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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海鱼

2022-05-25  本文已影响0人  g7412507639

星若去世以后,我也向公司提交了辞呈。尽管副经理在他那间俯瞰高新区的办公室里向我暗示说,本人的大名已经列在人事变动的名单中了,只要再做几个月,就能离开销售部,我依然婉拒了。记忆中那是个相当阴郁的下午——或许那段时间在记忆中都是阴郁的,是你不愿意清扫的某个缝隙,渐渐积满尘埃——我默默收拾工位上的个人物品,才发现不过一只水杯,几枚曲别针,一盆小肉质植物,几只已经没水的圆珠笔而已。我把肉质植物送给隔壁的实习生,剩下的杂物统统塞进那个灰旅行包里,包是我们新婚旅行的时候买的,星若常常背它去游泳。满屋销售员的嗓音,听起来都像是才大学毕业的姑娘,我把门带上,意识到自己曾与她们的声音一样年轻,电话远远响个不停。

14年夏天苍白而静默,火葬场那种特殊的炙烤气味深深浸入我的皮肤,无论如何洗涤也总能嗅到,尤其是在午夜时分,窗帘滤过一道道大灯的前光,床少了一个人,宽阔如养过一个孩子,劫灰无声飘落,覆盖了尘世的山峦,一似儿时梦中喧闹的雪。我把他那些能穿的衬衫都打包捐给街道办,丢掉灰色的牙刷和拖鞋,钓竿则挂在二手市场上等人出价,但这些都不曾让他离开片刻。直到他真的被安放在佛堂——不独因妈妈信佛,价格也比墓地便宜许多——我才做了第一个直抵天光的梦:海一片灰蓝,没有潮声。

我本以为整个夏季我都将缩在书房里,把我们曾经买过但已来不及共同阅读的书一一看完——书对我而言本来是微苦的折磨,却在那时成了熨帖和慰藉:须等到某个特殊的时刻,你感叹幸好不曾留下签名,留下记号,更不用说留下日记,但又庆幸至少书籍有它们的顺序,还保存一些不至于过于醒目的片段,可以允许它们在书架深处明灭不定……只有到了这个时刻你再审视书架,我再审视书架时才一一流连它们的名字,并且惊讶于那些场面不曾褪色,那些声音彼此触动,只是哀苦已然夹杂其中,把微不足道的欢乐弄污了。但即使如此,当我在摇椅上醒来,发现书已经掉在脚边,阳光色调转红,城市已暮霭沉沉时,依然怀疑这个下午是从哪里偷来。静听室内唯有厨房水滴的声音,起身四处转悠,一切朦胧如隔过一层磨砂玻璃,电话却突然响了。

几夜的电话消磨以后,我一如儿时向姐姐举手投降,于是八月中旬的某个清晨,我开门放她们进来,这才意识到房间里依然充满了丧偶者的哀悼,离世前的场景都不曾更换,他的眼镜压着那天的报纸,一起摆在茶几一角,沙发上那个他专用的红色的呢绒靠垫,玻璃柜里那些我从来不喝的橘子汽水速溶粉,忘记翻页的日历,未浇水的龙舌兰……好像什么也没收拾,时间在起居室中央静止了。姐姐知道,韩也知道,我因此特别尴尬,发现自己难得地脸红了。星若在世时,两家人相处融洽,他是软件工程师,韩是技术策划,两个男人有话可说——如果不是星若,不会有那么多在小景灯旁边消磨醉意的四人之夜。韩已经谢顶,摘下一顶大汗淋漓的帽子,在他身后露出一个姑娘,我说,小璐?她穿着凉鞋和超短裤,不大情愿地冲我点点头,说您节哀顺变,这句话飘摇不定,同她似绝无关系。她好像一年之间长高了一倍,也好像一年就全然同我生疏了。

我例行洗漱,继而回卧室把包拎出来,韩是中医的信徒,从来要求家里人六点半钟起床,出门散步晒太阳。母亲呢——还在宾馆睡着呐,姐姐的声音从窗口后面传来,我背包站到门口时,倒看见韩把手机翻面朝下,姐姐转向我,露出个似是而非的笑,小璐则假装视而不见,歪斜在沙发上,把那天的报纸拿起来读。四人中隐匿着一些令人不安的沉默,我有点后悔答应姐姐陪母亲一起去海边小住了,尤其是当她站起身,全然无辜地问我:“怎么不见你们那只鹦鹉?”

