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老四届(第四章)
第四章
肖石
双抢结束后,知青们已经熟悉了农村的生活,遇上休息日,开始全团大串联。我们是逢十休息,十日、二十日和三十日。我们七连,隔着一条内河是一营的五连,我们一个营有五个连。这条内河长满荷花,正是结莲季节,河内养着鯉鱼,是营部专属养殖河,不准捕鱼。但胡子老是赶鸭在河内游,熟悉河况,专门候着鲤鱼跳龙门,跳上荷叶时,他就扑上抓鱼。由于他是游泳好手,掉进河里也不怕,当然他出手之际,肯定是管理人员吃午饭的时间。
我串联专跑八连九连,因为很多人都请我剃过头,所以跑这几个连队,吃顿饭不成问题。可胡子就厉害了,不但一营的人认识,连砖瓦连和三营的人都认识,五连的肖石是胡子常挂在嘴边之人物。他说肖石讲义气,也是部连长官的儿子,在一营打了三次群架,已经立名扬威。
为了请肖石,胡子在河边盘旋了三天,每天落汤鸡般回来,都无功而返。他说,鲤鱼大大地狡猾!最后他还是搞了两只死鸭子宴请肖石,说他有免疫力了,不怕。这回除了红辣椒,再多放一些大蒜头,杀菌!他让我去作陪,我天生免疫力极差,找一个借口,放牛走不开。那天我远远站在堤上,看见胡子领着肖石一帮人走进他的鸭棚,一想到这帮人狼吞虎咽地吃死鸭子,便小肚抽筋,一疏忽,那头母牛朝对河游去,我苦苦等在河边,希望天黑后,母牛能游回来,全然不知后面胡子他们发生的事。
原来胡子向肖石吹我们一排有一个女的漂亮得可谓二营一枝花,叫红玫瑰。肖石与胡子长得一样高,属于巍梧的那种男人,十分白净,不像在田头干活的。在胡子处吃了死鸭后,大概染上神经病,居然提出要会会红玫瑰。逢休息天,女同志不像男同胞,喜欢乱蹿,她们是集体洗衣服,井台一字摆开,一批批轮着上阵洗东西,也不知道有那么多的东西好洗,连蚊帐也可拆下来洗,尤其是上海女知青,如得了传染病,每一张床都铺得干干净净,赏心悦目别有洞天。
胡子一听,不对,这仅仅是朋友间吹牛的,偷偷看,能行;但这样一帮人轰轰烈烈地大动干戈,况且又喝了土烧,吃了红辣椒,个个眼睛在冒火,弄不好要闹出大事。他找了一个借口,说你们来得不巧,红玫瑰去营部买东西去了。
肖石带来的人有一个首先有反应,问胡子茅房在哪里?胡子带他出了棚子指给他看。等他回来,告诉肖石,说有一个女的,极像是你大妹,而且更苗条!肖石说,好啊,想不到还有一个亲人在你们七连,拉着胡子要去认这个大妹。胡子的酒兴也上了头,说走就走,路上不知是谁带头唱起京剧《智取威虎山》:
今日痛饮庆功酒,壮志末酬志不休,来日方长显身手,甘洒热血写春秋。
最后两句,所有人都在唱,气势如虹。那个秋字后面的拖音啊,乱七八糟的唱腔都有,走音的走到外白渡桥算客气的,厉害的拖音叫到一半就吐了,呕出的全是血,吓得脸变了色,仔细一瞧,原来是红辣椒。
这帮人到一排宿舍,发现人们都往井台走,所以也跟到井台,那个上茅房的人指着一个在洗衣服的人对肖石说,就是她,你大妹,像不像?
胡子一瞅,惨了,这人真是红玫瑰!一惊酒一醒,赶紧朝人群后躲。
井台上的人一下子都停下手头的活,静下来朝这帮人瞧。互相谁也不认识,井台上又是齐刷刷的全是女的。
肖石紧紧盯着红玫瑰,突然眼泪汪汪地,喊了声:大妹!大妹啊!他抬头环顾四周,晃晃脑袋,问自己:这不是在上海么?
