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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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南宋年间,江宁城郊,座落着一座不大不小的庭院。庭院是一座典型的江南建筑。院子左右各一厢房,中间有一座两层的阁楼。房子应该是有些年月了,本是朱红的颜色有了些许的斑驳。虽然年深日久,房子略显些破败,但每一座房子的屋顶都凌空伸展着多姿的飞檐,厢房和阁楼上的木窗棂镂空雕刻着各式精美的花样。阁楼上垂着长长的薄纱窗幔,被初冬乍起的北风撩拨着四处翻飞。不难看得出它当年的雅致与荣光。
院中种着各种花草。有高及阁楼的洁白秋玉兰;有层层碧叶中不动声色的点点金桂;有倚着墙角翻卷着花瓣的重瓣大秋菊;也有着红白粉黄的小朵波斯菊;有细叶麦冬草伸着细长的花杆缀着紫色的小花;还有几株孤芳自赏的彼岸花。此时正值初冬,秋玉兰和金桂虽然略显凋敝零落,但尚存的花朵儿还是拼命地吐出绵长的幽香,只是并不浓烈,隐隐约约,若有若无。倒是那两三株彼岸花开得比平常的晚一些。两三根光秃秃,显得桀骜不驯的绿色花茎,擎着火红胜血的花瓣,吐出细细长长的花蕊,在白日余辉下闪着诡异的红光。
阁楼上倚墙放着几个书架,上面整整齐齐码放着各式各样的书画,书架旁边还有一些放不下的书画就地摆放在角落里。书架前放置着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书案和有扶手的靠背椅。书案旁的地上也堆满了书,书案上面的一边也压着一些书籍,另一边则立着一盏青灯。阁楼的正中间,有一个原木色的圆桌,桌上有一把紫砂茶壶和几盏茶杯。桌子旁围着几个高脚的圆凳子。
一位穿着粗布衣裙,挽着高高发髻,年已过花甲的老妇人正端正坐在靠背椅上用笔在纸上写着什么。
老妇人头发已是银白胜雪,瘦削的面颊苍白松驰,眼角和嘴角爬满了皱纹,身形也有些瘦削伶仃。尽管老妇人稀疏的眉毛已经没有了碧玉年华时的远山如黛,干瘪的脸颊也没有了桃李时节的饱满丰盈,淡白的嘴唇也没有了花信芳华时的水润光泽,甚至于身材也没有了半老徐娘的丰韵犹存,但她脸部的轮廓和五官的比例仍能看得出老妇人年轻时俊俏娇美的模样。
老妇人此时正细眯着双眼,眉头微蹙,嘴唇紧抿着,看得出正在专注地做着她正在做的事情。
兴许是写得有一阵时间,老妇人觉得乏了。她放下笔,轻轻甩了甩酥麻的手臂,伸张伸张握笔的手指,闭上双眼,轻轻地往后仰了片刻,按了按太阳穴。感觉到舒适一些了,这才站起身来,徐徐走到圆桌旁。她并没有坐下,而是直接倒了一杯清亮淡黄的茶水,轻轻抿了几口。干燥的喉咙得到了缓解,她放下茶杯,信步走到阁楼窗前。
此时的风暂时歇下来,窗前的纱缦停止上下翻飞,柔柔顺顺地垂着,像个安静的少女。雕花的窗棂用一节竹棍支撑半开着,可以看到远处的山野。老妇人倚在窗前,极目远眺。空旷的原野四处凌乱凋敝,远山薄雾缭绕,高高低低,影影绰绰。近处,大如巴掌的梧桐树叶与其枝枝杈杈尚存着藕断丝连的缠绵,它们的举动估计引来了北风的妒忌,它冷不丁地朝着树叶们一阵猛吹,吹散了树枝与树叶的缠绵。树叶不得不向树枝投去最后眷恋的目光,转头随风簌簌飘落。就连无辜的杂草也未能幸免。枯黄的杂草丛如被风吹皱的水面,一波连着一波起起伏伏,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老妇人细眯着双眼,悠悠长叹一口气,回到书案靠背椅处拿了一件披风披上,又重新回到茶桌旁边的高脚凳坐下。她倒了一杯茶,入口品了品,思绪飘飘缈缈。
“北方这个时候应该下雪了吧。”她自言自语道。
2
五十多年前,山东章丘的某处,座落着一所不大的院子。这里住着一户姓李的人家。李家祖上在当地是名门望族,家中多有饱读诗书之人。这一家的男主人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只是这读书人祖上为官清廉,家道清贫,住的这宅院也是租来的。院墙不高,院内被佣人拾掇得干净整洁。
北方的深秋,此时已是瑞雪纷飞。院落内书房一隅,一个女佣人正在用撩火棍拨弄着火盆里的炭火,弄得火星四溅。离火盆一米开外,书桌旁边一个约摸五岁年纪,绑着两根朝天辫,粉妆玉琢的小女孩,她正在用小手握着比她的手指头还粗的毛笔在专心致志地写字。
窗外传来孩子们打雪仗,堆雪人的嬉戏喧嚣的声音。可小女孩却不为窗外的声音所动,而是沉心静气地抄写着文章。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清儿,清儿在吗?”