“姐姐不是早就知道了吗,三月的时候就飞跑了,窗户很多,恐怕迷路了吧。”

“有吗?”她依然不知所措似地继续问,我的泪水却难以抑制地涌出眼眶,韩在桌子下面踢了她一脚,小璐则颇厌烦地移开了视线。

就算灰真的还在,恐怕也会被我送人吧,我打副驾驶窗往外看去,窗外阳光炽烈,车正拐上高速路,视线在潮水般的热流中模糊了……有谁可送呢,结婚以后,以前常常小聚的朋友大都为家庭让路了,有些为了自己的家庭,有些为了别人的家庭。星若也不是没有把难得不加班的周末用来陪我一一认识那些还没结婚的同学——一些高中时代的朋友,还勉强星散在一座城市的各处——我和他坐在一侧,另外两个姑娘坐在对侧,一时之间竟然无话可说,如此场面循环往复,直到某天高中时代最好的朋友趁星若告辞去洗手间时偷偷问我是不是被父母逼着嫁了人,选了个枯燥但可消磨的丈夫,我发现自己竟然丝毫不感到羞赧,反而颇感不悦,甚至很自然地站在了我如今的生活这边,从那以后我再不打算保持以前的联系,尽管在周日上午,我躺在沙发上,偶尔会看到他从视野中探出个脑袋,“不去见你的朋友吗?”

“不,我想最近都不会见面了。”

“还是你一个人去比较合适啊,我不懂得和人打交道。”

“不,还是不了。这样很好。”

就在那个月,星若提着个笼子回来,把灰挂在了阳台的晾衣架上。

时近黄昏,快雨乍收,公路上却起了雾,这在临海城市的夏季不算常见,放缓速度后,有辆大车打着双闪,跌跌撞撞地从我们身边滑过,像个雾中闪现的幽灵,韩吓得一个激灵,开窗怒骂不止,差点撞在公路隔离带上。姐姐和母亲都劝他不妨在收费站小停,“司机难道睡着了吗,多危险啊,简直不知死活。”我打后视镜往后座看去,小璐插着耳机斜靠在窗边,而母亲则得偿所愿,终于用毯子盖住了她的双腿。

小璐嗅到潮湿空气的气味,一下就醒来了,与我四目相对。她在沉睡时显得特别安谧,而一旦醒来,反而感到神情远了,那张短而圆润的脸比起姐姐,更像母亲,鼻梁纤细则像我。我突然想起自己高中毕业照上为人称道的面容……当发觉自己正在品评年轻姑娘的面容时,也就意识到自己无疑已经不再年轻了,悲怆,或者悔恨的情绪理应涌出,但没有。反而,我对自己说,这是多么有幸的一件事,理应感到平和的温存,好像周身都被时光包裹,静静穿越尘世的鸟类。刚这么想时,不知名的鸟就从附近的杉树上叫起来,我一下子又看到星若的脸。

除了我和小璐以外,其他人都到服务站去了。时近黄昏,大巴车大都从反向的公路上返回内地,这里显得格外寂寞。落日熔金,四面一片深蓝,赭色在其中跳动,逐渐退潮,除了偶尔有车行过,什么也听不到,除了海风什么也闻不到。几不可闻的嘈杂来自小璐的耳机,她的耳轮形状姣好,像一轮瘦长的圆月。

青年第二次绕过窗边时,我注意到了他鸭舌帽下那张扁平的脸,他显然也透过打开的窗户看见了我们,我想主要还是看见了小璐,于是我往另一侧望去,停车场渐生细草,雨后显得格外荒凉,一辆黑色帕萨特远远停在那头,车门开着。穿白T恤衫的发胖中年人靠在车头吸烟,妻子站在不远处的空地上,正在做柔软体操,那也是车进出的必经之路,她看起来却毫无察觉。青年兜出一个大圈,从那边转向收费站,然后从收费站逆向穿回,这样刚好经过车边,如是已经两次,大概他远远一瞥,看到了小璐,而走近时却发现了碍事的我吧,因此抱着侥幸心理再兜一次:是否我会下车休息呢?小璐则好似对此一无所知,我从侧边盯住她的脸,在窗外海蓝的落日中,她会是什么模样呢……塞着耳机的淡漠形象显然撼动了青年的心。

“你不是才承诺说再不把钱借给他吗?”

