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妖铃】第十四回: 季文山窑炉殉情
墨缘感慨道:“景德镇不仅瓷器名扬天下,连风光也如此非凡。”
四人客栈稍事休息后,决定前往夜市。
穿梭于熙攘人群,只见两旁摆满各种摊位,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玉静为一瓷摊所引,瓷器白如玉雪,青如翡翠,正取青瓷茶杯摩挲时,耳边传来阵阵喝彩声。
街边,见一蹶子取出一把瓷扇,“哗”然打开扇面,立时香风四溢,鸟叫风鸣。
众人围观而前,方知扇面所绘《百灵齐鸣图》,其声即图中百灵鸟所发。
地书一纸云:《百灵齐鸣图》,纹银三百两。
卖瓷人傲然展示于众,其身形矮小实健,双眸中露狡黠之光。
“太贵,三百两。”人群有人道。
“此皆我心血所凝,有缘者自能识之。”
渡济为瓷扇所引,此事看来或非寻常,后打听旁人得知,此人为瓷师,因其左腿有蹶,人称“季蹶子”,实名为季文山。
季文山无弟子,也无人知其居于何处。他偶尔坐在瓷器街口,陈列异物于众。只要他出现,街边观者如云,心念他今日又将出手何物?
若是无人购买,他即将瓷器碎之当街,狂笑而去,不知所踪。
“此为妖术所成?”渡济沉声而问。
季文山似笑非笑:“此我独家秘技,并非妖术。”
环视四周,见无人解囊购买。季文山忽然仰天大笑,将折扇猛摔在地,众皆惊呼。
可那把瓷扇犹如百灵展翅,在空中翩翩飞舞,旋即又复归手中。
“呵呵,天不该绝,天不该绝!”言罢季文山持折扇冲出人群,状若疯狂。
四人互视一眼,决意跟随。
行至一荒僻山洞前,四人随之潜入。洞内漆黑,惟季文山手中瓷扇微弱光亮照路。
洞厅中央放置一红釉瓷瓶。而洞深处有一高炉,火光闪烁,照映通红。
火光下有女子为季文山备食。女子一袭白裙,外披红纱,举止从容熟练,显是习此生活已久。
女子忙碌于简陋灶台前,以山间野菜、蘑菇炖制一锅热汤。火光映照其面,披以温暖之光。
汤香弥漫山洞,季文山寻香而至,静坐一旁石凳上,视女子忙碌背影,眼中满溢温柔。
“百灵,辛苦你。”季文山轻声言语。
百灵回眸微微一笑, “不辛苦,唯愿季先生欣喜。”
言毕将汤盛于瓷碗中,递与季文山,季文山接碗大口而饮。
渡济朝玉静微微点头,玉静即会其意,从怀中取出寻妖铃。顿时,一阵清脆铃声在洞中回荡。
随着铃声扩散,洞中气氛渐趋紧张,百灵转头探寻铃声来向。
四人缓步而入,季文山眉头紧锁,“此为何物?何以发此异声?”
“此为探妖法器。若有妖气在,则必发响声。”
季文山一愣而笑: “妖气?此间唯有我与百灵,岂有妖物?”
渡济与百灵相视一眼,忽然百灵微笑,身形渐缩,双手化为羽翅,红纱飘落。
山洞中一只百灵鸟优雅腾空,飞向洞口。四人急追至洞口,四顾唯见苍茫山林。百灵已无影踪。
季文山似不甚在意,笑而指向旁边石凳,示人坐下。
渡济道:“你言此处无妖,那只百灵鸟与你有何干系?”
季文山眸中闪过狡黠:“百灵鸟是我发妻,我与妻同居,有何怪哉?”
众人见其言语颠狂,不再言语,退出山洞。
归至客栈,渡济命墨缘查阅录妖书,欲明百灵鸟来历。墨缘细心寻查,然而终无所获。
渡济微愣,闪过一丝疑惑:“百灵鸟为灵禽。再细寻找,或有遗漏之处。”
墨缘点头应诺,复开录妖书,一字不漏读去,许久又道:“确实无其记载。”
转瞬天色已暗,渡济默然无言。
连日等待,百灵鸟仍是未归。此日又见季文山携瓷器售卖,县令至其摊前,面带愠色。
““大胆刁民,欺骗本官。此瓷上有酒鹤图,当时果有酒香发出,我才因购买,谁料回家后竟无动静。”
季文山接过,只见瓷器上微微颤动,瓷上一片麦田,于阳光下轻轻摇曳。麦田中央,清泉潺潺,漂着数片碧绿荷叶。
荷叶间有一酒鹤,红顶白羽,展翅优雅。那酒香自酒鹤嘴中而发,酒香随风轻飘,过麦田山丘……
众人审视季文山手中瓷器,那酒鹤图鲜活而生。鹤喙微启,一缕清烟袅袅升腾,为酒香之气。
“果有酒香!”有人惊呼。
“此是何故?”县令愕然。
季文山微笑,自腰间解下酒葫芦,对准酒鹤之口,一股清亮酒液自瓷中流出。
季文山将酒倾入瓷碗中,递与县令。县令轻品一口,只觉醇香满口,余味无穷。
“好酒! 只是为何在我手中,瓷画却凝滞不动?”
