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之梅女新编
封云亭是一届书生,但书生家徒四壁一贫如洗,如何能打破局面出人投地?无非就是寒窗苦读考取功名。可是既然家徒四壁,肯定也没有一处落脚的好地,那就甭谈闭关修炼潜心学习。所以当务之急,是要找一个住处,且住处还得够安宁够阴僻。
几番打探经人介绍,他终于来到一栋晦暗荒凉的老宅子前。
说是晦暗荒凉,一点也不夸张。刚入门口,一群乌鸦在屋顶盘旋,又时不时发出几声凄厉的叫嚷,推开院落大门,更是一阵阴风飞扬,风儿直接拍在书生脸上,惊得他颠簸了一个踉跄。鸡皮疙瘩刚要暴长,又从侧面窜出一个骨瘦如柴的老人家。
老人家模样看着吓人,但心肠甚好,他一再劝阻书生不要住进去,因为里面曾闹过鬼。
既然到了屋门前,折返是不可能的。再说,他封云亭好歹也是一届书生,知天文懂地理,对于牛鬼蛇神这些东西,他偏是不信邪的。
简陋的包袱搁下,厢房也做了简易的打理,当晚,他就住了进去。
夜半时分,他仍在灯下苦读。忽然,从外面传来几声野兽的叫声,那声音似狼不似狼,似鬼哪有鬼?也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妖怪,总之直叫得人头皮发毛。想把杂念放下,可哪里又能放得下,它一声声此起彼伏偏吵得人心神不宁。他的心里是有几分惊惧的,只是故作镇定,将灯芯拨大一点,将腰杆挺直了起来。本是下了决心,要不理世事只一心读圣贤书,可就在这时,桌前又无端冒出几缕青烟,那青烟昏昏黄黄的,像仙气却更像鬼气,以为它会散去,于是想定睛看个究竟,却在这个节骨眼上,于上方滴下一滴鲜血,又恰恰滴落在他的书本上。
以为自己看花眼,使劲揉了下眼睛,再看时,却发现血迹又多了好几滴,而且还在不断落下来不断扩散,大惊失色下猛然抬头向上看,这一看,差点没将人吓得魂飞魄散。只见那房梁上悬挂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吊死鬼。
只见那鬼龇牙咧嘴舌头外吐,一脸乌黑淤青,正是活人在吊死前那一副苦苦挣扎的狰狞模样。
书生哪里受得了这个刺激,“啊”的大叫一声,伴随全身骨头的麻木酥软,屁股下面的凳子也保不住了,连人带凳子全部瘫翻在地上。
即便如此,他还意识尚存,于是向那吊死鬼苦苦哀求,劝其千万莫害自己,毕竟冤有头债有主,是谁害她这般凄惨,那当然也只有寻那仇敌而去。
见书生说的在理,女鬼也接着答话:她也不是故意要吓唬他,确因自己有仇恨在身,本是要复仇而去,奈何自己被困在房梁上下不来,若得以书生相助,将她从房梁上救下,助她恢复自由之身,他日,必以厚礼相报。
这一番对话,封云亭总算明白了女鬼的意思,他向房梁客担保,一定会设法求她下来。
第二天一早,封云亭即去找老人家帮忙,本想找个木匠省事,无奈这一带除了这栋老宅,四处皆一片荒芜,更别说一个人烟与半个木匠了。
没有帮手,那就只能自己动手。书生虽弱,但好在有智慧,又是年轻男儿之身,于是满屋子找来斧头与梯子,又自己爬上房梁,对着那梁柱的挂绫处一顿猛砍猛剁,半宿功夫,真将那房梁给辟了下来。
断裂的梁柱自台阶滚下,一边滚动一边自燃。只见黄烟滚滚火花四溅,大火飞窜到屋顶,火苗炸裂出巨大的声响,隐约中,一个翩翩倩影从火光中脱离了出来,不一会儿她飞向天空,随即便烟消云散。
时候将晚,书生忙了一天也累了,待他回到屋中,却有了惊奇的发现。原来,屋内不知何人何时点起了蜡烛,房间内桌椅板凳都被收拾得整齐有序,就连小饭桌上,也摆上了几样精致的小菜,菜碟子旁边,又备有一壶小酒。
虽觉事有蹊跷,但早已饥肠辘辘的书生也顾不上这么多,提起筷子便狼吞虎咽起来。正吃到一半,听到屋中传来一阵铜铃般悦耳的笑声,四处张望,却不见有人。
书生左右为难,筷子放下吧,他还没有吃饱,继续吃吧,被暗处的人老盯着看,又觉得难为情,于是扭扭捏捏一副羞赧态。女鬼更觉他的可爱,干脆显露了原型,一个直率,便站立到他跟前来。
好一个闭月羞花沉鱼落雁的姑娘,只见她笑意盈盈唇红齿白,一双眸子仿若清晨的大海,直把书生看得目瞪口呆。
姑娘笑得更脆了,就差没嗔他一句“哪来的呆子?”