“这次不一样啊……”

“哪里不一样?次次他都这样哄你,从10年开始,不就再也没还过了吗?”

“说到底,我只有这一个弟弟,能怎么办呢?”

“你说实话,是不是根本没有去要过?”

“……人家也有人家的苦衷嘛。”

“你就是拉不下脸来!”

争吵却突然显得温馨,以至于我想侧耳闭目,静静地悬浮在不被窥视的地方。海滩已经在望,母亲却靠在我肩上睡着了,我于是探过身子,悄悄问小璐。

“小璐和谁恋爱过吗?”

问话把她吓了一跳,惊讶之中,小时候仰起脸的无辜眼神就又出现了,让我倍感亲切。她茫然地摘下耳机,我却看出她只是假作迟钝罢了,于是再不复述第二遍。我俩对峙了半晌,到头来,她小声说,目前没有。这样得体而有空隙的说辞又是从哪里学来的?我看了看在前座为钱吵得不可开交的姐姐,认定绝不是她。而小璐的羞怯尤为可爱,大概是我的搭话使自己脱离了家庭阵线,而像个在父母的训斥中搞恶作剧的青少年的缘故,她一下子就褪下了遮蔽。我不自觉伸手去抚摸她的头发。鬓发闪耀着寂寞的光泽,虽然乌黑,倒好像是卡其色的。等我注意到这是我曾经的习惯,才目睹她略带怜悯的表情,也就收回了手。

手没有因为冬天的冷水而粗糙,是我的幸运或不幸呢?我抚摸着不见皱纹的手,突然感到这好像都是谁对我开的一个玩笑,只要屏息凝神,说句“再胡闹我就要生气了喔!”一切就能梦一样醒来似的。这么一想,始终咬紧牙关,在新婚伊始最艰苦的时刻也不曾向姐姐开口的我恐怕是很孩子气的,是即使藏到半夜不回家也不肯被找到的胜利者。姐姐向我表达了很多次“与其把钱借给他弟弟挥霍,不如借给你”的态度,或许在她看来,我这个妹妹总比外人要可靠,而从小就好强的我肯定会如数还钱吧。新婚伊始,我和星若在装修上给人诓骗,为了所谓的拜占庭风格花去了所有的钱,再买不起一件家具,竟然只能盖着窗帘睡在冬天的木地板上。

“冷吗?”

“冷啊。”

“还拜占庭风格吗?”

“还。”

我伸手在他渐生赘肉的两肋间挠,他怕痒,翻过身来把我压住了,呼吸相闻,他的肌肤散逸令人沉醉的金属气味。如今回想起来,那是我们整段姻缘中最幸福的日子。

海在盛夏的余温中吞吐繁星。涛声浩荡,除了涛声以外竟然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不用去想。他们在沙滩上生了一堆火,我沿着海岸线往暗处走去,三百步以后,火也像一粒大星了。天水沙碛上下一蓝。深蓝无比静谧,风不吹彻以后,盐味变得亲切了,我漂浮在失重深处,泳动在胞胎里的婴儿。

母亲已经睡下。年轻人到夜里依然很有活力,韩倔强地要搬出烧烤架,姐姐怎么劝也不听。小璐远远坐在潮水无法触及的高坡上,脱下凉鞋踩着细沙。风把她的罩衣吹得紧贴在身上,这样远远来看,她身段婉转,双肩到胸背的曲线特别丰润,在娇丽中又显得清冷,难怪那么引人注目。我想走去和她搭话,却被姐姐拉住了。

“难道你也想吃烧烤吗?”

韩为了取来食材,正走上防波堤,我确定他已经走远了。

“哪里,都这个时间了……”

“呵,开了一天的车,还这么有兴味,是不是挺有意思?怎么回了家倒像一具尸体呢?”