话音未落,进来了一位穿着淡雅衣裙的中年妇人,身边还有一个比小女孩大一些的小男孩,他托着一个食盒。
小女孩一看到他们,便放下手中的笔,朝他们打招呼:“二伯母,迥哥哥,你们来了。”
小男孩一见到小女孩,便跑过来举起点心盒递给她:“清儿妹妹,这是我娘做的桂花糕,可好吃了,你尝尝。”
清儿妹妹雀跃着接过点心盒,翻开盒盖,用手指捡起一块糕点往嘴里送,嘴里边嚼边嘟嘟囔囔着说道:“甜,好甜!谢谢二伯母,谢谢迥哥哥。”
说着她又举糕点盒给那位妇人和小男孩:“你们也吃。”
小男孩推辞着说吃过了。中年妇人笑着慈爱地抚摸着小女孩的头发说道:“我们都吃过了,这是迥哥哥特意给你留的,你慢点吃,别噎着了。”
说着她转头吩咐佣人去倒一杯茶水,看着小女孩把茶水咕嘟咕嘟地喝下,又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慢点喝,慢点喝,别呛到了。”
妇人走到书桌前,看了看小女孩写的字,回过头来对小男孩说:“你瞧瞧,你瞧瞧,清儿写的字愈发俊俏了,你这个做哥哥的能有妹妹的一半努力就好了。”
小男孩伸了伸舌头,朝他妈妈做了个鬼脸,转头对清儿说:“吃完我们找玉儿姐姐和宝哥哥出去堆雪人吧。”
玉儿姐姐和宝哥哥是大伯父家的孩子。清儿一听,急忙把食盒朝桌上一放,牵着小男孩的手就往外跑。
妇人在后面喊:“外面天冷,清儿添件衣裳!”小男孩和小女孩嘻嘻哈哈地早就跑得不见了踪影。
妇人笑着摇摇头,叫佣人拿了一件小女孩的衣裳追了出去,她则在后面收拾小女孩的纸笔。
清儿的母亲早逝,好在二伯母待她如亲生女儿,从襁褓中喂她母乳,一直到如今对她无微不至的关怀,让她这些年一点没感觉到母爱的缺失。二伯大伯家的哥哥姐姐们也都对她照顾有加,让她不觉得孤单。
凭心而论,虽然早早失去了母亲,但清儿的童年是幸福的。老妇人想。
3
转眼清儿已是长到及笄之年。因为父亲调任汴京,全家人也随之从山东老家移居汴京。
这年夏天,汴京四处骄阳似火,比山东章丘老家可是热多了。好不容易连天降了几场雷阵雨,天气有所阴凉,清儿与堂兄弟姐妹们相约去郊外的一处荷塘赏荷花。
荷塘很大,站在荷塘岸边,举目望去看不到尽头,只见到处挨挨挤挤地种满了荷莲,那一池的碧色似乎连到了天际。轻风一来,荷叶齐唰唰地一摇一摆,似乎在争相朝着他们点头致意。
“快瞧,快瞧,那有一座小岛!”眼尖的清儿雀跃地欢叫。
荷塘深处,俯卧着一座小岛屿,小岛上有一座特立独行的风雨亭。
玉姐姐提议:“我们上亭子那去吧。”
迥哥哥脑子转得快:“既然那有个亭子,附近必定有船!”
