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钱(短篇小说)
曹世鸿要结婚的消息一传出来,整条街都炸开了。吴家的大媳妇,因为家事儿正考虑要往锅里放“泄不停”,她咬牙切齿,雄赳赳气昂昂的站在锅灶前,猛听见哈哈咯咯的一阵大笑,吓得一哆嗦,嗖地跑出来看,身子还在屋里,头先伸出来了。
发出笑声笑的是她公公。老家伙和曹世鸿同岁,好几次到了阎王殿门口,亲戚们又一个劲儿的用脚往下踹他,可老家伙就是没下去。个老骨头才有劲儿呢,用车撞也没撞粉粹了。她单位那个姓刘的小伙子,刚三十几岁,被自行车只撞了一下就撞死了。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都死绝了。啊啊!
公爹端着茶缸子,光着上身,就像给太阳晒蔫了的干巴咸菜,快晒昏了,还不肯下地狱。
她丈夫嚼着根黄瓜在树下猫着看本杂志。她跳起老高,打着旋儿,给他爷俩一人一脚。
“你爸疯了?”她说道,牙咬得咯咯地响。
男人放下报纸,笑眯眯的看老婆一眼,又瞅瞅他爸,说道:“喜死人,是南边老曹要结婚。”
“谁?”
“曹世鸿呗!”
女人也笑起来,说道:“个老东西多大了还结婚?”
“媳妇才三十。”
要我是那媳妇,非把老东西抽干了,抽死他,抽得他浑身哆嗦。老色鬼!有钱没钱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女人脸上闪闪发光,红彤彤的。她把围裙解下来,往丈夫怀里一丢,叫他把菜炒了。她拧着屁股从公公眼前走过去了。老色鬼。
女人转了一大圈,走街串巷,发布消息,或吃惊或大笑,开够了心,嗑着瓜子儿,拧着腰肢准备回去吃饭,怎么就那么巧?正遇上曹家唯一的男孩,老四曹志安。志安瘦瘦巴巴的,身子小头大,二十八九岁的光景,胸窄身子小,四肢肌肉可够发达的,像个蛤蟆;细长的眼睛,那眼睛宛如两把闪光的小弯刀。
个骚女人,瞧她那德性。日你妈的,怎么当年日本人没把你爹杀了,生出个你来?
“嫂子,还没吃呢?”
“正要吃,你呢?忙啥呢?你爸那事儿定日子了?”
定你妈个头。我该拿个针把街上女人的嘴都缝起来。小时候就听人家说国棉厂的纺织工要不得,千真万确,都他娘倒闭了,一月1000块钱,还穷乐和,操别人的心。老婆嘴,啪啪!过瘾。
“下星期。”志安说,没停步走过去了。沿街都探出头来,耳朵挂到门上了。志安闭上眼,摸着黑一路走回家了。
这条街是目前唯一的老式街道了,清一色的四合院,一旦拆了,往后就不会再重建了。说什么是古董,不能拆。可没厕所、厨房,拉泡尿还得拉到桶里,恶心人。更恶心的是把这叫成文化的拿拨人,自己什么都有,真他娘奇怪这拨猴子变成的人怎么会有这么混蛋。杀杀杀!
四合院归四合院,平房归平房,但曹家是这街上、甚至市里也算得上的大户。如今曹家有厂子、有连锁店,谁没吃过曹氏豆腐制品?曹世鸿从几十年代就开始经营这一切,如今是经营出名堂了。曹家住着连着两座四合院。志安、志玲和爸住在一块儿,志萍、志红住在一座院里,她俩已经结了婚,孩子都上学了。志玲和爸爸不合,上次闹了一通后,就搬到学校去住了,一直不回来。家里的事儿上上下下全老头儿做主,说一不二。老头有钱,有钱就有权力,有权力就叫人怕,除了老三,表面上没一个敢反对他的。至于心里怎么想是心里的事儿,没用。当初老头和个十七岁的乡下丫头好了,他们私下里咬牙切齿,老东西给小破鞋那么多钱,做儿女的都没捞着过。志玲是唯一敢说话的,把爸批评了一顿,想让老爷子认错。老爷子说:“老子乐意!老子干了这么些年,图个啥?老子就想舒服就想乐!”