话里有些外人不应猜测的涵义,我于是岔开了话题。

过十二点后,韩在火堆旁把帐篷搭起来,一共两只,影子在细沙上颤动。姐姐怕风,板着脸说要回房间和母亲一起睡。我们选定的地方并非旅游区,而是滨海一处略显寂寞的沙滩,千禧年时这里被看作即将开放的新门户,开发商争相投资,地价水涨船高,住宅区拔地而起——可到头来这片海岸依然静谧,港口暂时停工到永远,苔痕和盐水贝类侵蚀着堤岸。夜色垂垂以后,才发现灯火幽微,大片大片的楼房全部陷入黑暗,整座城市鬼气森森,冬季尤其凄凉。正因如此,当我听说韩以五百元一月的价格租下一座独栋别墅时,恍惚以为自己还身处十年之前。

小璐的发丝散发金盏花的气味。火已渐熄,星斗在帐篷的小天窗里移动,她翻了几次身,最终趴在枕头上睡着了,少女休憩的容姿恰因随意而愈显舒畅,夏夜熨帖,呼吸声轻微而悠长。我睡不着,起身往沙滩上散步。月色如银,细沙踩践时觉得微凉,明亮,好像走在半空,影子就不安地晃了晃。夜深,夏末的消息听得更清楚了,极目远眺,秋在海的那头,慢慢地随潮水涌来。沿着海岸线一路走去,海藻,海蜇和贝类间或搁浅在一片透明中,倒好像依然浮游着似的,我低头数着它们的数量,有时用脚趾触碰一下,触感冰凉,不似人间之物。不知道走了多久,三面荒芜的海岸,一片深灰的海,鸥鸟远远鸣叫,此时定在某处沙碛盘旋吧。我抬起头,望见了那座古塔。

我和星若并非没有在海边一同度过夏天,只是回想起来记忆算不上完美,作为订婚的延续,假期就像他的订婚本身一样糟,我时常后悔自己把调休安排在那个适合升迁的夏天,一气之下居然索性当了全职太太。我们订婚在暮春。乘小巴车一路颠簸到乡下,星若呼呼大睡,我吐个不停。四月树木清圆,祖父院子里的野草已经很长,风吹过,云雀成群飞起,投下柔和的阴影。我俩在院子外面的围墙下蹲着吵了一架,枣花天,云叆叇少日光,春已经磋磨到茶色了。

“不是上周末就告诉你把该说的都背好吗?”

“……我见我亲家,怎么弄得像演讲一样。”

“可你要是不还价,我们根本出不起钱啊。”

“反正还要当成嫁妆再留给你嘛。”

“你怎么弄不明白,他就不待见不懂持家的人!”

“我和他结婚还是和你结婚?他不满意还是你不满意?”

争吵戛然而止。星若拿一根小棍在地上逗蚂蚁,我望着天空来去的云。如今想来,在那个时候分明已经有某种不安种植在我们中间,那是弥散性的冰凉触感,让你时而惊觉自己竟然在怀疑为什么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我偶尔卑鄙地自问,眼前这个一年四季都剪寸头,穿卫衣牛仔裤的男性和自己曾经设计出的理想伴侣究竟有什么关系,他是那种只要上街走一圈就从此消失在人群里的人,是高中三年相处到毕业也想不起名字的人。有时我深夜醒来,发现自己竟然记不起这个已订婚的人的脸,不禁泪流满面:这是多么卑劣,多么恶心,又多么令人恐惧啊。

但我们还是订婚了。

姐姐站在没膝的浅水中,放声向我搭话:“下去游一游吧,水里还有小鱼群,亮晶晶的。”

海蓝得好像没有这个我似的。

母亲躺在摇椅里,把半边身子露出遮阳伞,给自己涂防晒油。韩坐在有些杂草的高坡顶上,往下眺望,我循着他的视线望去,小璐像条大白鱼,很快就在浪花里找不到了。

水看起来很凉,我也不想弄湿自己,就婉拒了姐姐的提议,理由是我早就把大学学的蛙泳给忘了。那自由泳呢,你不是和星若学过吗?自由泳又不合适在有浪的水里游,我还嘴。姐姐是旱鸭子,所以听信了我的鬼话,但哪有会自由泳却忘掉了蛙泳的人呢?星若如果还在,一定会说,这个人不就是我吗。可到了下午,我也不得不下水了。

下午,那辆黑色的帕萨特停在了堤岸上。

夫妇两人把一张格子布紧挨着我们扎下伞的阴影铺开了,那像是张餐桌的桌布,毋宁说就是从餐桌上取下来的,蓝色的格子布在阳光下透亮油污。韩发现了他们,从伞下站起身,朝他们走过去,沙滩上留下一排银色的脚印,空气炽热,三个人的身影在流动中扭曲了。约莫过了五分钟,夫妇收起桌布,喊那个男孩的名字,车门缓缓打开,韩带他们往这边走来。

我明白这个夏天不得不在水中度过了。

小璐穿着连体泳衣,远远地站在齐胸的水中,往这边投来视线。

“他们也是观光客吗?”姐姐低声问韩。

“他们借住在亲戚家,算不算观光客呢?”