睛天白日做大头梦!冷不防地有人插了一句,冷冰冰的,原来是坐在井台边上的黑东瓜,她是在等一个南昌女知青的大脸盆,轮下来是她洗。
肖石,这是在七连!上茅房的人提醒着说。
肖石走到井边,打起一桶水,把脑袋埋进水里,呼地声抬起,用手往脸上一擼,抖抖头发,睁开眼,再瞧红玫瑰,用上海话对着红玫瑰说:不管你是上海人还是南昌人,我认你当妹妹,你在九团,只要你提起我,肖石,谁也不敢碰你,谁敢欺负你,你跟我说,不管是连长还是指导员,我替你摆平!
红玫瑰矇眬了。她甚至还没理清怎么一回事,就有了一个哥哥,而且来头极大,连指导员也不怕!
黑东瓜不卖帐,顶上一句:凭什么,你认她哥哥?欺侮我们这里没有男同志!要认她红玫瑰当妹妹的多来些,除非过了我这一关!
唷,杀出一个女子李逵啊!不拉一泡尿,照照自己的脸!肖石下面的一个人站了出来,用手指隔空挑黑东瓜。
黑东瓜抓起身前脸盆上的湿短裤朝骂她的人抛去,出手准狠快,打在那人的脸上。那人低头一看,是女人的短裤,气得大喝一声冲上前!
女人们惊呼!全躲挤在一起。
肖石一伸手,把那人拦住。由于冲与拦的双方都使了劲,那人是从井台下面往上冲的,是斜坡,这斜坡上又长满青苔,被肖石这个大个子一拦,退下来时脚下一滑,摔了一个仰天大跤。他二话没说,爬起来,头一低,使上全力再冲。
女人们再叫,连红玫瑰也惊吓得跳起来!
一个人一个剪步赶上,从后面抱住那个人,是胡子!
让开,全让开!又是一声喝,一个人双手握着亮晃晃的铁锹,赤着脚,含着凶狠的拼死的目光,走上井台。他全然不顾四周投来的奇异注视,举起铁锹,对准井台边的一棵小杨树,一刀铲下。手臂粗的树杆应声倒下,露出白色的树桩。他说:谁敢动手,我对他的脚跟一刀铲下!
他矮矮黑黑,五官挤在一起,眼睛不瞧人,只翻着眼皮,双手紧握铁锹,随时准备出击一搏。
女人们全挤到他背后去了。
他就这么站着,像一个古代的英雄!
晚上太阳落山,我绑好牛,回到宿舍饿得慌,先去食堂打饭,半路被原来副班长截住,命令我跟她走,容不得我半点狡辩,如我犯了什么罪?她居然把我往楼上带,那楼上住得全是女人啊!我从来不知道哪是怎样一个世界?尽管我梦中极想。
一上楼,走廓里乘凉的女人都在叫:牛官来了牛官来了!反正我听到的是这个官字,而不是牛倌的倌字。她们纷纷让道,又跟着我朝最深处那间大房间走去,里面住着我们一排女同胞中最大的官,副排长,她姓周,这双抢后提拔的,还是连队团支部副书记。
我朝房间内扫一眼,足足有五个上下双人床,白色的蚊帐都打空心结挂起来,整齐划一,极美。窗台下一张桌子,铺了粉红色台布,几面圆形的镜子精亮,折射出马蹄灯闪闪之光。床铺上下坐满人,个个穿着印花睡衣,好像早在等我报道。我还想偷瞅几眼,突然一声喝道:
站好了,别摆上海人的腔调!还是这个副班长,她弄不好属鸡的,生肖与我冲。
我说:就我一个人站着,当我是洪长青?
屁,当你是牛鬼蛇神!这回是黑东瓜抢说。
哈,众女人大笑。
周副排长端来一把竹椅给我,还递了一把大蒲扇。她长得挺文气秀丽的。
牛官,这个胡子是你好朋友对吗?还是副班长用训斥的口吻。
是呀!发生什么事啦?我很茫然,这架势凭生第一回碰到。
哇,这一下七嘴八舌爆发了,俗话说三个女人好唱一台戏,这一屋子女人,像一窝子鸡崽,唧唧喳喳,吵翻天了!
