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人日记
2019年夏,已经47岁的老王找到了新工作,在他们市高速公路收费站旁边的交警队看大门。
这是一份愉快又惬意的工作,在传达室里按按电门抬抬杆,记住了领导们的车牌号,领导开车来的时候跟领导们打打招呼。还管收快递,来拿快递的领导们在门口喊一声:“老王,有我快递吗?”老王就马上答应一声,翻出来快递跑着送上。这时候要是领导们再点一下头冲他说一句谢谢,那他就更美上天了。
“咱在机关看大门的,就得比那些普通看大门的多长个脑子”
2020年春节,新冠疫情发生,让每一个人都措手不及。在短暂的恐慌之后,交警队也成立了自己的防疫队伍,老王被领导们委任为防疫队的队长,又从社会上招聘了四个人,这五个人就负责做日常的检查消毒,来往人员的登记。
老王买了一个充电喇叭,把他自己喊的“请戴好口罩,保持距离,请做好登记”录进去,以后每天都把喇叭别在腰上,带着人站在大门口,喇叭循环播放,人也循环检查。
那时候他每天都穿着防化服,大家给他们起了一个可爱的名字叫“大白”,社交媒体上都在感谢大白们的付出,称呼他们为“逆行者”。老王也会打开那些短视频,在感谢大白的视频评论里写上“我也是一名光荣的大白,希望疫情早日结束”,之后便会收获几万的赞和祝福的话语。老王第一次被这么多陌生人祝福,他感觉自己渐渐伟大起来。
这段时间依然也有快递,老王看到发货地址是疫区,就直接退回,有领导来拿快递,老王就告诉他们,这都是来自疫区的,都有病毒,退回去最好。领导们也不计较,因为大部分都是他们从网上买的一些家用的东西,上班的时候直接拿着总比回家绕很远去快递站取方便,退回去了大不了以后写家里的地址,所以领导们对于老王的这种严格敬业精神还是非常赞许的。
时间不长,中国就完成了清零,武汉也已经解封。老王还是对武汉甚至湖北发出来的快递心存芥蒂,于是每每收到还是给直接退回。领导们来问时,老王就撒谎说没有收到过。
从此以后,领导们再来取快递,有时会随手扔一包烟,有时候放瓶可乐,称呼也不再是“老王”,而是改成了“王哥”。
老王心里也想,中国哪里都没有疫情了,武汉来的快递也应该没事,就给他们收着吧。
不久,行程码上线,所有的高速公路收费站都要查核酸和行程码。高速公路的防疫队原本有十个人,现在开始查行程码人手就不够用,所以把他们的防疫队和交警队的防疫队整合在一块,随时抽调。老王又成了这个新队伍的队长。
这大概是老王人生最辉煌的一段时间,之前他从来没管理过别人,他似乎不再是那个在车间拧了二十年螺丝却只用一天时间就被下岗,之后来看大门的中年人,而是变成了全世界最有权势的人,美国总统之类的。
“美国总统算个屁,他要敢来咱这,叫他连高速也下不来,高低给他弄个阳性”。
他把充电喇叭里的话删掉,重新用最足的中气喊了一遍新的“戴好口罩,保持距离,做好登记,出示健康码,行程码”。
他觉得“请”这个字有点卑微。
在刚入秋的时候,防疫队伍又有新入成员,一个刚从警校毕业的警察小陈,那时收费站经常堵车,导致很多司机心态发生问题,经常会与防疫人员发生矛盾,甚至肢体冲突,小陈就负责维持秩序。他叫老王“王哥”,老王就撇着嘴低声念叨“你得叫我叔”,小陈不以为意,他觉得老王不够资格。
那时候总有些超过48小时不做核酸还要硬冲关的司机,在劝返无果的情况下,老王就会喊一嗓子“小陈!”小陈就跑过来拿着警棍一次警告,二次警告。平民百姓不需要警告,看到警察来就软趴了。硬一点的一下子围住十几个人他也得投降。
小陈有几次抓捕立了功,调去了市里最繁华路段的派出所。老王咬牙切齿,明明人是他拦下的,核酸是他查的,他什么功劳都没得到,净便宜小陈这个兔崽子了。
2020年冬天开始,高速收费站也开始设立核酸检测点,要求所有从外市来的车辆都需要在那个核酸点测完核酸才能走。12月31日这天,有一辆本市的车从省会回来,查核酸时发现司机已经超过72小时未做,于是老王便要将他带去做核酸以后隔离,可他却自称是区政府的干部,也不做核酸也不去隔离。老王挺直了胸脯,把防护服拍的山响:“天大地大,防疫最大!你区里的干部怎么了?我告诉你!就是玉皇大帝来了!他也得给我做核酸!”