“你总要给我们找点麻烦!”

“人多些,热闹嘛。”

当晚我和小璐睡下的时候,其余人还围在火堆边打牌,结果到了第二天,姐姐倒主动邀请他们一起去玩滑翔伞了。母亲心脏不好,要留在家里,等姐姐看向我的时候,我像吐出积怨似的说:

“如果家里有人过世,在年关都不许走亲访友。我这样的人去,终究不会给人留下很好的印象。”

姐姐像是看出了我的怨恨似的,不再做声,转头望向横躺在沙发上的小璐——母亲已经有人照看:这样一来,她就找不出理由不和他们一起了。我对她悄悄比了个歉意的手势,她吐了吐舌头,站起身跟着韩往外走。甚为象征性地,她走过我面前时轻轻踩了我一脚。玻璃不均,阳光在地面上留下斑纹,小璐的脚趾好像踩在深静的水波中,过往记忆蜂然涌动,却被足音猝然啮断了。我在她眼里也还是个幼稚的孩子呢。

“真潮湿,这种海边的疗养,怎么让身体变好啊?”

姐姐一走,母亲就忙不迭地向我抱怨道,即使在大夏天,她也还戴着一顶毛线帽。

“可这难道不是医生的建议吗?”我打窗口望向海面,阳光下的浅海颜色如孔雀毛。

“你还不了解你姐姐吗,是她自己想来啊。”母亲一只手捻着数珠,好像四下有人似的贴近我,小声说:“她觉得他也该想起结婚的周年日了。”

我哭笑不得,母亲却收了声响,在一张窗边的椅子上跪好,小声地诵起佛经。阳光炽烈,肉身纤薄,柔和的轮廓近乎透明,轻得好像随时都会振翅飞去,这时才惊觉脸颊上曾经桃子般的绒毛已经凋谢,褶皱光滑而苍白,那张在结婚照上青春焕发的脸如今深藏在某种遮蔽的内部,而现在想来,就连结婚照的印象都淡去了。

我至今都还能记起那个场面。父亲喉癌死后,母亲站在一张凳子上,在一下显得空旷的卧室里尝试摘下他们的结婚照。那张照片是父亲所挂,因此钉得特别高,母亲踮起脚,却也够不到照片的框底,我远远地在客厅望去,发觉她竟然显得有点佝偻了,随着春秋轮转,她举起的手恐怕只会离照片越来越远吧,但她却倔强地一次又一次尝试,甚至努力不发出一点声响,因此我只是对此佯作不知。天光从面南的卧室窗帘里透入,把那张照片的边框洗得辉煌,从我这个角度看去,父母的脸都消隐在灿烂中,一对全然陌生的新婚爱侣。佝偻的母亲站在相框外面,却像个嫉妒而恼怒的第三者。

父亲死前水米不能进,死时说不出一句话。母亲随后很快信了佛。

每每看见母亲跪坐在蒲团上,垂下眼睑诵读经文时,我都觉得她好像从当下荒芜的时间中挣脱出来,往过去又逃离了一段,阳光如羽衣般披在她身上,像极了结婚的新娘子。据说为了父亲,母亲不得不放弃她心爱的狮子猫,一个人背井离乡,远远搬到陌生的家里来。母亲是否也曾后悔呢?父亲是顶讨厌猫的。

在空旷的卧室里,我也曾问她要不要再养一只猫,她却说自己早已不喜欢猫了。我当时以为这就是母亲的怨恨。可当星若也躺在那堆仪器深处时,我才明白了那是什么。难道无论在哪一代,无论嫁到哪里,嫁给谁……难道早在少女刚刚了解人事的时候,这样的命运就已经写下了吗?可我从来不曾以为自己的婚姻是爱情的残蕊啊。