呆子终于回过神来,连声问她,姑娘何人来自何方要去哪里?
姑娘如实汇报,她乃邻村,因有要事走亲戚,如今连夜赶回,却在山间迷路,见书生家有灯光,便来借让。望书生能留她一宿,待明天天一亮,她即启程上路。
可书生家中简陋,没有多余的床塌,总不能孤男寡女素昧平生就这样一起睡吧?
书生心里想得正美,殊不知姑娘一眼识破了他的鬼祟。
“我实话告诉你,我就是被你救下的那房梁吊死鬼!”这话一出,书生吓得骨头酥脆,以为女子图谋不轨,呼啦一下正准备求饶下跪,女鬼却急急扶住他,劝他大可不必。
她接着解释道,书生系自己救命恩人,理应报答才对,又岂会加害于他?
见她这样说,又见她生得这样美,云亭心中很快放下了戒备。
于是两人一推一让几个来回,云亭让姑娘睡,姑娘说自己不累,姑娘让云亭睡,云亭说还要磨点墨水,既然这样,干脆两人都不睡,拿出笔墨纸砚玩意儿一堆。
两人先是玩作画题字。只见姑娘挥笔如风,手法娴熟,俨然一副大家闺秀风范。而姑娘更是对云亭的诗作图画赞赏不已,两人相互倾慕,心中熠熠生辉。玩腻了文艺风,再过一把家家瘾。之后,两人又翻起了红头绳,如同天真的孩子那样你翻我卷,一夜谈笑风生,一时好不欢庆。
只可惜,一切不过幻梦一场,待鸡鸣时于半梦半醒中睁开眼睛,美人已不见了踪影。
云亭好不惆怅,开窗向外张望,再也不见俏丽姑娘,回房继续回想,却惊见桌面白纸一张,上面题了一笔娟秀的小字,署名为“梅女”。
云亭又喜出望外,坚信昨晚的艳遇是真实存在的,于是存下这沉甸甸的甜蜜幻想,期望梅女姑娘的再次到来。
有了念想,一心向阳。这一天,起了个贼早,迎着太阳升起的正东方,他大声诵读着诗文。正读得士气激昂,却闻远处传来几声女子的呼救。他只得放下书本跑过去察看,发现一个妇人被绑在树上。
云亭善良,那里见得平民女子平白无故受伤?于是三下五去二为妇人解了绑。妇人告诉她,自己被歹人打劫,如今身无分文,又无处安歇,恳请公子先收留自己,他日再设法报答恩情。
单纯的云亭信以为真,又将妇人带回宅中。可哪想这妇人竟是阴间女鬼且心怀鬼胎,她一心想勾引公子,正当她宽衣解带之时,梅女及时赶到了。
梅女凭自己法力将女鬼遣走。
在阳间,梅女是正派之身,到了阴间,她也有凛然之气,而妇人,却是县令妻子,三年前刚病逝,许是生前做了坏事,流落阴间后便只能屈为娼妓。
梅女的真实身份系一家大户人家小姐。一天夜里,她在闺房绣花,不料家中遭贼。贼人撞见梅女,却先发制人将姑娘捆绑了起来。梅女苦苦挣扎之时,家人赶到。毕竟做贼心虚,贼子便又想越墙逃走,无奈手脚不力,半天没翻越过去,这才被家仆逮住,第二天便送了官府。
本是一个简单的市井偷盗案,县官也打算将贼子判入大牢,但没想到后院的县令夫人收了贼子家丰厚贿赂,于是夫妻联手,又串通贼子家人,演了一出“私通反串”案。
意即,贼子潜入梅家,是为了与梅女私会,梅女见奸夫曝光,为保存自己清白,才将奸夫出卖。在各种虚假的人证物证面前,最终,贼子无罪释放,梅女则成了荡妇,被判游街三日。
就这样,好端端一个清白姑娘,被套上枷锁,戴上手铐,还被披散了头发,又在背后贴上莫须有的通奸罪名,在市井街道被迫游行。而每到人群集中处,总有不良民众对她嘲讽、辱骂甚至掷物殴打。
姑娘受不了这等耻辱,回家之后,便一根绫缎悬梁自尽了。
