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口的鸟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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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十四岁的一天在学校的窗口读书，听到了一声鸟叫，叫声婉转。那是他从未看过的鸟，是沙漠里没有的鸟。他出生在贝都因人家庭，日夜都在帐篷里度过。他有三个姐姐，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孩，也是家里唯一识字的人。父亲对他很宠爱，但是以毒打的形式，特别是他每次考试不理想的时候。他每次被打的时候，嘴里都在喃喃念着可兰经。刚开始他不相信安拉，或者说他不相信自己真的信安拉。但他发现在听到鸟叫之后的第三个夜晚，他父亲又开始打他，他开始默念可兰经，发现自己感觉不到被鞭子的抽打。等到他父亲气喘吁吁地把鞭子扔下，他站起来，拍拍衣服上的褶皱，对他父亲说：“您打完了吧？打完了我要去做礼拜了。”他父亲像看怪胎一样看着他，默不作声。他把这当做许可，就跑到自己屋里做礼拜。从此他的父亲再没打他。

他十七岁的时候，喜欢上了同班的女生赛米拉。可是因为大家都嘲笑自己是“蠢笨的贝都因骆驼”，他显得沉默寡言，毫不起眼，他也不愿意跟他们说话，包括赛米拉。那一年，有一个人澳大利亚人毫不费力地闯进首都的阿克苏清真寺，一把火把这座六百年的寺庙烧个精光。人们群情激奋，走上街头抗议，最后和警察发生了冲突，一些人又开始攻击政府机关，老国王去了希腊度假，然后把皇位传给了自己的侄子。人们更加激愤，赛米拉也加入了游行队伍，而且对班里每个学生发传单。她把传到递到他手里的时候，正眼看着他，他觉得她就像安拉的侍者被派来和他度过凡尘。他接过了传单，陪赛米拉一起走上了街。她没预料到他会来，在队伍里对他回头笑笑。他紧贴着她走，看着她呐喊，他也跟着喊。虽然是盛夏的酷暑，但他觉得自己像走在短暂的春天里。但是好景不长，不知哪里响起了枪声，然后人流开始分散，你冲我撞，有人从他面前往回冲，把他冲倒了。他看不到赛米拉，站起来拼命喊她的名字，才发现她在自己身后两米的地方，头上是血。他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推开众人赶到她身边，连抱带拉地把她挪到了一个巷子里。她一直在那里发抖，好长时间才抬起头来惊恐地看着他，他才知道自己头上也是满脸血。

一周之后，他们在一个旧仓库里发生了关系。再一周之后，暴乱平息，赛米拉被学校开除，他不在名单里面，但他主动退学了。这件事却令他声名鹊起，他逐渐成了赛米拉小圈子里的一员。虽然暴乱停止了，但是赛米拉他们准备掀起更大的风波，推翻整个王国。他听他们讲话，偶尔也插句嘴。直到有天他在那里说话，发现周围的人都在看着他，而且赞赏地点点头，他才发现自己有演说家的天赋，从此他一发而不可收拾。

他们在士兵里发展了一批同志。他通过作弊也加入了军队。在那里，他逐渐赢得了每个人的心。这是一种奇异的感受，三个月之后，赛米拉来看他并告诉他自己已经怀孕的时候，他竟然丝毫也感受不到。他知道自己已经对赛米拉失去了兴趣。赛米拉也知道这点，于是她离开了他。二十年后，一个陌生的男子走到自己身边，告诉他他就是自己的儿子，而且赛米拉已经死掉。他才想起来当初遇到赛米拉的时光。那个时候，他已经领导军官们政变，他成了上尉，而且成了这个国家的领袖。

二十年来，他遭到过三十多次暗杀，但每次都被他侥幸逃脱。他成了领袖之后，除了阅兵外，他都是穿着贝都因人的长袍，带着小帽，无论到哪儿他都带着帐篷，身旁跟着十四个保镖，就算去外国参加会议也不例外。他在下榻的宾馆里搭起帐篷，然后才能睡去，保镖们站在身旁。人们传说他其实晚上从不睡觉，通宵达旦地和女人发生关系，甚至他的女保镖也不例外，还有在街上找来的应召女郎。的确，他娶了六个老婆（按照可兰经，这不是亵渎，最传奇的地方，其中一个还是刺杀他的女特务），生了二十个儿子，私生子他都数不清。所以那个男子来到他面前，告诉他自己就是他儿子的时候，他一点都不怀疑，甚至不在乎，他只是点点头，叫保镖领他过去。人们之所以说他纵欲无度，根源就是他常年戴着墨镜，而且都是全球限量定制版。他戴着墨镜的照片被印在本国的钱币上，人们疯狂地膜拜他，甚至模仿他的爆炸发型。