傍晚,小璐和那个男孩在水边打闹。潮水把喧哗洗去了,两人在默片无声的荧幕背后,慢动作似的互相泼水,男孩比她高半个头,但乍看之下倒更像个孩子了。

几天以来,她像是和他混熟了似的,把童年时代的游戏玩了个遍。有些夜晚,天空繁星灿烂时,她才掀开门帘,探身进来,把一个装着猫眼螺或者搁浅的小鱼的桶拿给我看,小鱼颜色斑斓,不像是这片海滩所见的银色,想必他们一起在夏夜的海岸上走了很久,一直走到灯火幽微的地方去了吧。肩膀相靠的时候,小璐的肌肤散发出不知名的花香,让我无奈地回想起时间深处荡漾花香的夜,这究竟是血脉的气味,或是女人共有的记忆呢?

我不由得羡慕起小璐来了。

星若如果还能听到我这种卑劣的心思,会作何感想呢?他恐怕依然会不温不火地告诉我,没关系,人不都有这样的想法吗,不用太苛责自己了。一想到他那张柔和而安妥的脸,我的愤怒就燃烧起来,裹着睡袋翻来覆去——我倒宁可他怒目横眉,把我从结婚以来的任性妄为数落清楚,随后对我彻底失望,我也好一个人生活下去。本来像我这样的角色,在一个完美的故事里不就应该先他一步离世吗,这样一来,在回忆中的面容才柔和而近乎爱情,蛮横和自私也将逐渐淘洗干净,只留下娇憨的瞬间了。只是我从没想过,如果适得其反,我又该带着什么样的罪孽活下去呢?从来被骄纵在陶盆里的风信子骤蒙暴雨,紫如夏夜的花就快要凋谢殆尽了吧。星若先我一步,永远留在了四十岁之前,这恐怕是他对我最大的报复。

但我不是没有祈求过来自于你的醋意啊。在订婚后的那个夏天,我们也一同见识过夜间的海。沙滩肮脏,或许还有来自可乐瓶的碎玻璃片,白天的游人刚刚散去,星星点点的帐篷又亮起火光,海浑浊而少潮声。作为旅行实在是很糟的旅行。

“之前没爱过什么人吗?”我突然恶毒地问。

“怎么说起这个。”

“两个?还是更多?”

“可是,到了这个年纪,说爱也像是开玩笑吧。”

“譬如那种男孩子都会想起来的,什么高中时代坐在前后桌的女孩啊,或者刚入大学时遇见的失恋学姐啊,第一份工作里笨手笨脚还逞能的女实习生……不也还有进足疗店就始终点一个姑娘的时候吗,男人在这种事情上顶虚伪呢。”

“不,我不觉得自己受人喜欢。印象中感情只是一片空白……学生时代只会更令人讨厌,但——”

“我倒是——”我才发现自己根本不在乎他怎么回答,歉疚随之而来。

“你说过很多次了。”他终止了话题。

沉默悄悄蔓延。

我把脸埋进他的领口,他依然一动不动,皮肤上惯常的金属气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炽烈的芫荽味。现在想来,在话语的流程之中恐怕有什么伤损而崩解,我俩都听到了它碎玉般的声音,但谁也没有说明。从那以后,我们真变得像一对夫妻一样了。

鹦鹉螺的螺壳被海浪侵蚀,橘色已经浅淡了。小璐用它划过我的脖颈,冰凉的触感把我惊醒,她一脸坏笑,又把双手塞进我的睡袋。

“像不像安姊家的装饰风格呀?”

螺壳纤薄,在光下透出烘烤的暖色。颤抖的火苗把小璐的脸映得格外艳丽,她靠过来,把螺壳附在我耳边,空洞的风声在其中传响。

“据说这是古代海浪的声音。”

“听起来倒像是海风啊,不觉得?”

“大概古代的海浪和鹦鹉螺壳一样,被磨得很薄了吧。风不也就是大气的浪花吗?”

