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写小说
一三年清明节的时候,二姐因为抑郁症从四楼高处跳楼自杀,所幸被一根电线杆救了一命。那时,大姐在泉州,我在东莞,弟弟在北京,姐夫在常州,我们几人都从各地赶回来这潇湘北端,洞庭湖边之小城。二姐在重症监护室一周之后脱离生命危险,可是恢复意识之后,却每日以泪洗脸,我们三姐弟和姐夫,一方面,需要安慰母亲,让她不要过于担心和自责,另一面,我们轮流日夜照顾着二姐,可是更多的时候,我们是无计可施的。二姐一个人在她抑郁的空间中,抽不身理会我们,偶尔我们会觉得很是泄气,准备好的一顿鲶鱼餐,连蒙带骗,可是怎么也撬不开二姐的嘴巴。我们四人,我和姐夫守夜晚,大姐和小弟守白昼,遇到需要动手术或是更换病房时,我们就四人把二姐推上推下,在这深幽的医院长廊中,我甚感恐惧,从小我就害怕进入医院,这里放佛一个生死场,有着太多的人间离别。偶尔,我们会因为二姐的一句,“你们都给我滚”,而惊喜异常,毕竟开口说话了,大概精神状态可能会慢慢恢复到昔日吧!
二姐不言语,总是一个人默默地流着眼泪,我们大抵都知道二姐痛苦异常,可是究竟有多痛苦,我们却是无法去想象的,平日的我们,总是耍着性子玩玩忧郁,可抑郁的世界,不曾路过的我们,还是无法去想象的。可以选择去到彼岸,可以选择抛弃所有的这一切,究竟有多少煎熬在折磨着她?生者如我们,想尽一切办法去挽留她,也许可能更多是基于我们自身的考虑,我们害怕身旁的亲人去到另外一个世界,我们的眼中毕竟还能看得见一丝光彩的。
在进行接骨手术的前些日子,需要用牵引秤砣拉直错位的骨头,如此可以降低手术风险,于是两只脚上就被插入钢管,把秤砣牵引到床沿,而且因为骨盆处有一处骨裂,所以二姐只能睡在病床上,除了双手和脖颈以上可以灵活运动之外,连躺起来都成了奢望。我们拿来平板,把它悬挂在床头,让二姐看些自诩为快乐的节目,可二姐看了两眼,也扭过了脑袋。我们一筹莫展,不知用什么方法来阻止遁入抑郁世界的人去胡思乱想。一日凌晨过后,我在二姐床头用手机记录着日记,二姐忽然睁开眼睛幽幽地说了一句,“你去睡啊!”,我知道二姐只是闭着眼睛,并无睡意,可是也装作意外的答到,“我呆在这里就好。”二姐继续闭上了眼睛,说着,“我都这个样子了,你还担心我做什么?”当是时,我找不到可以安慰二姐的话来,毕竟未来的日子不可知,而每个人的人生终究还是需要自己去经历。停下手敲屏幕键盘,我附和到二姐床头,说着,“你这么喜欢胡思乱想,不如我写本小说,你来猜里面的人物都是谁吧?”,二姐没做多的答复,只是“嗯”的应答了一声。
二姐不喜欢看书,可是周围人讲的事情,她大多记在心里,所以,当日一时心血来潮,说想写小说,让她来猜人物,除了想驱逐二姐脑中的恶魔,更多得可能是期望用文字来和她述说。期初,我构思着小说,用手指滑过手机中相片给二姐看,说着他们的小故事,在心里幻想着让他们成为我的主角和配角。可是当真下笔时,却觉写不出一言,恍恍忽这只笨拙的笔全然不理会我心中的千言万语,怎么也写不出心中的凄苦。之后的日子依旧,二姐抱怨着以后再也好不了,为何不就让她去了,为何要让她继续受着这份苦,而我们依旧只能用医生的话来开导她,“医生都说了,你以后还是可以走路的,你只要听医生的话就好。”可是对于医生的话,我们有时也是抱有怀疑的。
两周之后,进行大的手术,堂哥和叔叔出动最大关系网,以确保主刀医生是理想中的人选。手术从上午九点一直进行到下午一点过后,四个多小时的等待仿佛一生那么长,看着手术室门口的灯开了又灭了,一台台病床被推开远去,可就是没有听到二姐的名字被呼喊,我们一堆人手足无措地焦急等待着死神的宣判。终于,二姐的名字从窗口传出,一切都还好,手术“非常”成功。众人匆忙把二姐搬到病床上,此刻,二姐苍白的脸孔,身体已如冰冻一般,俨然是与死神经过一番奋斗而来的。二姐被推送到三楼病房之后,我们便为二姐按摩,以让血液循环,可是又不能过度,以免刚结合的部位有不良反应。我们轮流在二姐耳旁说着昔日美好回忆,以免二姐进入深度睡眠。那天,母亲也来到医院,可是二姐被推出手术室时,我们为了不让母亲再经受一次打击,看见如此苍白的容颜,母亲不知又会受到怎样的煎熬,我们只得安排母亲在附近酒店先行住下,并安慰母亲,一切都很好,二姐也在恢复中了。