终于我把来龙去脉听清楚了,井台边发生的事原来是胡子惹得祸!她们要知道,今天来的是哪一连的人,叫什么名字?过后,她们又开始大大表彰今天的英雄。
阿戅?是阿戅!我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然而确确实实是这个貌不惊人的英雄!
她们又开始数落胡子,把胡子祖宗八辈都牵了进来,最后是用激将法,告知我,这帮五连的人,走时抛下一句话,晚上再来!说阿戅晚上只有一个人,你这个当官的要站出来,牛官也是官!楼下的男生平时不是都听你一个人说话的,你要把男生都带动起来,不要只有一个阿戅!
人多嘴杂,又是女人的嘴。我算有悟性的人,总算悟出,原来她们心怜阿戅,要我保护阿戅!又担心我太油,所以用集体的力量逼迫我,晚上别睡死!担当一点!拿出男人腔调来!你的蚊帐我们替你洗,你的床被我们替你洗,就是你的短裤你自己洗!
耳边全是她们碎话,嬉谑声,哄笑抬杠。一边月光下吃着冷饭,一边回味,心里还甜滋滋的,原来她们心目中真正的英雄,不是阿戅,而是保护阿戅的人!
打群架,我在上海弄堂混时参加过,那时人小,跟着人家屁股后头,带头是从新疆回来的老知青,其实并不在于人多人少,主要看带头人敢不敢拼命,其余都作鸟兽散。南昌知青夹里算模子,把镰刀磨好交给我,我问:你的镰刀呢?他说,你有了就可以了。妈的,真聪明!
如往常碰上此种事,我肯定跑胡子处讨主意,这回楼上那帮女将们恨死胡子了,所以千万不能去,楼上的视线极广,鸭棚也在她们的视角控制之下,我人动不得。
入夜大概二更天,这是我猜的,反正迷迷糊糊之际,群狗狂吠,我从帐内跳出,早想好了,学当初弄堂打群架的模样,赤膊上阵,两把镰刀舞在手中,一把是夹里的,一把是我的,冲到走廊上,看见淡淡的月光下,有十几个人拖着铁锹站着广场上。其中一个人喝道:
我们是一营的,有种的出来!
我年轻人的血一旺,脑袋一热,顾不得后辈子如何活了,如小丑一般,我后来想想,肯定如此,因为赤膊穿了一条平脚裤,舞动双镰,一人面对十几人。
我朗朗而背书:我是上海人,人民大道跟张老师混的,张老师枪毙时游南京路听过吗?我出道的时候,你们在哪里啊?要打,上海滩老规矩,单打独斗,你们选一个,我从小在上海人民公园学武功的,我的师傅叫铁拳老五,解放前是大世界拳击赛冠军,三拳头打死洋鬼子,登过大众报!我每天早上五点钟到人民公园学武功,三年级开始,一直学到文化大革命,铁拳老五被红卫兵揪出来,讲他是国民党特务,但是我的武功三年已经满师,试试看,你们当中哪一个学过正八经的武功,啊?我是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今晚是你们挑战来的,尽管白天发生的事我不知道,因为我不在现场,但你们今晚再来,就是你们的不对!大道上混的,也得讲理,所以我必须打抱不平,我要出场!我师傅说过,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我们练武之人的本色!
我是真的假的一古脑地掏,反正赤膊,只剩短裤,根根肋骨弹出,营养不良呣!这帮人在黑暗处,凑在一起交耳。我估计其中有南昌知青,不明白我讲的上海那些地方名字和人物,故在询问。我想,接下来说什么?看样子,这程咬金的三斧头开始奏效了。
突然,我听到我背后有蟋蟋嗦嗦的声响,一想,不对,打架最怕的是被人抄后路,我急转身,一瞧,吓一跳,居然有十几个人!个个拿着扁担和铁锹!不得了啊!再一瞧,哇,原来是我们一排的男同胞!
不声不响,义字当先啊!
夹里和阿戅走在前面,一张张熟悉的脸,小节子和阿五头等,在黑暗中格外分明。
不知怎地,他妈的,我眼眶一热。
我大吼一声:啊!
我身后的男同胞也一声狂吼:啊!
