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你的日子如酒醇香
父亲，你的日子如酒醇香
“初八十八不算八，二十八的娃娃占天下”。这是一句流传已久的俗语，说的是初八，十八生的人，都没有占尽“八”这个祥瑞数字中的精华，而二十八出生的人却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生而富足，一生无忧。
一九五二年农历润五月二十八日，我的父亲出生在贫寒的农家。我无法考证这个吉祥的日子里是否有祥云缭绕，天降异数。也无法考证在那个艰难的岁月，这个祥瑞的日子带给他们怎样的喜悦。只是在后来的日子里慢慢知晓，父亲，这个出生在几十年一遇的润五月，又是一个吉利的二十八的人，却并没有因此而衣食无忧，富足一生…
对于那个困苦的年月，我没有任何记忆。也从来没有对家族的历史做过求证，不知道爷爷奶奶生卒年月，不知父母生于何时，历经过怎样的磨难。在某一个平常日子突然想起自己竟然对此一无所知时，突然感到害怕，像一个字没有出处，一棵草没有根。一个人的一生如果不知道自己来自哪里，就好像一缕风，飘着飘着就没有了印迹。
休息的日子总是如此短暂，回家的路总是在无限的延长。绵延在村口母亲的牵挂，父亲的等待像是一根长长的线，牵着漂泊在外的儿女归来。双休日，和弟弟一起带着几个孩子回家。早早的，母亲便打来电话，问回家吃什么？几点到？谁能来，谁不能来？然后便着手准备。
远隔十里之外，我仿佛看见他们忙碌中夹杂着喜悦的脚步轻快而富有诗意。老屋上飘起一缕缕炊烟，他们布满岁月沟壑的脸颊绽放异彩。那是一种怎样的满足和幸福？
踩着落日走进家们，看到父亲坐在灶火门口拉风匣，母亲大锅里馓好了搅团，小锅里炒好了菜，锅台上小碗里剁好的蒜泥，漂浮着辛辣而醇香的味道……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那一刻，我的心里瞬间被泪水淹没，有了父母，才有了一生牵挂的家，一生才有了出处。哪怕漂浮天涯都是有根的。
全家团圆的时刻，总是分外温馨，孩子们嬉笑打闹，母亲忙着做酸奶。而我，则和父亲拉起了家常，说起了他的故事……
“你爷爷殁掉时，我八岁，你叔叔五岁，当时是生产队，我给队里放羊，放猪，稍微大点的时候就去下地干活，挣公分，每天挣八分也挣不来什么。你叔叔后来被选为队里的拖拉机手，去参加统一的培训，学习。直到一九七二年参军。一九七四年农历七月十三，你奶奶去世。那时我和你妈已订了婚，七六年回家探亲的时候和你妈结婚。那时的日子真的是一穷二白。七七年我复员回家，开始到处修路，挖金子，搞副业挣钱，但一年下来能挣个千八百块已是最好的，常常是借了银行的贷款出去，回来还完贷款已是所剩无己。
听着父亲的叙述，平静的语气没有任何波澜，或许是我无法体味他心里的翻江倒海。他不善言辞，寥寥数语已将一生概括。只有在喝醉酒时才会一再的重复一件事或一句话。我对儿时的事没有多少记忆，很多事是通过母亲或者姐姐讲给我听，记忆中父亲总是在种完田或者碾完场后收拾行李出门，然后后来的几个月甚至多半年天气见不着面。在我长长的童年里，和父亲是疏远的。
西藏，班玛，星星海，玛多，曲麻莱………这些遥远而陌生的地名，连缀起父亲多苦多劳的一生，也成为我至今铭记在心的和父亲有关的记忆。
父亲爱酒。不醉不爽。记忆里只要他赋闲在家，总有很多日子是醉的。偶尔撒点酒疯，而我们和父亲的关系在疏远中又增加了几分惧怕，甚至厌恶。讨厌他喝酒，讨厌他喝醉时话多的像河里的水，总是没有尽头。唯一一次没有讨厌的事时他喝醉了给我和弟弟讲他苦难的童年，讲爷爷去世后他们娘三的艰难日子，讲他出门在外时所受的苦和非人的磨难……我记不清那时是几岁，只记得那晚围坐在火盆旁泪流满面，直到母亲过来说，给娃娃们说那些干啥，都惹哭了，你喝眼泪吗？听到母亲的话，父亲也打住了话头，而他的酒劲早就过去。或许是有些话不适合清醒时说起，对于一个不善言辞的人来说，如果不是借着酒劲，又怎能会给年少儿女说那些话呢？可惜我年少无知，不能尽数领会父亲的用意，也没有记住苦难深重的家族历史，以至于我后来的几十年都不知生而何为？不知道做为一个穷苦人家的孩子，应该用自己的努力去改变什么？这种混沌的无意识直到我草率的放弃学业，放弃唯一可以改变自己和家庭命运的筹码，义无反顾的回到田地，重续父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艰苦生活。直到我踏上异乡漫漫打工路时才猛然领悟我做为家庭一员应担负的责任和义务。那一年我已经十八岁，我的弟弟已经考上大学，而我们的父母都已被生活压弯了腰，他们为了弟弟几千块钱的学费借遍邻里，父亲再次踏上艰苦挣钱路，只是那一年，我已长大。
生活会给予一个人沉重，也会为勤劳的人丰厚的回馈。历经多年的艰难，我的漂浮在人生大河上这个风雨飘摇的小家，终于驶进无风港。儿女都已长大成人，我和姐姐虽未能成凤，栖落繁华枝头，却也在母亲的坚持下，学得维生之计。弟弟考上大学，如愿走进象牙塔。并在学业结束时顺利找到工作。生活有序而充满希望。这时，劳苦一生的父母多皱的额头得以舒展。多年艰苦的付出得到丰厚的回报。父亲的酒也喝的越来越欢畅。我们再也不会嫌他话多，嫌他喝醉。如果不是骨质增生像一个半路杀出的强盗般胁迫着他，我们也不会干涉他沉醉在酒里惬意的人生。父亲已经六十四了，还能再陪我们六十四年吗？
如今的父亲，除了对那个增生的关节毫无办法外，什么事都挡不住他的脚步。养牛，养猪，十几亩田地的春种秋收，样样打理的有模有样。过冬了，榨好了清油。过年了，炉好了馍馍，杀好年猪，炸好馓子，只等着他的二姑娘去拿。农闲时，还去漫山遍野捉老鼠，一天还能挣个百八十块，用他的话说，现在他两个月挣的钱都比那会儿去挖金子挖一年都多。只是，阴天下雨是腿疼的厉害。
人的一生，年轻时所受的苦难并不是苦难，而是一种财富。能够累积福泽，为老年的生活累积一生用之不竭的财富。我的父亲，用他的行动践行着这一真理。年轻时孤苦无依的生活练就了他坚强的性格。生活的磨难给予他面对困难不言退缩的坚韧。种种不平的待遇赐予他隐忍。他就像一棵大树，历经多年风雨，终将他庞大的根系扎入地底，而枝叶也经岁月的滋养而日趋繁茂。
一个人最大的成就是有一个幸福祥和的晚年。他们是幸福的。弟弟每到周末总会携妻儿回家，我和姐姐也是隔三差五的回去。做为他们的儿女，我们是更幸福的，父母在，家就在，我们就像他们放飞的风筝，无论飞的多高多远，线总在他们手里………
如今，父母渐渐老去，而他们的岁月也变得如酒般甘冽醇香。我知道，父亲这个生在二十八日的人，会占尽天下福泽。永享平安，健康，美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