季文山微笑而言:“大人,此非寻常瓷器,其中之秘在于瓷中酒鹤。此鹤能感人心,唯应真诚之人。而贪赃枉法者,其力则失效。”
令长闻言面色一变:“言语何意?嘲讽我么?”
季文山淡然一笑:“大人,我只是陈述事实。”
县令面色铁青,心中愤怒不已。
周围人低声议论。玉静噗呲一笑:“此季文山敢言真话,不惧得罪令长!”
墨缘摇头:“县令必不放过于他,日后恐有麻烦。”
渡济听闻墨缘言语,决定暗里保护季文山,亦欲寻得百灵。
此后,但见季每日清晨着粗布衣裳,至河畔掘瓷土,至夕阳余晖中踏上归途,于洞中将瓷土和泥,置于转盘塑为形状,继而又将瓷形放入窑中,封窑门静候……
“季文山常独自一人,不知何时百灵出现?”
墨缘道:“瓷器作画人尚未见,若未猜错,应为百灵作画。
四人又待至三更时分,见季文山启开红纱,出现一红柚瓷瓶,不时一声脆鸣划破寂静。
半晌,瓷瓶飞出一只百灵鸟,红顶白羽闪闪发光。季文山伸手,百灵鸟轻落掌心,以喙轻啄手指。
“百灵,该作画了。”季文山低声道。
百灵鸟轻鸣一声,化为一白裙女子,身披红纱,飘然落地,优雅行礼道:“数日前道士犹来打扰么?”
季文山备上画笔颜料道:“已多日不见。”
百灵挥动画笔,随之瓷上图案渐显,继而又施展法术,瞬间,瓷上图案鲜活。
“此为我心中景象。”
“山河灵动图?”季文山惊叹。
言语间忽而图案发光,自瓷表跃起一幅画卷,但见山峦起伏,云雾飘荡,水声叮咚,百鸟齐鸣。
季文山嗅到山间空气,甚觉水花清凉,惊喜而言:“我欲入画卷观看。”
百灵鸟微微一笑,伸指轻点,画卷中出现洞穴门户。
二人共入门户。
四人见其身影消失画卷,皆是大惊,又见瓷器所绘青山绿水,诗意灵动。
渡济眼有疑色,欲借机入画探看,随即手指轻挥,一道光晕飞出,笼于画卷上。
此术于道家可称“画境渡人术”。
四人入卷后眼前顿亮,循小径前行,过青山绿水,于云雾缭绕间,群蝶飞过。
遥望二人于舟中嬉戏。百灵衣衫飘逸,站于船头婉转而歌,声音如丝如缕。
季文山则静坐一旁,聆听百灵歌唱。
“季先生,你当年救我一命,今我愿以身报答。”
季文山摇头道:“百灵,你不必报答我,是我当行之事。”
“季先生,你不知当年你救我时,我心已属你。今能伴你左右,为此生中最幸之事。”
季文山轻执百灵之手:“百灵,我实为凡人……”
二人话语间,忽闻清脆铃声。百灵脸色微变,知是渡济等人已至。
“你等何故至此?”季文山惊问。
“你已年逾半百,为何还与妖精私会,有悖人伦。”渡济道。
“何为人伦?”白灵心无惧色,一白羽自其袖中飘出。
此羽随百灵引动,逐渐变大变长,最后化为剑器。剑身如纯净白玉,剑锋闪烁寒光。
百灵手握剑柄,眼神决然。
圆良大声叱喝: “妖精,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百灵声音如清风过耳:“我为百灵鸟,非是妖精。”
言语间,她轻挥白羽剑,顿时剑气横空,疾斩而来。
玉静见势上前,与二师兄三剑交汇,剑影重重叠叠,空中光华乱舞,仿若星河倒挂。
而百灵稳立其间,神色自如。白羽剑翻飞如絮,密不透风,将三人剑光化解于无形。
百灵从容不迫,令三人愈发急躁,玉静终因一疏忽,被剑羽划破手臂。
白灵飘然降于众人前,目光稍作停驻:“劝你等早早离去,今可是在瓷中斗法,瓷瓶外坚内脆,若斗法过狠,瓷瓶破碎,你我皆不得而出。”
言毕白灵飘然离去,其言回荡空中。一时间,众人心紧如弦。
渡济当即施展法术,一股无形之气扩散,仿是时空扭曲。四人趁机身形一闪,从瓷瓶飞腾而出。
墨缘揉眼,环顾四周,茫然不可思议,又看玉静,见其脸上亦是同样表情。
二人耳边闻渡济言语:“我等已是尽力,但在瓷瓶中,法力似被限制。”
圆良道:“若其久居其中,岂非难以收服?”