南霸天。志玲气得哆嗦,抹着眼泪搬出去了。她搬走时,他爹放着京剧跟着曲子哼哼着,咧着嘴儿直笑。
志萍和志红大眼瞪小眼。她俩开始觉得爸也难怪,孤独了这么些年了,日子好过了,能不想女人吗?再说那女孩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好人能这样?
志红比志萍有心眼,吃吃直笑,叫道:“让他玩,让他玩。”
志萍一听,像修女猛见着男人光着屁股在大街上散步一样,圆了眼。志萍把捅进嘴里的红萝卜从嘴上拿下来,说道:“胡说八道你!我要给爸找个老婆!”
志红把眼剜出来也不屑看志萍一眼,说道:“爸这么个年纪了,说完就完,找个老伴儿说得好听,到头来谁伴谁呀?还是咱的钱伴人家!”
上学时大家就说志红聪明,志萍当初心里还不服气。后来大了,经过无数的事儿,志红就是行。姐俩的关系也因为一方佩服另一方而显得好处。志萍那天听了志红这番道理,一捉摸,可不是嘛,反到惊讶得心里直扑通。爸有过千万的资产,分出一成去也是个要命的数儿。那晚上入了被窝,志萍和老公韩刚一说,韩刚把香烟过滤嘴咬瘪了,从牙缝儿里说这好办,给爸找个女人,解解乏儿。
“找你妹妹!”志萍有点儿火,“什么东西你?”
韩刚在社会上转,什么人也接触过,下三滥的事儿见多了。这算个屁。韩刚想说:我妹妹又怎么了?和别的女人没什么两样的,不多点儿也不少点儿,她要乐意也行啊。韩刚想跟老婆亲热,就没再招惹她,几句话哄好了。完了事儿,韩刚猪似的睡去了。志萍躺在床上胡乱琢磨,觉得老公的主意倒也不坏,也比另娶一个人省事儿多了。转天开着玩笑的和志红一说,志红吃吃地笑了一通,说咱俩也算够孝顺的了,可以上吉尼斯纪录了。
许多事儿本来说说也罢,可就怕由此当了真。那天,就爱给人做媒的街道主任老宋婆上门了,志萍、志红一见全心惊肉跳。送老宋婆出门后,追上一问,老宋婆笑着说你爸寂寞呢,想找个老伴儿。姐俩一听,浑身上下,从头到脚,顿时凉透了。
“找个老伴也好,人活得也有精神气儿。”宋老太太说,像个佛似的。
“是呀是呀。”志红说。
姐俩为这事儿真动了心思,可惜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想出来。又不敢和爸谈,老家伙是个机灵鬼,要让他察觉了什么那更糟糕,非把她们赶走不可。
没两天,志萍、志红就明白了爸的心思,才不是单纯为找个老伴,而是要生个儿子。
姐俩那几天里尽管没彼此交换意见,可夜里都做了同一个梦,梦见她俩一块儿看的那部西方电影,其中有场戏,男主角叫人用刀给捅了。夜里一梦到这段,姐俩都在梦里发出笑来,他们的老公都莫名其妙,睁只眼闭只眼的看枕头边的人。
也凑巧邻居家有只公猫叫猫,叫得五邻四舍不安,想阉了它,到处找会阉割的人。姐俩儿一听说主动找上门去,说她们给做好了。等把猫猫结结实实的绑好了,姐俩又兴奋地眼睛闪闪发光。她俩跟着兽医干过活儿。志萍找出剪子来,举着就过来了,要一下子把那玩意儿全剪掉。志红拦了她,笑着踹她,说不用,割个小口就行了。志红捏着吉列刀片儿,抓住那两个球儿噌的给割开了,猫猫嗷地一声,昏死了过去。她俩咬着嘴唇,一脸笑意。俩人正阉得起劲儿,他们老爹曹世鸿哼着小调儿进来了,一看这阵势吓得像犯了心脏病,一蹦老高,把她们臭骂了一顿,叫司机拉上她俩和猫,奔兽医院去了。姐俩抱着那半死不活的猫,笑得眼睛放光。一路上姐俩乐得了不得。