此事被老王的下属偷拍放到社交媒体上,竟然冲上热搜,群众一片哗然,纷纷职责这名干部。一个周后这名干部落马。
老王平生第一次接受了媒体采访,并和主持人一起在摄像机前喊出口号“疫情防控,人人有责”。
老王洋洋得意,别人看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敬意。一个平民百姓,竟然能把骑兵干成步兵。
“干部?干部算个屁。天大地大,防疫最大!市长来了我也得照他嘴捅两下。”
2020年就这样过去,大家都就地过年,没有人抱怨,大家还领消费券,同心协力,疫情看起来就要结束了。每个人都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2021春天就这样带着呼呼的大风刮来。一同回来的,还有一波新的疫情,总有不听话的人,没有就地过年,串来串去,让感染人数再次突升。
高速路已经针对过往的货运司机采取了措施,现在要继续加码,他们会在大货车司机们刚下高速时给他们测核酸,之后给司机们把车门贴上封条,带到停车场,等核酸结果出来以后,再让司机们从停车场开出来,不管去哪送货,司机不能下车,封条不能破损。违反规定在核酸还没出来的时候就摘掉口罩,私自破坏封条都要被罚款。
贴封条拍照罚款的权利下放到防疫队。
老王已经不需要再去给司机们捅嗓子,下属给他搬着椅子,去没有风的地方坐着,晒着太阳,喝着茶,下属们敬上烟,烟都很贵,每天下班时会有下属提着好酒给他,酒也很贵。
老王纳闷。
他偷摸跟着最小的防疫队员,看他贴封条,司机拿出两盒华子递给他。他把胶水抹的又厚又匀,稳稳当当的贴上。
他偷摸跟着最大的防疫队员,看他贴封条,司机没有表示,他敲敲车门,捻捻手指,司机苦着脸说两句什么。他把胶水粘在封条的两端,薄薄一层,风一刮就破。然后他就掏出手机来拍照。
封条破损,罚款2000。
老王释怀。
那天下午,老王接到一个陌生人小李的电话,小李自我介绍是一个运输队的小老板,问能不能关照一下他们运输队,钱好商量。老王想起那个被罚款的车,车身上印的名字就是这个运输队。
老王没敢多要,一个月2000。他觉得很赚,小李也觉得很赚。双赢。
之后又有三四个运输队老板找到老王,想关照一下。老王觉得都2000吧,一视同仁。
时间过的很快,到了2022年,每一个人都开始对生活有些迷茫,都说大疫不过三年,这已经第三年了,神经也麻木了,油也加不动了。经济开始下行,人们开始失业,房子开始断供。人不能没有钱,人如果没有钱了,他就会恐慌,暴躁,极端,亡命。
虽然电视上说上半年还有2%的经济增速,但也就是电视上说说罢了。
暴躁和极端情绪反映到社交媒体上,每个人都充满戾气,从两年前的夸赞大白变成了疯狂贬低甚至辱骂。
老王是要出头维护大白的,他会找到那些骂大白的账号,说一些让他们十八代祖宗听了都有些羞涩的话。
后来石家庄短暂尝试放开。
老王去了每一条发这个新闻的自媒体和官方媒体评论区里留言“宰了这群石家庄狗!让你们这群杂种都得新冠!都得死!你们都得死!”
骂到癫狂的老王甚至还去了一个叫万能青年旅店的摇滚乐队账号评论区里骂着要宰了这群石家庄狗。
老王就被禁言了一周。
一周之后,石家庄再次收紧防疫政策。老王拿着手机眯着眼笑:“我就知道,还想放开,想屁吃呢”。
两个星期以后,上边下了命令,防疫队解散,高速路口的检查点取消。
老王有点猝不及防,他去质问领导,领导说这是中央的意思。他打电话给小李想把关照运输队的钱改成一个月1000块。小李的电话已经打不通,那几个运输队老板的电话只有一个打通的,他跟老板说了,老板说一句“傻X”就把电话挂掉,再也打不通。
晚上,路口上拦着的塑料圆锥被移走,老王抱着最后一个圆锥,死活不肯离开。被拖走后他又趁人不注意把圆锥摆回去,继续查车,司机无奈之下纷纷报警,警察把老王带进派出所让他蹲在墙角,蹲一夜就把他放出来。
老王彻底颓废了,他舍不得来之不易的尊重,仰慕,崇拜和钱财,这些他一辈子都得不到的东西在这三年内让他全部得到了。而后又在这样一个让人落魄的夜晚全部失去。他恨,他恨每一个人,恨领导们!跟干部们!恨小李!恨那几个老板!恨恨恨!他太恨了,他感觉自己的头都要炸了!
“等等,这样不对,冷静,冷静,冷静”,老王拍拍头,“这样不对,怎么才是对”,“怎么才是对”。
老王失魂落魄的回到家,他想明白了。他就是对的,错的是别人,每一个人都是错的。他要纠正这些错误,他要纠正。
他穿上防护服,可现在没人再亲切的称他大白,在他面前跳舞对他说“听我说谢谢你,因为有你……”他把充电喇叭拿出来挂在腰上,再把书包拿出来,把水果刀装在包里,他要出门大扫除,帮助那些马上就会得新冠的人没有痛苦的死掉,他要扫除邪恶,改正他们的错误。
老王来到了市里最繁华的步行街,这里人头攒动,他打开充电喇叭,“戴好口罩,保持距离,做好登记,出示健康码,行程码”。
路过两个青年女学生,短发妹跟长发妹说“行程码都下线了,还查呢,怎么没人告诉他大清亡了?”
老王全身发抖,哭泣着,嚎啕大哭,颤抖的手拉开背包掏出水果刀冲着短发妹的胸前扑过去。
“今日在步行街发生一起持刀杀人案件,犯罪嫌疑人王XX持刀当街行凶,致无辜路人一人死亡一人重伤,随后嫌疑人持刀与警方对峙并袭警,被警察小陈当场击毙,此案目前正在调查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