于是大家便分头去找船。
没多久,宝哥哥真的找到了一艘小船。大家兴致盎然地登上小船。
宝哥哥和迥哥哥负责划船。清儿和玉儿负责用手拨开船头的荷花荷叶,开出一条水路。
小船悠悠地朝前划着,划过了一丛丛的荷叶。荷叶真大呀,大得就像一把把碧绿的雨伞,有的茎杆伸出水面,有的干脆就浮在水面上。
因为刚下过雨的缘故,无论是擎出水面的还是浮在水面上的荷叶,上面或多或少地聚着一些积水。有些凝成一颗颗水珠,在阳光照耀下发出晶莹剔透的光芒。
清儿调皮地用手指去触碰一下,水珠就滴溜溜地从这一头滚到另一头,与另一滴水珠汇合,荷叶往一边倾斜,“叮咚”一声,水珠滑落水中。
荷塘里的荷花一朵接着一朵,远近高低错落有致。花儿的花瓣从浑圆的底部到尖尖的顶部,白里透着粉,粉里淡出一点白。花瓣上也沾着晶莹的水珠子,把花儿滋润得娇艳欲滴。荷花有大也有小,但无论大小,每一朵都亭亭玉立,犹如一个个的仙子,在荷叶映衬下愈发显得冰清玉洁,超凡脱俗。
玉儿忍不住摘了两朵荷花,轮换着凑到鼻子底下,使劲地闻着那馥郁的花香,作出一副陶醉的样子。
雨后太阳不失时机地从越来越淡的云层中探出头来,把它刚刚憋回去的热量又重新抖落而出,毫不留情地倾泻在这些少年少女身上。
清儿额头上,鼻尖上沁出了点点汗珠。她折了一枝最大的荷叶,高举过头,遮住了头顶的骄阳。
迥哥哥也停下划浆,腾出手来,折了几把绿油油的莲蓬,抠出里面的莲子分发给大伙。
甜滋滋的莲子吃进嘴里,嗓子眼立即有了清新润泽的感觉,身上似乎也随之凉爽了不少。
清儿故意学着教书的师爷摇头晃脑,嘴里不停地赞叹:“妙哉!妙哉!”
不多一会,船儿划到小岛旁。众人合力把小船停在岸边,用绳索栓在岛上的一棵小树上,防止它自己飘走。
停好船,大家朝着亭中走去。亭子旁边有一棵海棠树,虽然已是入夏,但这棵海棠依然有不少粉红的花儿。清儿和玉儿摘了两枝互相插在对方的发髻中,又折了几枝在手上把玩。
亭子正中有一个石桌几个石凳。大伙拿出随身携带的点心和酒水一一放置在石桌上。
迥哥哥提议,大家来猜拳,猜对的人指定另一人对对子或吟诗或作词或唱曲或跳舞或完成一些好玩的动作,完不成的罚酒。
第一局清儿先赢了,她让迥哥哥背着她绕亭子转一圈。迥哥哥背起清儿,大呼小叫地嫌她重。清儿在他背上则作骑马状,“吁”过来“吁”过去。大家笑作一团。
第二局宝哥哥猜对了,他指定清儿来做诗词。清儿装模作样地背着手来回踱了好几步,歪着脑袋作出绞尽脑汁的样子。
“绣面芙蓉一笑开。斜飞宝鸭衬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清儿吟罢,众人无不鼓掌称妙!
……
就这样,几个人一起吃吃喝喝,笑笑闹闹,又或是划拳行令,吟诗作对,好不尽兴。不知不觉日已西沉。
回去的时候,因为匆忙,大家把船驶入荷叶深处,竟一时找不到方向。突然船头前方“忽啦啦”地一阵声响,十几只大大小小的鸟儿从荷叶丛中扑棱棱地直冲云霄。原来那里栖息着一群鸥鹭,被少年少女们横冲直撞的小船惊扰,不得不四处飞离。
小船上的掌舵人一时也被飞起的鸥鹭惊得身子一歪,小船差点儿倾覆。
阁楼上的老妇人想到这里,嘴里不禁念念有词:“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念完,老妇人的嘴角,微微往上扯了扯,眼神似乎明亮了不少。是呀,那时的清儿,是多么的无忧无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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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汴京居住的日子,父亲因为升任了礼部员外郞,全家搬到汴京的一所大宅子。父亲平日里公务更加繁忙起来。有时在礼部衙门忙完了公事,回到家,还有不少的应酬往来。
