听得出。范志伟回过头去,那巨型的玫瑰花束映入眼帘。他开始担心那束花的命运。
“我们不合适,不是一路人。已经分手了,你不要来找我了,好吗?”那个女生有点眼熟,好像是心理系的。
两三个回合之后,果然女生没有接过花束,而是把它靠着墙放在了地上。男生暴跳如雷,冲过去就往地上踩。范志伟眼疾手快,一把将地上的玫瑰夺过。“你们不要,我还要!”然后钻进了空车里,“快,浦东机场二号航站楼!”
车子疾驰而去,留下惊愕的当事人和旁观者。
部分花儿已经受损,范志伟想了想,选了其中的十二朵。手机震动了下,他瞥了眼,微信上有一则新信息,而且是王依琳发的。
“人还未走,心已开始想念。你能来吗?我在海航柜台等你。”
范志伟的胸口像快要爆炸了似的,热血狂涌,下巴竟颤抖了起来。他仔细查看了手中的这些花儿,从中拔出了最娇艳的一朵。司机瞥了眼后视镜,也很诧异。“侬这是做啥?”
“送人。”
这时手机又振动了下,“花儿会凋谢,真情却永存。”
范志伟手一抖,正好被玫瑰花刺到。他看了眼那滴殷红的鲜血,轻轻地放下了那朵花。”等我。”他回复道。
车到了。“司机,花送你了。”
司机先是愕然,随即拨上”空车“的指示牌,欣欣然离去。
范志伟一路狂奔,来到海航柜台。一个熟悉的笑容,两双颤抖的手臂。这个瞬间,值得他们二人静静拥有。今年七夕,是为他们二人专设。
未来,也许会是一地鸡毛。苟且还是远方,凤凰还是孔雀,谁也不得知。但此刻,他们的命运在此交汇。作为笔者,我祝愿他们在这个虚拟的平行世界,不论结局,努力去爱。也祝愿谢春兰能够早日找到真爱。
谨以此文送给那些为了梦想,不得不分离的有情男女们。海内存知己, 天涯若比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