宋老太太还真办事儿,没几天就给曹老头儿找了主儿,是乡下女,32岁,没结过婚,家里穷,只想要十万块钱,巴望弟妹父母有个好日子过。虽说是乡下女,又这般年纪,可一来没结过婚,二来是江南女,瞧上去蛮鲜嫩的,举手投足都显出是老老实实、端端正正的一个人。曹家姐俩恨不得勒死她,竟能找到这么个水灵人儿,腰是腰,臀是臀的,皮肤那个细劲儿,她们擦着粉、上着霜这么些年也没捞着有。
再瞧她们爹那德性,哈拉子都要淌下来了,恨不得立马剥光了人家。到了这份上,姐俩都泄了气。
女人见面两天后就搬来了,新衣服新鞋子一穿巴,姐俩大眼瞪小眼,话也说不出来了。再看爹,胡子刮得一根也没有了,像个鸭子屁股,眼眯成了条缝儿,围着那娘们儿转。
大六月天,姐俩浑身哆嗦。这女人叫秀女,秀女也看见了她们方才的架势。曹老头笑着对秀女说:“真他娘有病,练气功练得快走火入魔了,整天价哆嗦!”秀女莞尔一笑,并不说话,把老头的内裤晾到绳子上。
两个月后,婚礼举行了。曹老头和秀女睡过后接了一大笔订单,一个叫原先叫盛中华的后来改为吉野盛男的大陆赴日打工仔和老头签订了供货协议。曹老头躲在被窝里偷偷的笑,银行的人把整箱的钱往他家里抬。曹老头越发迷信了,说秀女是个吉物宝贝,她一准儿会给他生个儿子。儿子叫老头亢奋,两条腿蹬蹬地有劲。女人吟叫着,把缎子被都蹬烂了。曹老头喜欢被蹬烂的被子,他揉着眼笑,要把那被子改成一面旗帜悬挂起来,每天也打敬礼,举行升旗仪式。
婚礼盛大排场,远远超出了孩子们的想法。志萍、志红也没穿那么好的婚纱、戴那么大的钻戒、收到那么多的红包。她们牙根疼又满脸堆笑,装着手枪,把新娘和老爸都打了无数洞。
婚礼上用的是本市唯一的一辆罗尔斯.罗伊斯,车上站着两位绢丝的电动小人,车一开两个小人就接吻。
各界人物都有。那天是大洋七星酒店首次接待婚礼,一般的婚礼他们是不屑一顾的。可曹老头例外,他付美元日元。大堂经理穿着燕尾服在门口迎接,腰弓到九十度。服务小姐都堆出最好的笑脸来,酒店给她们发了高级去皱霜,这种宝贝只有外国大人物来的时候才发放。犹太人罗斯柴尔德家人来时发过一次,日本德冈家族的门卫来时发过一次。效果好极了,小姐把它放到心口,用小指尖轻轻掏出一点儿来,兑上吐沫,涂到脸上使劲地揉开,舒服地浑身颤抖。
婚礼只有最后一项内容被取消了——闹房。曹老头说用不着,他自个儿就闹了。全场欢声雷动。秀女成长了不少,她上车前用飞吻向大家告别。
“狐狸精狐狸精狐狸精……”志红、志萍叫喊着,喊出了眼泪。
二
婚礼后才三个月,秀女腹中的孩子已经成形了。为此曹老头陪她飞了一趟香港,检查后被告知是个男孩。曹老头乐得闭不上嘴,脸变了形状,和护照对不上,矫形师给他治了两天才得以上了飞机。在飞机上老家伙乐得直蹦高,险些造成坠机事故。机组人员又怒又恼,快给他跪下了。
孩子出生的那一天,志红、志萍、志安都得了一场大病,呓语,睡不着觉,喜欢砸东西,傻笑,眼发直,口头语几乎是一样的:杀了你!杀了你!