每日,如同春秋,期望日子过得快些,如此,恢复也可以快些,可是痛苦的日子却总是喜欢留恋着人世间,迟迟不愿离去。二姐在护理之下,渐渐有了血气,我们也学着去用笑声来对抗这乌云蔽日。因为脚趾头可以运动,而不再是受着牵引,所以我们总会打趣地和二姐说,“来,动一动脚趾。”而后二姐就听从指令动一下,我们就会往复地说着,“看,还是可以动得嘛!所以,担心个啥啊?总有一天会好的,只是这是骨头,需要慢慢来。”大多数时候,二姐对我们依然不理不睬,可是我们分明能感觉,我们说的话二姐已有回应,我们依然把这当成了是新的开始。母亲担心酒店居住费用太高,在医院附近人家租住了下来,如此,我们就五人轮流照顾着二姐。
在母亲找到居所的那天,我离开回到岭南,这时离清明节已过去了三周时间,接下来几天,小弟和大姐也先后回到各自生活中去,只剩下母亲和姐夫在照顾着二姐,时常,我们会在视频中通话,给二姐打气,可是我们也是明白,人生的路终究还是要靠自己走下去,而往后的日子还长着。
回到岭南之后,投入工作,甚少会去思考这人生,可是偶尔想起对二姐的承若,又不免心虚不已,难道文字终究是与我无缘了?就不会有另一种人生的可能性?当我口口声声地要二姐积极面对人生时,我自己是否又在怯懦不前呢?虽然当日对二姐的承诺只是一时心血,可能二姐也不会在意,可是这种懦弱的人生,料想不应该是我所想要的。
春节时,回到家乡,二姐已坐在轮椅上,一方面继续吃着抗抑郁症的药,一方面被姐夫操练着压腿。在工作之余写着的小说笔记本有心想拿给二姐看,可是每次提起书本的事情,二姐都是无甚趣味,也便作罢,况且我那笨拙而忧郁悲伤的文字料想不应该见面于人世间。
春节过后,投奔繁忙的生活。春夏交际,眼角不知被什么病毒感染,起初被误诊,以为是疲劳过度,没甚大碍,直到半个脸颊浮肿,眼珠像是被扣去了一般疼痛,每夜翻来覆去打滚无法入眠时,才再次去医院确诊,被查出是眼睑被感染。之后几天,点滴不断,遇到冷风,右半脑袋如针扎一般,而浮肿却不减消退。换个医院,内服外用,浮肿才渐渐消去,在疼痛之余,我发送一张略显恐怖的照片给二姐,并调侃着,“看,我现在这个鬼样了。”而二姐只回复着说,“你那算什么,我的肚子上,腿上到处都是。”我起初以为说着我的痛苦,可以稍微减缓下他人的痛苦,可是也许自己的经历的那些自以为痛不欲生的经历在他人那里不过是小事一桩,未曾经历过是无法断言痛苦的多少的——我写不出他人的痛苦。
一个月之后,渐渐恢复,尽管直至今日也有时会偶尔脑袋疼痛,但这些只是后遗症罢了。原本应允回乡去探望也多次被项目打断,一直到国庆时节奶奶的去世,才再次回到故乡。带着悲伤的心情回到那熟悉的地方,可是却惊喜地发现二姐如今可以撑着拐杖自己行动了。这生命的无常,可能转瞬即逝,也有可能有着顽强地坚持着。忙着料理奶奶丧礼的是乡下表兄妹们,我是"书生",早已成为无用之人,我不知该如何招呼那些前来凭吊却未曾蒙面的亲人,不知丧事该如何处之,不知是否该笑对着这逝去?以享天年之后安然离去应该是人之常情,可是却无处排解内心对这种逝去的不舍。回想一年半前,如果二姐离去,母亲白发人送黑发人,该又是如何以之?我无地自容,可是又找不到一块遮羞布,我甚至连记录都无能为力,我愧难当。
料理完奶奶的葬礼,匆匆和二姐告别。如今,小侄子在慢慢长大,母亲恢复了昔日的笑容,二姐也可重新站立起来了,好似乌云终将散去。可我心里却觉得总是有个疙瘩,在二姐跳楼前一年,二姐有孕待家,每个月都需要搭车从乡下去到县城做检查,国庆时放假,我回到家乡,二姐让我陪她去县城做检查,可是我却找个借口推脱着未去,然后二姐就一个人挺着大肚去到县城。现在每回想起此事,我就羞愧难当,有些不过是举手之劳,可是一旦错过,也许就成了终身悔之晚矣的事情。
在生病的那段日子,我找不着一处安身之处,却意外地躲在了文字后面,从这里寻找到了庇护。虽然写字最开始是想我写二姐猜人物,打发二姐烦忧的情绪,而后随着日子的逝去,希望留住这时光,不再让自己后悔了这冲动,可是一旦把文字付诸了实体,却发现了另外一种可能的人生,在这里我找到了心中的幻想,可以让自己安心下来,蜷缩进文字搭建的城堡,来庇佑还未长大的自我和我们。
未来的路,很长,可是又很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