这一天,清儿看书乏了,正在厅堂前的院子里荡着秋千休息。看门的小厮急匆匆地从她跟前跑过,进到东厢房向老爷禀报,说门外有姓赵的老爷携公子前来求见。
父亲边整衣裳边匆忙出来,准备到大门外迎客。扭头一看到清儿在树下荡秋千,于是挥挥手,让她回到书房看书去。
清儿猜想来访者必是官职比父亲还高之人,不然父亲不会又是正衣冠又是亲自出门迎接。这人会是谁呢。她从秋千上下来,来不及活动活动手脚,歪着脑袋,边想边往后院走去。
走到一半路,她越想越好奇,究竟是谁人,会带着少爷来访呢?于是她并没有直接回书房,而是悄悄地躲在厅堂附近一根粗大的廊柱后,探头探脑想探个究竟。
不一会,只见父亲领着一位趾高气扬的老头儿往厅堂走来。后面跟着一名身材修长的少年。这位少年倒是没有前面老头盛气凌人的姿态,而是一副文质彬彬,温文尔雅的模样。看年纪与迥哥哥相仿,只是比迥哥哥还要儒雅俊俏。
宾主落座后寒喧了几句,父亲便打发小厮去把迥哥哥叫来。清儿心下不由暗自生气,父亲就是偏心,这么俊俏的少年郎,只介绍给迥哥哥认识,不介绍给她。哼,不介绍就不介绍,谁希罕!这么想着,她不想再待下去,嘟着嘴巴往后院走去。
走到半道,正好见迥哥哥过来,见她嘟着小嘴,问谁惹她生气了。她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不予理睬,兀自回到后院书房。她本想拿本书来看,却怎么也看不进,眼前总是浮现着刚才那位少年的身影。她干脆放下手中的书本,取过一张画纸,拿了支笔,在纸上画起来。
“清儿,清儿,我介绍个朋友给你认识!”说话间,迥哥哥拉着方才在厅堂见到的少年兴冲冲地跑进书房。
"清儿,我妹妹!这位是赵公子!"迥哥哥给他们互相介绍。
赵公子拱手作揖:“清儿妹妹,久仰,久仰!”
他这话说得并不是客套话,清儿的诗词在坊间颇有名声,他早就想认识这位名闻遐迩的大家闺秀了。
清儿看到心中正念着的少年此时突然真真切切地站在眼前,一时间竟愣住了,提着笔的手悬在半空中。
赵公子见到清儿提着笔,便自然而然地凑上前,看到她在画一个人像,不禁惊喜地问:“你也喜欢画画?”
清儿这才反应过来,匆忙放下笔,一把扯过面前画着少年肖像的画纸揉搓成一团,脸上“唰”地一下子红到耳根:“没有,没有,我只是画着玩玩。”
......
老妇人闭着眼睛,脑海里无数次地呈现与夫君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一切是那么地历历在目,一切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夫君少年时的面孔浮在眼前,是如此的生动,如此的鲜活,如此的俊朗。只是一闭一睁眼间,却已是天人永隔。
老妇人有时候也在问自己,如果当初不相识,后来就不会流下那么多的相思泪了吧?
5
十八岁那年,清儿嫁给了赵公子。清儿便不再叫清儿,别人都称她为赵夫人。
起初,自小便聪颖好学,博学多才的夫君并没有在其父的期望下出官入仕。而是做着一份闲职,领着一份微薄的工资,成日里醉心于收集各种金石书画。
清儿恰好与他志趣相投,经常在一起,要么游山玩水,吟诗作对;要么流连在街坊市井间,但凡发现有稀罕的金石字画,便掏出不多的积蓄买下,爱不释手把玩之余还写上各种注释作各种拓印,然后把真品归类珍藏。
做这些事的时候,俩人是心意相通的,是快乐的,是心满意足的。只是后来,夫君需要到外地任太守。俩人便过起了两地分居的日子。
清儿独居在山东青州,闲时写写诗词,有时也替夫君收集金石字画。只是聚少离多的日子,使她常常陷入苦闷的境地。
