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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吉祥

2018-12-23  本文已影响27人  德草心

 母亲总是这样说我出生的故事:

 母亲怀上了我后,有时会突然休克,医生说这叫子痫,对孕妇来说是有生命危险的,建议她不再怀第二胎。当时,并沒有计划生育政策,独生子女非常稀少。因为只能生一个,我的性別成为讨论的话题。母亲希望我是个男孩,当我初为人母时对此有了完全的理解,男性毕竟意味着强者,而且女人怀孕生产所经历的苦难和惨烈实在堪比男人们的战爭(男人爱战争也许因为他们没有生育的机会),她不想她再有个女儿来经受这一切。文弱的父亲却希望我是个女孩子。

 母亲难产生下了我,护士把我捧在手里问我母亲:“你是喜欢儿子还是女儿?”母亲回答:“儿子。”护士又问:“那你爱人是喜欢儿子还是女儿?”母亲回答:“女儿。”护士这才说:“恭喜你們,是个女儿。”

 母亲的讲述中,我一直赞叹为我接生的那位护士的涵养。而父亲,得尝所愿,成为第一个欢迎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人。

 不久后,又有一个人对我表示欢迎,那就是我们的街坊瑞娭毑。

 我经常想要回到想象中的小摇蓝里,那是瑞娭毑家的那个。瑞娭毑,她应该是胖胖的、中等个子,脸上写着安祥,做起事釆不急不忙的。在我睡觉的时候,她轻轻推着小摇蓝,哼一段花鼓戏或者野歌,看着我闭上眼睛。

 一切真如母亲所讲的那样么?瑞娭毑会喜欢我胜过她的亲孙子,她会给我更多的笑脸和爱抚,和我哆哆嗦嗦不停而冷淡了另一个嫉妒的孩子。我每天吃着瑞娭毑搅拌的奶羔和她做的蒸鸡蛋,长得又白又胖。在我出生前,鸡蛋是紧俏物质,而从我出生开始,鸡蛋开始大降价,所以很多亲友来看我时都带着鸡蛋。在当时孩子普遍缺乏营养的情况下,我有母奶、代乳羔和鸡蛋,这就是当时当地的幸福了。

 我相信瑞娭毑真的更喜欢我一些,因为我安静、乖顺、爱笑,做一个乖孩子的愿望就是这样被母亲的讲述启发出来。如果这样能够受到欢迎和优厚的待遇,我为什么不一直这样乖下去呢?所以我一直不明白“爱哭的孩子有奶吃”这句话,那些爱哭的孩子也不会明白我,因为他们没有遇上瑞娭毑。

我对母亲的口头文学有些将信将疑,至少认为有艺术加工的成分在里面,但是有些东西于不知不觉中接受了,长大以后竟会成为信念。

 我对长沙最早的记忆是一路吉祥巷,等我知道这四个字的意思时,我已经离开了那里。

 名字和事物有着神奇的联系,这一点很多人都意识到了,它不仅仅是期望和暗示,它有时就是箴言。在我8岁以前,我曾有过很放松的时候,那是和一路吉祥巷的祥和气氛分不开的。

 一路吉祥巷到底有多长?在一个孩子的眼里,那是一个她不会迷失的长度。从家中出来,下楼,走过两排房屋夹着的麻石巷道,出去就是主巷道,往左走,不远就是燎原电影院,再往前走一点,是一家南食店;往右走,是居委会主任肖娭毑家,就记得这些够了。

 我常常梦见有人在这个巷子里打架,直打得头破血流,其实这事从来没发生过,我顶多就是看见过一个醉汉,醉倒在巷子里骂骂咧咧的。

 现在才知道家附近有家电影院是件幸事。不管看不看得懂,光怪陆离的影像总要比日常生活有趣多了。两毛钱一张的电影票也不是人人都乐意付的,因为5毛钱就可以买一斤猪肉了。一米以下的小孩不用买票,一米以上的要买半票。等我长到了一米高后,经过影院验票口的一米高的红线时,总要弯腰缩头,以蒙混过关为天大的乐事。那时候都看了些什么电影,我一部也不记得了,只记得每片总有“加演”,即新闻简报,不是毛泽东就是周恩来,总是在接见外国友人,满面笑容、亲切握手,每次解说词里都会有“毛主席神采奕奕、红光满面”。我当然知道毛主席是谁,因为几乎所有场所、家家户户都有他的画像,无处不在,以至在我脑子里形成永不磨灭的印象。我们家没有宗教信仰,也不敢彰显先人,所以我们也只有供奉大家的神。

 到我开始分男女的时候,也曾问过父亲:“毛主席是男孩还是女孩?”父亲笑着迟疑,说:“毛主席不是孩子。”我还是问:“他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因为别人就是这么问我的。因为我一直这么问,父亲只好说毛主席是男孩。我这才感到满意。

 比电影院去得还多的是南食店。有时候是买零食,棒棒糖、小花片、碎麻花、话梅、红姜,等等,有时候是帮家里打酱油,一般打一毛钱的,自己带个酱油瓶,店员拿出个漏斗,架在瓶口,然后用竹筒做的勺子,一毛钱就舀一筒。关于打酱油的故事,家里人——父母、外婆、姨妈、舅舅、叔父、伯父,总爱讲它,讲了很多很多遍。故事说:“有个细伢子呢,记性不好,嘱咐他的事情总是忘记。屋里有次冒得酱油了,喊他去打,怕他忘记,妈妈特别嘱咐他,一路上就念‘买酱油’三个字,一直念到店子里就可以了。细伢子接过酱油瓶子答应好去了,一路上口中念着‘买酱油买酱油买酱油’,走着走着,前面碰到一条沟,要跨过去要废点力,细伢子便叫了一声‘哎多随’跨过去,然后就念着‘哎多随哎多随哎多随’到了店子,见了老板讲:‘老板哎,买哎多随罗。’”大人们讲完了就笑,我也跟着笑,心里却有点不乐意,分明是取笑小孩子的嘛。我比较喜欢小舅舅讲的那个,小舅舅讲:“从前一个细伢子,妈妈给他个碗要他去打油,到了粮店里打油,老板说:‘接满了,还有一点剩怎么么办?’细伢子说:‘碗底子还可以装’,就把碗反了过来,接完了剩下的油。回到家,妈妈问他:‘怎么才这么点油?’细伢子把碗反过来说:‘这边还有呢。’”小舅舅每次说完都会笑个不停,我也会笑得要死。因为整个故事绝无可行性,一听便为虚构,所以才觉得那么好玩。

 那时候,打酱油这件事在长沙几乎所有的小孩子都做过。所以常听到这样的问答:问“细伢子好大了?”答“打得酱油了。”

 说完了一路吉祥巷的左边,再说说右边的肖娭毑。肖娭毑的儿子肖伯伯是父亲的中学同学,年青时就去了北方工作,说的一口北方话,他常来我们家跟父亲聊天,父亲也跟他说普通话,父亲曾在东北军政干校上过两年学,能说普通话,但总带着长沙话的腔调。他们两个人说的什么我不感兴趣,就觉得两人说话的腔调有意思。

 巷子里有了什么纠纷,总要叫肖娭毑去调停,母亲说肖娭毑最公正。因为父亲和她儿子是同学的关系,肖娭毑处理我们家有关事务的时候会不会有所偏袒呢?有时候当事人只有被袒护时才会认为公正。不管怎么样,我们家非常信任和爱戴慈祥的肖娭毑,有了难事总要去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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