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与利
儿子的高中学校里,老师出了一道作文题。儿子回家打开作文本,我在一边看到了,一则是好玩,一则也是手痒,就“偷偷摸摸”地自己也做了一篇。这个作文题给了两段话。那两段话看上去就隔得远,一中一外,而且时代上也相去颇远。一段话是 《论语·里仁》 篇里的名句:“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一段是马克思恩格斯早年合著的那一部 《神圣家族》 里的话:思想一旦离开“利益”,就一定会使自己出丑。这里面,只有这个“利”的字面,算是相同的。
君子喻于义 小人喻于利想了半天,在这两段话的“远距离”中兜了老大的圈子,总觉得合不大拢。还好,在孔子之后,想到了孟子的一段话,那是在“梁惠王”篇里,孟子说,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这里的“利”,说到最后是“何以利吾身”,也就是孔子的小人之“利”,这没有问题。但孟子在这之后发挥了一大篇,专说仁义,却是那样的“实际”: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云云。这与后来董仲舒的话“正其谊不谋其利,名其道不计其功”,却是相反,完全是道义的事功化:道义无论是怎样的高远,总要在具体实际的东西上落实了,那才算是好。这一层,记得知堂在一篇文章中说到过。
小人之心,永远在自私自利之中,你给他“打小算盘、算小账目”,而且还不要忘记告诉他:这对你多么有利,他才能明白。如果给他说大道大义,他要么听不懂、要么不愿听,反正与他无干。小人受感化,当然是好,但有时候小人一辈子是小人,那也没办法,就暂且不去管他。我们反过来说“君子喻于义”,大道大义怎么样能够“喻”呢,无非还是要能够“看得见、摸得着、行得了”,那才行。否则,道义老是“悬空”在那里,那就有点“悬”。孟子撇开了“小人之利”,却把仁义说得那样“一五一十”的具体,简直可以说是“细大不捐”。换一句有点“利益”意味的话来说,那就是对于大仁大义,也还是要“打一打大算盘、算一算大账目”,把道义事功化,使它能够落地,接地气。存在是一切自然关系和社会关系的总和,这里面就是“大利大益”。否则,思想再美好,总像一只炫目的“氢气球”,飞升到高空,最后总是一记声响,散得无影无踪了。
神圣家族 思想一旦离开“利益”,就一定会使自己出丑。
大道大义,我们说不好,那就从其中挑选一点小事来作一个例子,尝试着说说看。比如说“敬老”,孔子“君子喻于义”的“义”里面总也是有的吧,那么,怎样让它落地,见出事功,得以实行,却也并不容易。单单就说一件,公交车上给老人让座,平常想想“有什么难的呢”,立起身来就成了。而实际上,有时候老人站得远,你起身让座他看不见,你要大喊,他又听不见,再喊你又有点儿脸皮薄,不好意思起来;有时候老人又要与你谦让,客气话一来一往,实在有点儿收不了场;有时候你让了老人,老人到站了,你还没到站,他又会客气地硬要你从远处过来再坐下,这些都是好意,而你又觉得难以为情。怎么办呢? 那还是只有一个办法,即使有这么些“不容易”,却还是要“见了老人让个座”,只有这样,“敬老”的道义才能在事功上表现出来,见出大利大益。否则,因为不容易,有麻烦,虽然内里一片“诚心”,却是干脆就“懒屁股坐着不动”了,那才是“思想如果离开了利益就会出丑”。
说到这里,再回过头来想一想刚才被暂时搁起的那个“小人之利”。前面说过,小人受到感化,有了变化,那固然好。但有时候小人一辈子是小人,实在让人没办法。近日读了笔会的 《不可“欺心”》 (刊2016年6月2日),作者由话本 《陈御史巧勘金钗钿》 想到了网上热议的话题“是老人变坏还是坏人变老”———这真的是一个值得认真思考的严肃的话题,但是,如果只是跟着这个题目去做选择、站队贴标签,恐怕也如入彀中了。有的人,年轻时就是惯于“欺心使诈”的人,到了老年,虽然体衰力弱,心术却是本然不变,别人敬老帮助他,他却反而“急智”妄讹帮助他的人,弄得社会上对于敬老助人,竟多少起了一点后顾之忧,在风尚上积累起了“负能量”。那么,怎么办呢?总不能因为“欺心”的人多了,干脆那些助老助人的好事就不做了,或者就一门心思“打假”来反“欺心”吧。
加缪 《鼠疫》
记得从前读加缪的名篇 《鼠疫》,其中里厄医生的好友塔鲁说过的一段话,给我的印象很深。他说人有时候过度去反抗一样东西,弄到最后竟会慢慢变得和他所反抗的东西一样,用他所反抗的方法,去反抗他所反抗的东西。平日与小儿交谈,我常常对他说这样一句话,今后无论升学还是走进社会,都可让周边环境“因你而改变”。小儿初闻,感觉“言重”,有点吃不消。我解释道,这个改变绝不是文言中的“使动”用法,只要你自自然然地说自己认为对的话,做自己认为好的事,成为与别人多少有一点不同的人,那就是改变了。善恶与好恶,拿在手里“丈量”,总还得落在自己的行为事功上,显出它的合乎人性与道理,那才算是一种有效的“天平秤”。
中国古代有立德立言立功“三不朽”的说法,对于“功”向来是不排斥的,因为小人的小利与道义事功上的“大利大益”,毕竟是不同的啊。
(发表于文汇报“笔会”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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