梅女叙述到此,已是泪流满面,云亭体恤姑娘心中疾苦,对顾县令恨之入骨,却一时又想不出惩治坏人的办法。
守院老人见多识广,没准找他帮助,就能想到法子为梅女超度。于是他马不停蹄来到老人屋前,却意外发现了老人的秘密。
老人的屋子阴森恐怖,里面供奉了不少牌位,老人每天都要跪在灵牌前虔诚祷告,祷告不止,甚而是拿起尖刀往自己身上猛刺,这使云亭吃惊不小,追问得知,原来老人年轻时曾为京都刑部主事,凡天下重大案件皆由其定夺,在任期间他杀了不少无辜之人。几年前又突发怪病,夜不能眠浑身奇痛,百药无果,百医不治,经高人指点,才知是自己行恶过多,才遭此恶报。为减轻病痛,他只能以这种方式来自我救赎。
云亭同情老人遭遇,为助老人家减轻罪行,他特意上街买了纸钱。返回路上,又见怡红楼一妓女正遭恶霸嫖客欺凌,他好打抱不平,上前劝阻,反被恶霸一顿暴打,直打得遍体是伤,以至踉踉跄跄半路晕倒,好在梅女及时出现救下了他。
梅女将云亭扶回家中,为他敷药,给他疗伤,以一双纤手的温柔细腻来传递一个女子的万种风情。以至肌肤相亲,直亲抚得书生欲火难禁。欲火攻心之下,病竟好了一半,于是鲤鱼翻挺,很想抱起姑娘亲一亲。
可这是万万使不得的,一来,两人阴阳两隔必是冰火两重天;二来,梅女生前本是处子之身,今要破开,便是毁了她生前清白,清白再毁,这冤屈更是遥遥申诉不回来了。
只是男欢女爱,谁个又能舍弃得开?梅女善解人意,她何尝不愿意奉献自己的身体呢?为了讨得云亭欢心,她想了个万全之计。
当晚,她潜入恶霸家中,用法力将他惩治得心服口服,从此,愿听凭梅女召唤。
悔过自新的恶霸第二天即来到云亭老宅,既向书生请罪,又给他奉上一份见面礼,这个礼物正是那天被他欺负的怡红楼姑娘蓉蓉。
蓉蓉容貌姣好,但性格有点儿呆萌,她本是可怜的妓女之身,只要少少的银元,自然也愿意走入书生的家门。
看着屋内灯光摇曳,书生闷声不响,而蓉蓉却是笑声爽朗,屋外孤影下的梅女,只落得默然神伤。
这一宿,就这样过去了,云亭和蓉蓉有了一夜之欢,也便成了知心好友。只是两人都十分清楚,云亭心里爱的,是死去的梅女姑娘。
云亭恍恍惚惚,以为抱着的是梅女姑娘,结果睁开双眼,竟然睡在坟堆中央。与鬼为伴这么多天,心中再也不存半丝惊惧,只盼还能和梅女姑娘朝夕相处,于是机警地爬起来,千声呼唤万种深情,乞求前方的纤姿倩影,将脚步缓停,回首看他一眼,他便能够再一次捕捉那一对如海一般清澈的大眼睛,如此这般,死去也行。
梅女当然舍不得他死去,勒令他不准说傻话,于是又教他一个可以帮助自己超度的好方法:只有将顾县令除掉,她的冤魂才可获得解脱。只是县令身上有一块纯阳饰物,有它在,她便无法近身,需要书生协助先除掉阳饰。县令一除,仇怨肃清,她即可以还原阳世,与书生成亲。
方法不难,云亭恨不得立马尝试。梅女又如此这般与他商量对策,又为他备了银两,到时大功告成,他则可以去延安府展员外家,她的肉身正是那展员外不会说话只会傻笑的姑娘。只要他娶了傻姑娘,她一定会知恩图报,终生侍奉在书生身旁。
云亭取了银两之后,马上雇人买了毛驴,又假戏用毛驴驮回新娘子蓉蓉,又使蓉蓉在城隍庙与顾县令“偶遇”。顾县令就是个贪财好色之徒,前几年夫人死了之后,更是无拘无束露出了本性,现在的他专门勾搭新婚女子。蓉蓉的出现,立刻亮瞎了他的眼睛。