我也将在什么地方把自己磨得很薄吗,我又想起母亲在阳光下行将羽化般的模样了。小璐在全不透光的年纪,当然不会了解母亲双手合十的理由,每每在早餐桌上,她的倦意像一堵墙,把四面都合围了。

周五,天色阴沉,水天相接之处簇满深云,无风,海显得特别平静,铅块般缀在沙滩后面。另外那家人听闻了台风的消息,准备收拾东西回亲戚家去了,本来和他们混熟的是姐姐一家,此时我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和他们说上两句话,让道别显得不那么潦草。

姐姐的房门紧闭着,韩不知道出门去哪里了。

清晨,小璐最先察觉到气氛的异常,冲我频使眼色。但即使不用她说我也发现了,早餐里没有韩的一份。姐姐把一只放着手机的盘子摔在他面前的桌布上,引起了母亲的注意。随后两人大吵一架。除了母亲,我们几乎都没动筷子。母亲把串珠摆在桌上,在争吵声中默默咀嚼,姐姐摔上卧室门时,母亲在剥水煮蛋,韩不知所踪时,她则喝下了最后一口豆浆。

“他在外面惹上麻烦人了。是刚工作的小姑娘吗?”母亲絮絮说着,老年人的眼睛在阳光中模糊如一对烧制不均的硝子。“别劝,别问。”她看向我,补充说。我感到好像有什么碎裂的东西被暗中补缀似的,心下竟然微微放宽了。

“我寻思就是一两个月间的事,他从前不常看手机……你姐也精,猜到了,还不吱声,偏要去查。看他的反应,根本八字没一撇——闹着玩呢,别搭理。”母亲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把碗筷一股脑收拾起来。

“可是再怎么说,这不就是出轨吗?”

“那照俺大孙女的意思,别过了?”我和母亲对视一眼,她嗤嗤笑了,我却觉得心酸像根刺一样,隐隐在胸口盘桓。亲戚散去,她在空空荡荡的客厅里绕圈时也会想起他们婚姻之中各自曾犯下的过错吗,如果那过错不被死亡冲淡,又将会成为什么呢?

爱却像杯冰块似的摆在桌上,渐渐凝结水滴。

在小璐的撺掇下,我不得不往白色阳伞下走去,她在窗口对我比了个娇美的手势,那意思简直好像是让我把这两人拖住似的,可风檐切下一道阴影,把她的双眼遮蔽了,少女的纯真在这刹那显得晦暗不明。那对夫妇远远地望着我,谁都没有挥手,我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走近——两人的面容渐渐清晰,显得异常年轻,不似能有个小璐那样大的孩子。潮声黯淡,海鸟的鸣叫就更清晰,我还在思考该怎么描述当下的处境,女人却站了起来,一下子叫出了我的姓名。

她是星若的大学同学,结婚时还是我的伴娘,在一个化妆室里我们或许还聊过什么,但那段日子实在太累了,我连婚礼的细节都没有记清。

男人说去给我们冲些饮料,离席往大堤上走去。

“带孩子来玩?”

“啊,那是老公的外甥。”她咯咯笑起来,“我可和贵先生一个班啊,要是有个那样大的孩子——”她举起一只手,比划着男孩的身高,随后垂下睫毛,声音放低:“恐怕老公还在蹲大牢呢。”说完又咯咯笑了。那笑容极具感染力,我也跟着笑起来,随后记起了她当时光彩夺目的脸。

“当初他要结婚的事都没告诉我,你说,什么人啊,大学里什么关系?早课起不来床,还是我给他占座,他倒睡到七点半,施施然走来坐下,后来干脆让我帮他签到,毕业几年就不认了?还是他室友专程来告诉我,我哪里肯信,你知道,他那种性格,连女朋友都难找,是吧?打电话一问,他倒支支吾吾,竟说确有此事……”

声音好像在景深中淡去似的,我盯着她的鼻尖,有些恍惚了。

“哟,你这个发卡,”她顿了顿,有点迟疑地说,“是他买的吧。”

我愕然。

“他自己喜欢这种装饰,女孩子倒不常喜欢啊。你可少惯着他,幼稚鬼,非强要人家喜欢他喜欢的。”

一种惬意的痛感啮咬了我的心。

“只有芬达了。”男人把两瓶汽水放在桌上,又报告说自己要去沙滩上抽烟,她挥挥手,去去,带点撒娇意味地把他赶走了。

她熟练地用桌角开瓶,橙味汽水的泡泡涌出来,我嗅到苦涩橙花的味道,就又想起了星若,只是象征性地接过来,摆在面前。圆形的玻璃瓶口怔怔地与我对视。这样一来,我犯下的错能和他的沉默相对等了吗?