“不可过急,当从长计议。”
众目转目注视红柚瓷瓶,见此瓶身修长,线条流畅。其色之浓,如晚霞映天;其色之纯,如红石闪烁。
而在红袖瓷瓶中央,镶嵌山水图一幅,图中白灵鸟盘旋飞舞,名叫《百灵鸣祥》图。
“此前见百灵,正是从红柚瓷瓶飞出。”玉静道。
墨缘忽忆起,此类瓷器名叫祭红……
原来景德镇祭红习俗源远流长,是以红釉饰于瓷上,以祭祀先祖神灵。
祭红瓷器工艺精湛,为瓷中翘楚。陶工于釉中加入红珊瑚、红宝石等珍矿,烧成血红,其形多以圆方为主,上饰纹饰图案,以表祈福。
祭红由来,传闻为前朝皇帝欲祭奠太庙,命景德镇督窑官加紧烧制。
然而窑工屡试数次,皆未能烧出祭器。督窑官鞭打窑工,囚人下狱,声称再不烧出红釉瓷当即杀人。
老窑工女儿翠兰闻讯忧心如焚,奔至御窑厂,见其父亦被窑官下囚。
悲愤交集中,翠兰投身熊熊窑火,以身抗议窑官暴行。二日后,窑工打开窑炉,惊奇发现陶坯呈鲜血色。
祭器既成,人言是翠兰鲜血染红陶坯,后称此红瓷为祭红。
自那时起,皇帝皆不惜财力烧制祭红。后世封闭窑门时,必令少女立于门口,此俗沿袭至今。
“此言何意,百灵为瓷妖?”玉静道。
“或许如此,得静待一段时日。”
数人逗留景德镇,日游古迹,品味陶瓷。某日漫步街市,听闻喧闹声忽起,见是一队官兵冲入人群,手持文书,气势汹汹。
四人听闻街谈巷议,原来是县官捕捉季文山,随即跟入县衙。见县衙门口官兵手持刀枪,呈现肃杀之气。
县官端坐衙内高台,神情严肃,瞪视季文山:“季文山,你私藏宝物,今判你羁押三年,罚金五百两,没收私藏之物。”
宣判围观者哗然。
县官抢夺季文山瓷扇,自满把玩时,扇子中忽飞出一群百灵鸟。
群鸟盘旋空中,闪烁七彩光芒。县官手脚慌乱,大呼衙役捕鸟。
但衙役追之不及,群鸟空中翻飞、俯冲、盘旋,以喙狠啄公堂之人,被啄者呼疼喊叫,四处躲闪。
公堂即陷混乱,县令面如刀割,剧痛难耐,手摸血已满面。而衙役欲驱赶群鸟,但鸟群疾飞似箭,难以打中。
县令神情狼狈,围观者窃窃嘲笑。
渡济徐行至县令前,微礼道:“县令大人,可否愿听一言?”
县令正疼至龇牙咧嘴。
“大人,此群百灵鸟非恶意攻击,是为护其主人。若释季文山,我愿擒此群鸟。”
县令一愣,疑视渡济:“若你擒不住群鸟,我可找季文山算帐!”
渡济点头,手持符咒。符咒即发微光,光束扩散为大网,罩向鸟雀。
鸟雀惊散逃离,但大网紧追不舍,渐将鸟雀一一网罗。
渡济见状再挥符咒,大网迅速缩小为一小球,飞回其手中,又轻捧小球至季文山面前:“那群百灵鸟,还你。”
季文山心起波澜,此番得以摆脱县官刁难,皆因渡济出手相救。
“我知你等所为,皆为百灵,如何方肯放过白灵?”季文山问。
“与妖为伍,终招祸患。人妖殊途,此理不变。”
季文山不胜其烦:“你何方臭道士,干涉我私事?”