又一年重阳日临近,夫君仍是归期未有期,清儿一个人独守空房。
屋外薄雾缭绕,浓云低垂,屋内方桌上,一个金兽形的香炉点着龙脑香,香烟袅袅升起,如纱似雾。起初能清晰可见,慢慢变稀变淡,最后消失在空气中。
都说每逢佳节倍思亲,这话一点不假。重阳越是临近,思念之心愈盛。躺在冰凉的玉枕上,隔着轻纱帐,望着窗外如水的月色,思念的人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重阳佳节,本是与夫君一同赏菊饮酒,恩爱相随的时候,现如今只剩自己一个人,怎能不心生悲凉。
实在苦闷至极,清儿就坐在东篱旁,斟了两杯酒,佯装对面坐着夫君,然后一边赏菊一边独饮。重阳菊花正开得灿烂,一阵阵的花香四处飘浮游荡,就连宽大的衣袖里都盈满了花香。
此情此景此地,一个人的独处,面对一地黄花,怎不令人黯然神伤。
一阵秋风吹起,把门帘吹掀开来。秋风趁虚而入,正好撞见帘内的人儿。倘若秋风能解人意,它一定会感到惊诧。因为过度的思念,帘内的赵夫人身形竟然消瘦得如此厉害。
一年复一年,夏天过去,秋天又至。等不来心心念念的夫君,帘内的人儿相思之情仍是只增不减。
赵家位于青州的宅子幽静雅致,里面有一个小花园,除了花草葱茏,还有一个小荷塘。那满塘粉色的荷花已经凋谢,荷花的香气也渐渐消散,秋意越来越浓了。
这一天,清儿遣走了身边的丫环,换上一身便装,独自来到花园中,登上荷塘里的一艘小船。此时离少年时与兄长姐姐们荷塘泛舟的时间已过去了很多年,景不复当年景,物也非当年物,人更非当年的人,一切都不复依旧。
随着微波荡漾,小船一上一下轻轻地晃动着。她仰头凝望天空,思绪也如这轻舟般起浮荡漾。
天上的白云在空中舒展卷收,形成各种各样不同的形状。从北边飞来一队排成人字型的大雁,扑扇着大大的翅膀,朝着南方飞去。
恍惚间,清儿仿佛看见这些大雁衔着夫君的书信朝她飞过来......
当白昼消失,月光洒满了西楼,一切恍如梦境。
年年花开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彼时的夫君,终究耐不住一个人在外的寂寞,在他乡又纳了小妾。他是在外面风流快活了,只是可惜了家乡的清儿,再无心梳妆打扮,对镜贴花黄。而是日日倚着槛杆,对着夫君外出的方向望眼欲穿。真真是枉费了她一番刻骨铭心的痴恋。
如果当初......
唉,如果只是如果,生活中哪有那么多的如果。老妇人眉头紧皱,胸口一阵绞痛,她赶紧又呷了一口茶水,这才缓过劲来。
6
靖康年间,金兵入关,很快攻破了汴京,俘虏了宋徽宗和钦宗父子。宋高宗南逃。
清儿和夫君为了保护那些他们视若珍宝的金石字画,不惜辛劳,装了满满十五车的宝物,一路追随着宋高宗的踪迹南下。
所到之处,一片破败狼藉。她看到太多的烧杀掳掠,太多的血流成河!太多的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民不聊生!
逃亡途中,一纸调令,夫君被调任建康知府。因为他们带的金石字画实在太多,途中多有耽搁。为了能尽快地到任,他们只能在洪州寄存了大部分。另一小部份特别珍贵的随身携带着,先去赴任了建康知府。
一日傍晚,建康知府书房中的书案旁边,清儿站在一旁研墨,夫君则站在书案正中提笔正往一张纸上写字。
此时,一亲信跌跌撞撞地跑进来,顾不上喘一口气,结结巴巴地报告:“大......大人,不.....不好了,不好了!”
夫君手中仍继续写着字,头也不抬地说道:“好好说话。”语气中颇有责怪之意。
清儿手中停止了研墨,和颜悦色地让那亲信缓一口气再说。
亲信艰难地吞咽下一口口水,这回说话才利索起来:“刚接到前方来报,洪州被金兵攻陷,咱们存在那里的金石书画被这帮强盗给烧没了!”