她喝了一大口,像个高中生似的发出了惬意的声音。

“是不是喝伤了?”她像是要捉弄人似的露出调侃的表情。

“啊?”

“你知道,他不是只喝橙味汽水吗?当时宿舍里堆的都是空瓶。就连我喝到一半的都要抢去,要你你也受不了啊!”

和她一比,我编造出来用以折磨星若的故事顿时显得只像个玩笑了。她是否早就发现了我们婚姻中暗含的卑劣,用这种方式来报复我对星若的所作所为呢,还是说,她只是表里如一地施舍给我直率,就像她曾经对星若所做的那样呢?

“哦,怎么不见他来——程序员工作太忙了?”

“他上个月过世了。”

海风凝固般怯怯不敢吹动,可怕的静默。

“……这样。”

“嗯。”

“这样。”

我迎着浪花,往更远的海游去。海水的颜色随着离岸而逐渐转深,浑浊,泛起细密的气泡,天色铅灰,渐有濛濛细雨。秋天已经从海面步来,风中弥漫着高远天空的预兆,而海迟钝,依然贮藏着剩余的夏天,温暖如黄昏时的沙滩,把我包裹其中。潜游了一段时间,抬头一望,四面都是海了,只能远远看见那座古塔的影子,如果向那边挥手,小璐会看见我吗?我却忽而不想回到岸上去了。

随后肌肤触到了什么冰凉的东西,而那东西倒比肌肤更先退缩了。我保持浮游,想摘下浸水的游泳镜,双腿却不断触到它们,柔软,光滑而彻骨,不像人间之物。深灰的水面下飘动白影,睁眼细看,才发现已经置身于庞大的水母群中,水母一望无际。它们伞盖宽阔,中心闪烁着暗淡的蓝色,在我身边翕动裙摆,纷纷拖着触手游过。

约莫两分钟后,水母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刚才所见只是睡眠边缘一个将醒未醒的梦。海已经与在岸边相认的完全不同,已经不再是轻轻吻着脚背,把闪光的螺钿推到沙碛上的细浪,海昏暗而幽闭,体内游弋着大群冰凉透明的活物。雨下得更大,浪开始抬头,我像是感到恐惧似的,肌肤滚烫起来了。

小璐在岸边发现了我。

姐姐的房门依然紧闭,母亲却用手势示意我,韩已经回来了。两分钟的晤面给我的小腿上添了几道红印,微微发肿,在水中时却全然无知,直到上了岸,刺痛才开始闪现,倒发现创伤成了曾经目击事件的证明,海的怀抱宽阔,但放过了我。

台风在当夜登陆,风横海立,争相咆哮,雨点在玻璃上撞得粉碎。我从浴室出来,和小璐并肩缩在一张夏凉被里,猛然发现在晦暗的光中她的肩上有个指甲盖大小的阴影,我用大拇指轻轻按动,那是唇齿留下的痕迹。她无声无息地拦腰抱我,低声抽泣起来。她的不安像一袭吸满水的婚纱。

清晨六点半,我在不安的梦中醒来,发现小璐已经不在。清光穿透纱帘,秋深贮其中。窗外天色转深蓝,高远,倒悬海的消息。远远地,沙滩上一前一后走着两个人,前面那个看见了我,兴奋地朝我挥手。

我穿着拖鞋走到沙滩上去,风很凉,露水将在其中下降。台风过后,海把深藏的东西吐出来,平铺在沙滩上。空的饮料瓶,不成双的旧凉鞋,缠作一团的鱼线,浮木和海鸟的尸体——整个夏天被它以沉默与柔和藏匿的一切,那些创伤并闪光的记忆。我往母亲那边走去,小璐则朝我跑来。

三个人的影子由低到高排成一行,被初阳整齐地拖曳过海滩。

“看啊,安姊!”

我们顺着最年轻的手指的方向看去,有什么东西搁浅在沙滩上。那是一条皇带鱼。

谁也不知道这种深水鱼究竟是怎样被冲上沙滩的,它通体深蓝,鱼皮在初阳下折射五彩,粉红色薄纱般的鱼鳍覆盖在已经死去的眼睛上。

它好像刚刚才死去,但不知为何,我却觉得它已经死去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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