孩子顺利生产,开心之余,曹老头自己又感到恐惧,它来自于空气、阳光,看不见摸不着,像幽灵时隐时现。像易中天说的:一切皆有可能。这话深邃死了。
老头儿去观云上的寺里找空灵法师,捐了笔香火费。法师把那叠美元一揣揣到了怀里后,把曹老头带去了密室,那里盛放着近五千年以来的经典的佛学书籍,据说卦在这里算才灵。一阵烟雾缭绕,法师告诉曹世鸿,不详来自于他的家人,他应该远离他们,和新婚的妻子、孩子住在一起。曹老头趴下去,跪在地上,像蜥蜴一样的伸出头去,突地吻了一下大师的手。走进座车时,想着那一吻,曹老头想起一句名言来:味道好极了!曹老头抹了下嘴巴,好像吃了顿香喷喷的大耗子。
有钱就有能力,办事儿就可以迅速。曹老头飞快地买了房子,六室二厅,搬出去住了。家什大部分没要,换了一套红木的。婴儿的房间更不用说,装修得像个小宫殿:纯毛的厚地毯上摆满了玩具。
最后生下的这宝贝蛋叫祈星,启明星的意思。祈星方头大脸大眼,极少哭闹,好像一出生就懂世事儿。两口子爱极了他,像守着件珍宝,一会儿看不见就难受得浑身刺痒。曹老头社交活动也减少了,就喜欢呆在家里守着宝贝。孔子他爹七十六才和他娘生出他来,谁能保证这小子就不是个小孔子?这孩子的确也不同寻常,从也没病过,人认得也早,一看见老爸就笑,美得曹老头拍着秀女的屁股直蹦高。
可惜好景不长,一年多头上出了事儿,孩子不见了。两口子外带保姆连惊加吓急疯了,小保姆吓得尿了裤子。警察也来了,调查老半天。
出事儿的那天上午,曹世鸿两口子都上街去买东西了。孩子在家里睡着了后,保姆去洗自己的一件衬衫,之后又冲了澡,等她湿着头出来时孩子就没了。
警察调查的很详细,来了不少人,官至副局长。副局长姓王,一见老曹就把手伸过来了,老曹没顾上握,冲副局长叫道:“老王,哥们儿这次可仗您了!”说着眼就红了。老王拍着胸脯让他放心。领着人来调查的队长姓孙,和王局长汇报情况时,说现场没留下任何迹象,看不出到底是什么目的。
曹世鸿下个星期要和法国联合食品公司有宗生意要做,市里这两天为欢迎法国这家大公司忙欢了。现在出了这事儿,都怕老头儿变了卦,没心思做了,一着急手头的事儿全搁下了,先来看老曹。老曹正恼着,正有放弃的念头,市长腿都软了,可了不得。奶奶唉。领导当即就下令,闭锁所有交通出口,全市来个地毯式的搜捕,一定得找回孩子。电视新闻也调动起来了,悬赏20万元。
志玲在学校里自己住了两三年了,一听说家里的事儿赌了半天气,才给志萍打电话问了问情况。志萍一边嗑着瓜子儿,一边告诉她都是自找的,该!招摇招摇招摇,十之八九让人绑了,没好。
这些天警察也火大了,全市上下,跨着省这么折腾,叫人受不了。等案有了眉目,其实很简单,作案的是老曹家的大儿子曹志安。老曹邻居说那天出事儿时间,好像他出入过他爸家。抓来一顿狠审,他全招了,动机也不复杂,主要是继承权。尤其当他从他俩姐姐那儿得知他不是曹家亲生孩子后,他恨极了,心里不平衡,承受不了了。
“孩子现在在什么地方?”
“哦,勒死了,在东湖底。”
他被押下去了。破案的孙队长唱歌:“一条大河,波浪宽……”
志萍志红也曾给带过来问话,三下五一咋呼,两人全吓瘫了,一把鼻涕一把泪,承认她们也恨她们爸娶的那女人和孩子,可她们真没参与那事儿。在警察不叫闭眼的审讯下,两人承认她们猜到是志安干的。
“那你们说,把你们志安的身世讲出来又有什么动机?嗯?”
她俩嗤地一笑,否认有动机。
曹世鸿一得知真相,头晕目眩,直挺挺的往后摔下去了,浑身哆嗦,口吐白沫,像中了举的范进。在医院里,曹老头儿清醒了没多会儿,叫律师来立了遗嘱,除了给秀女一大笔钱外,其他的财产都上交了。办完这事儿的当天下午,老头儿心脏病去世了。市里出面为曹老头打点了一切。
吴家的大媳妇也忙坏了,走东家窜西家的闲聊这事儿。还留种?留个肿瘤吧!嘻嘻。
志玲坚持呆在学校里,家也没回。
她的学生赵刚也感到痛心,要是他知道这事儿,能提供信息,他就可以有20万元了。20万元哪,亲娘唉。
那晚上赵刚做了个梦,开着飞机想去长城玩,可怎么也找不着它了。一个女子在山坡上号啕大哭,哭完了有笑,像是孟姜女呢。后来他坠机了,把自己挂在了树上。一个法师走来告诉他,说他来晚了,那个城已经不存在了。树枝断了,他直坠谷底……。他浑身是汗的醒过来。外头正是午夜时分,分明地传来一声叫喊:“救命呵!……”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