夫君的笔从手中跌落,抬起头来直视亲信的眼睛,颤抖着声音再次确认:“信息可靠?”亲信点点头。
夫君一下子跌坐在靠背椅上,形容枯槁,面如死灰。
清儿一下也愣住了,但她很快定了定神,走到茶桌前倒了一杯茶,让夫君先喝下,帮着他顺了顺后背,好半晌也没作声。
是呀,此时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人人尚且难以自保,何况那些个没有长脚的死物呢。好在当时存在洪州的金石字画并非存品的全部,尚有一些特别珍贵的如今在建康知府府中得以保存。
夫君经此一事,心中苦闷自不必言说,对金人的憎恨却又多了一分。做为一个城池的最高长官,面对强敌的入侵,他想到只有严明军纪,厉兵秣马,才可能有朝一日报仇雪恨。
为此,第二日夫君便到军营中视察城防。到了营房外,却见御营统制王亦正带着一帮军官边喝酒边看歌妓弹琴弄舞,丑态百出。
那王亦见了知府大人,起初似乎是愣了一下,但也没有要撤下歌舞的意思,而是笑嘻嘻地迎上来,请他一同坐下喝酒听曲。
夫君当时黑着脸,劈头盖脸地给王亦他们好一通训,说国难当头,他们为将为士,不好好练兵,加强营防,反而在此吃喝玩乐,成何体统!王亦这才讪讪地挥手让歌妓们退下,一脸心不甘情不愿地听训。
当夫君走出营房不远,听到背后王亦的声音说道:“哼,一个小小知府罢了,在老子面前摆啥威风!当今皇上都对金人多有忌惮,他又有何能耐与金人对抗!”像是对着那一帮兵痞子说,又像是故意让他听到。
夫君回来气得一夜睡不着觉。是呀,当时的皇帝只顾着自己的小命,一心只想着逃窜,底下的官兵早就军心涣散,各自为营。他这个小小的知府做得再多也是枉然呀。
没过多久的一个晚上,清儿已与夫君熄灯睡下。睡梦中被一阵嘈杂声弄醒,夫君正想叫人到外面看个究竟。这时有一个随从惊慌失措地前来报告。说城防外兵乱,那御营统制王亦正携了兵马气势汹汹地朝府中而来。夫君匆忙起身,急急的召来亲信。
据亲信再次打探来报,原来那王亦早就有了二心,他瞒着知府大人偷偷地与金人勾结,叫嚣着说要拿知府大人的首级前去献给金人领赏。此时他们已控制了城中几处重要位置。现在安抚史护卫队把他们一时的拖住了,但如果没有援兵前来,恐怕凶多吉少。
另一亲信随即提醒到:“大人,孙将军的兵马离我们这不远,可以叫人快马前去找他们前来施援。”
清儿也在一旁说道:“听闻孙将军的兵马多是精锐,有他们前来援手,叛军肯定没有胜算。”
“可这叛军也是我们汉人呀,他们只是一时受到蛊惑,他们没有死在金人的手上,难道让他们死在我们自己人的手上?”夫君毕竟一介书生,一想到自己人与自己人兵刃相见,最后肯定死伤惨重。就像渔蚌相争,得利的是金人呀。他一时拿不定主意。
最后,夫君没有听进亲信和清儿的劝说,而是匆匆收拾了他的宝贝书画,从后院仓皇逃走。后来,兵变虽然被镇压了下去,却让清儿对夫君有了不满。
清儿实在搞不明白,当年建国的宋太祖赵匡胤那么能征善战,建立了那么强大的国家,建制了那么多的军队,为何如今的大宋王朝却在北方金人的铁蹄之下如此不堪一击?现今的当权者们除了热衷割地赔款缴纳岁供,根本无心抵抗。金兵一来,他们立即弃了中原大好河山,仓皇向南逃窜,狼狈不堪。
她也不明白一直刚正的夫君在叛军围城时为何做出逃跑的举动。在路过乌江时,她挥毫写下了传颂千古,铿锵有力的一首小诗:”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夏日绝句》——宋.李清照)
是呀,如若宋朝的当权者们能有项羽的一半血性,如今的局面早就不是这样的了。
这首小诗显露的英雄气概不输须眉,但这又有什么用呢。她一个女子,就算能文,也不能武,只能是直抒了自己胸臆罢了。
国破山河残,社会动荡,贼人当道,人人难自保。她和夫君拼命保护的金石字画终究在颠沛流离中被烧被偷被抢,已经所剩无几。
夫君也早在兵变后第二年因病去世。后来她曾再嫁张姓人家,奈何却是遇人不淑。那姓张的不仅觑觎于她的金石字画,还对她进行家暴。刚烈的个性让她把那渣男告进了牢房。
如今她无儿无女,就连比她年纪小许多的亲弟弟也已经先她而去,只剩下她一个人孤苦伶仃苟活于这世上。
要不是还有她与夫君一起投入了大半生心血的《金石录》未能完成,她真想随着夫君一去了之。
思虑至此,老妇人又是发出长长一声叹息。窗外天色渐暗,北风又是一阵疾吹,轻纱缦顿时到处飞舞翻腾。外面传来雨打梧桐叶的窸窣声,不多一会,雨丝纷纷乱入。老妇人连忙起身,把支起的窗棂放下,随后紧了紧披风,心里思忖着,看来今晚又是一个孤清冷雨夜!
网图侵删《声声慢》李清照〔宋代〕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它,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备注:本文根据名人故事改编,并非完全史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