一个是为了偷腥,一个是江湖恩情,两人就这样“粘”到了一起。夜间,蓉蓉趁顾县令熟睡之际,从他身上夺取了阳饰,却被老东西发现了声响,正欲拔腿逃之,又被歹人身后飞来尖刀刺中,蓉蓉应声倒下。
云亭赶来接应,她已经奄奄一息。
白白搭上蓉蓉性命,云亭心里自责不已,但事已至此,唯有找顾县令血债血偿,方能报仇雪恨。
这一边,一直在阴间以娼妓身份为丈夫赎罪的顾县令亡妻,因为丈夫作恶太多,已无力继续还债,为此痛苦不已,只得求助于老人,望他能传个话,劝丈夫少作坏事多行善,积了自己阴德,她也好早日转世投胎。
怕丈夫不信,又交于老人一个自用头簮。
果然,当老人见顾县令并交出头簮之时,顾县令怀疑头簮来历,开棺验尸后找不到把柄,这才信了老人曾见亡妻魂灵一说。当即决定,夜间随老人去梅家老宅会亡灵。
此时,云亭正坐在大院门口苦苦等候梅女鬼魂的到来。
梅女为何近期不来了呢?
原来,她的投胎还魂日已到,阎王命她去奈何桥喝孟婆汤, 喝下孟婆汤,前世情缘皆忘了个精光,那么,她与封书生之间的山盟海誓雨意云情也将成为泡影。想到这她悲不自胜黯然神伤,说什么也不肯上桥。阎王几次派人喊话,姑娘硬是死活不从,这触犯了阴间刑法,阎王大怒,别罚她成为孤魂野鬼,只能随铃声,不能再露人形。
所以,她只得托梦告诉书生,以后不能相见更不能相伴,只能以声相随,若大院门口屋檐下挂着的风铃响起,则是她的魂魄到来之时,到时,与他心电感应,还他一世深情。
(切,就这能报答深情,鬼信?再说,书生若对他深情,又岂会跟蓉蓉卿卿我我我我卿卿,这都自欺欺人,你还是醒醒省事吧。)
(打住,回到正题)三人相撞,顾县令认出了云亭,预感大事不妙,他掏出护身之刀猛力刺向老人,老人倒地,他撒腿就跑。但此时,那些一直徘徊在梅宅的冤魂见仇人上门,个个义愤填膺,而狗官此时,身上再无纯阳物保护,他们畅通无阻向他飞奔过来。
几十个鬼魂将狗官团团围住,他们抓的抓咬的咬扯的扯拉的拉,没几下功夫,顾县令倒在血泊中,顷刻,便气绝身亡。
老人死了,也算是一种解脱,狗官死了,那是罪有应得。可是孤独无依的封云亭,他再也等不来他的一世深情。既然梅女回不来,余生就不会再有期待,他索性不打算活了,就靠在枯树下,一天天眼望着屋檐下的风铃,风不来铃铛不响,他终日恐慌,风一来铃铛一响,他才有片刻安详,于是眯起眼睛小睡了一会儿,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滴水不进亦粒米不沾,竟然奇迹般没有死。
只是那院落更加破败,草木随风摇曳更显半壁悲凉。
如此一来,他的痴情感动了上天,阎王赐他一锦囊,上面绣有九十九朵玫瑰,只要拿着锦囊包去延安府展员外家,娶了员外家痴傻了十六年的姑娘,再巧用头罩,即可为梅女借体还魂。
风铃终于急促地响了起来。
他梳洗打扮一番,备了礼装和银两,紧紧攥着那个锦囊,三步并两步来到员外家,员外家的姑娘看见自己相公只知道傻笑,但当云亭将锦囊扣上她的盖头,说一声“梅女勿忘,梅女勿忘啊!”再将盖头摘下,正是那个如花似玉泪眼汪汪的梅女姑娘。
两人抱头痛哭。
苦尽甘来,一世情缘终得落定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