渡济望向季文山背影,心中惋惜不已:“既然如此,那便由不得你了。”
四人决定潜入山洞,欲夺红釉瓷瓶。
只见每日清晨,季文山必会轻启红纱,以布轻拭其表,去尘埃污渍,再燃香火、诵经文,加持瓷瓶法力。
当渡济争夺红釉瓷时,季文山惊呼:“瓷瓶为我所有,我岂能给与你等?”
正在两人抢夺之时,百灵鸟自瓷中飞出,盘旋一阵后,化为一女子,身披红纱。
“我确为瓷妖,但你等可知,季先生熬过多少困苦?”百灵泪水连下。
原来前朝翠兰捐躯,竟使陶坯现出鲜红色,与皇帝所期望祭红一无二致。当年祭红瓷器中,《百灵鸣祥》亦为其中之一。
而司烧窑者季氏,遂名噪一时,尤以祭红受前朝皇帝钟爱。
光阴荏苒,前朝灭亡,太庙被毁,皇陵中大量瓷器散佚民间。《百灵鸣祥》随之辗转江湖。
季氏悲剧接踵而至,随着前朝灭亡,祭红技艺也渐失传。如今新朝皇帝闻听季氏曾烧制祭红,又下令司窑太庙祭奠。
只是当年烧瓷之术已无人知晓。季文山深知于季家而言,寻回失传祭红烧瓷之术,方可重振家族荣耀。
季文山启寻祭红,辗转江湖间,遍历名山大川,广搜祭红线索,也曾因心急大意,失足跌下山崖,摔断左腿……
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打听得《百灵鸣祥》流落山匪手中。
时值山匪劫舍归来,正分赃之际,见此瓷瓶,以为无甚价值,欲将摔碎。季文山趁机以重金赎买。
此为百灵所言,季文山救其一命。
但一切皆晚,当季文山归途中,朝廷给予季家期限已至。见季家无法烧制出祭红,一怒之下,下令满门抄斩。
季文山虽幸免此劫,但自此以后,他时疯时癫,披发入山……
闻此故事,墨缘与玉静注视红柚瓷,心中慨然。
渡济面不改色道:“天道有常,人妖之间,情乃大忌。人居于世,妖藏于山,二者不相往来,此为天道之设,岂可妄生情感,违背天意,逆天而行?季文山与百灵之遇,虽有奇缘,亦不过千年一瞬。”
说着渡济一把抢过祭红,将瓷瓶高举头顶,猛摔于地。只听见“砰”的一声脆响,瓷瓶瞬间炸开,化作无数碎片。
鲜红瓷片熠熠生辉,犹如倾诉悲惨命运。
渡济道:“此祭红为前朝遗珍,承载先贤心血。你等竟生情愫,有辱先贤遗志。”
其言一出,如重锤击鼓,直击人心。又见渡济手举收魂镜,镜身透出幽幽青光。
百灵见状急忙躲避,一道身影凭空消失,只留一缕妖气。
渡济抢过寻妖铃,铃声清脆悠扬,引领追逐。而百灵则身形飘忽不定,如行云流水,欲以妖术摆脱追踪。
二人一前一后,一追一逃,空中云气翻涌。直至夜幕降临。百灵身影渐慢,显是疲惫不堪。
山顶间,百灵逼至绝境,回眸远处季文山,目含深情,似有万语千言,却终究说不出片言碎语。
她毅然化作鸟身,袅然飘向古窑····。众人瞥见百灵入窑,皆惊愕失色。
窑旁火光熊熊,赤红如霞。火光中,百灵身影若隐若现,瞬息间化为青烟,飘散四方。
渡济望窑口青烟,知百灵已择其归宿,默然收起镜光。
季文山疾奔至窑口,但见火焰熊熊,映红半空,而青烟已逝,无迹可寻。
风消云散,季文山悲从中来,涕泪纵横。
玉静见状,念及百灵往事,默然道:“妖亦有情,愿其来世得善终。”
墨缘点头应允:“愿为其诵经祈福。”
二人并肩而立,望向窑火默诵经文。悲风呼啸,亦有不舍之情。
渡济平缓心气,向众人道:“百灵既逝,我等已无驻足之理。速整行囊,辞别景德镇。”
众人以示顺从,各自整理物品器具,继续沿江而下。
而季文山回到山洞,终日不发一言,但见瓷瓶满目,忆起与百灵过往,恍若万箭穿心。
初见百灵,红衣飘飘,眉目如画;今生死殊途,终是难成眷属。
痛思及此,季文山忧愤欲绝,猛然间扑向洞内窑炉,火焰瞬间吞噬其身。
季文山化为灰烬,随风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