见过他的一个美国阿肯色州的议员说他举止粗俗，口里脏话不断，甚至当众放响屁而丝毫不以为耻。但明显这位议员是因为他是在帐篷里被接见的感觉非常不爽。采访过他的法国记者们则说他他温文尔雅，是个虔诚的穆斯林，甚至在采访的间隙，到了礼拜时间，都要先礼拜再接受采访。作为抱歉的礼物，电视台的人每人收到了一个玛瑙的手链（念可兰经之用）和他本人写的诗集。那都是他冥想安拉的结果。报道称他作风简朴，帐篷华丽但里面几乎没什么摆设。他本人饮食简单，早餐是面包和驼奶，午餐多为烤牛肉或烧牛排，晚上是古斯古斯面。他曾说自己除了官邸，永远不住房子，除非治下的每个公民都住上了楼房。他已经靠卖石油赚来的钱实现了义务教育和全民医保，还预备用这些钱来抽取地下水，让整个沙漠都布满绿洲，实现可兰经的奶与蜜之地。他喜欢游泳，曾经要从地中海的这端游到那端，更令人惊奇的是，他相信自己真能做到。

他喜欢看足球，更是橄榄球的粉丝，听美国的摇滚乐，喜欢Bob Dylan和李小龙。但他讨厌美国做事指手画脚的作风，他支持阿拉伯兄弟建设一个纯粹的阿拉伯合众国。他说如果有人愿意的话，他立刻从这个国家领袖的位置上退下来，甘心做个平民。他决定要买中国的核武器，好炸平以色列这颗眼中钉。美国一份内部文件称他和911有间接关系，而且美国人恨死了他，因为在一个峰会上，他用带着手套的手和美国总统握手，而且握完立马把手套摘下拿汽油烧掉。美国人制裁他二十年，但是他凭着石油，还是雄赳赳地活着，一如那些纸币上的他。但是国内的人反对他，说他开采石油，在花子孙的钱。美国一家报纸说，在这个国家，你说一句领袖的坏话，马上就被请去和咖啡，有些人还被用机关枪处死。传说他曾亲自开枪，杀死那些异见者，但没有人找到确切的录像和证词。他还在位子上的时候，海牙国际法庭就宣布他是刽子手，涉及五十三个人死亡，二十七人失踪，判了他两个死刑和五个无期徒刑。

在他统治的第四十一个年头，国内像在四十七年前一样爆发了动乱，人们群情激奋，甚至军队也跟着起来斗争，这场争斗逐渐演变成内乱。三个月后，首都被攻下。他在前夜发表讲话，对目前的现状表示担忧，希望能和平谈话，然后他就离开了首都。他拒绝心腹说的跑到邻国避难，他认为这是胆怯的表现。他回到了老家的帐篷里。在老家被攻陷之后，又躲在一个山洞里。

十四天之后，反对派发现了他，他被从藏身的山洞脱出，遭受毒打。美国曝光的一个视频里，他头破血流，人们疯狂呼喊。他眉头紧锁，累累如丧家之犬，这个时候人们才想起来他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在他被抓的一个月前，他的儿子们全被找出来杀掉，大女儿被奸污然后枪杀，小女儿才两岁，被从床底下拖出来，摔死在墙壁上。他的私生子们也被拘禁，拷打，甚至被打死。有人说他的儿子们都住在豪华的别墅里，铺的都是土耳其的地毯，装潢都是意大利的家具，屋里摆设的甚至有梵高的画作和来自中国元代的青花瓷。这些房子都是归他所有，而且有报道称银行里还有一百四十吨他名下的黄金。但是在他被抓起来的那一刻起，这些东西都永远不属于他了。

躲在山洞的十几天，他不断冥想，吃的食物寥寥无几，甚至水源都成问题，但他思考得愈加清澈。在他被抓的当天，他又听到了那声鸟叫，就像在他十四岁那年听到的一样。接着他听着有人指着山洞呼唤，接着听到枪声和人跑动声，再然后他就被从山洞里拖出来，人们毒打他，他抬头想看那只鸟在哪里，可是他始终看不到，他嘴里喃喃自语着什么，那些士兵都以为他要说投降，一个人说：“打死他！”然后就有人用枪托砸他的头，甚至有人还在他倒地后，用短刀插他的下体。他就这样死去，然后被运到首都一个冰窖里，花三美元就可以参观拍照，五天之后，人们把他埋了，欢天喜地地去庆祝他们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