对方没有退,也跟着一声:啊!
啊————!都在叫,谁也没有再进一步,都在壮胆。
忽地,惊天动地大响,是敲脸盆的声音,从楼上发出来,开始是乱敲,接着越来越整齐,像有人故意组织好的,越敲越响,把广场对面后勤排的老农们吵醒了,一盏盏油灯从草屋内点亮!
对方一营的人站着广场中,发觉前后有人,一个人喊了一声,快逃!其余人一阵跟风,几分钟的时间,跑得精光。
不知是谁带头唱起一句:今日痛饮庆功酒。我们一群人马上跟上:壮志末酬志不休。哇,楼上敲脸盆的女战友们也跟上:来日方长显身手,甘洒热血写春秋!
也是一个拖音的“秋”,夹着男女高音,伴奏有脸盆,有我的两把镰刀相撞,有用铁锹打地,更多的是走音,这回走到南昌的八一广场了。
大家彼此招呼,楼上楼下,男男女女,恨不得拥抱相庆,又不知谁带头唱起: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全国武装弟兄们,抗战的一天来到了,抗战的一天来到了,前面有一排的义勇军,后面有全连的女同胞,咱们中国军队勇敢前进,看准那敌人,把他消灭,把他消灭,冲啊!
第二天,我本来是最高兴和得意之人,可是我却提不起一点劲,因为我想到了一个非常让我失望、恼火、落魄和纠结的事,那一定是楼上的那群女同胞,昨天叫上楼的人,不止我一个,可能我是最后一个,她们才是最厉害的主角,把“英雄”的高帽子一个个抛给我们一群傻傻的男生!
此件事一直闹到团领导也知道了,本来要全团发通报的,后来一查,各营都发生类似的事,团长发了一句话,他说,这群娃太年轻,精力过剩,如遇农忙就太平了。团长一句话,原本计划中的挖水库,提前开工,从潘阳湖引进水源,还搞了一个水利发电。
小分队
春节快到了,连队成立一个小分队,说营部要汇演,全连选有文艺天赋的人才。红玫瑰是指导员亲点,她因胡子的一句评语:二营一枝花,便入了指导员的法眼。她也不负众望,一亮嗓门,喜鹊也跟着唱起来了。文书把每一个人的档案拿出来查,发现几个在学校参加过宣传队,被调进小分队。还有一些当年赣剧团下放的演员,初步名单出来时,有十五个人,一看,不行,没有一个男演员。于是,全连开会时,指导员当众说:宣传毛泽东思想,当自告奋勇!哪一个男战士上来唱一首,或者跳一段?
开始时乌鸦无声,三排有一个人举了手,再转一眼,齐刷刷居然有十几个男战士举手。我一看,吓了一跳,胡子和夹里都举了手。心想也是,去了小分队,不但可以不去水库挖土,还天天与一群亮丽的女演员们在一起,哪个男人不心动啊!
三排的人走到大伙前面,指导员问他,唱还是跳?那人也皮厚,说唱也行跳也行。指导员问,唱什么?他答:胡传魁!众人轰地一声笑,因为他唱的《沙家浜》里的胡传魁,是一个胖胖矮矮的司令,他却长得高高瘦瘦。
他扯开嗓门:想咯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
哇,吐血了!什么公鸭喉咙。
他眼睛朝下看,尤其几个小分队的女演员,尽显嘲笑之容,他的亢奋劲已减一半,但他嘴上不停:总共才有十几个人,七八条枪,遇皇军追得我,晕头转向——
全晕了,连指导员听了也在晕。
他没有晕,他只在乎几个女演员,特别是红玫瑰,眼睛盯着,只要红玫瑰不露嫌弃之意,他勇气依存!
多亏了阿庆嫂,她叫我水缸里面把身藏,她那里提壶续水,面不改色无事一样——
不知是谁放了一个响屁,终于大伙憋不住了,一阵狂笑,连指导员也克制不住,捂住嘴巴笑。
红玫瑰没有笑,依然一脸的尊敬。所以,他继续唱:骗走了东洋兵,我才躲过大难一场。
指导员带头鼓掌,红玫瑰也跟着鼓掌,但笑声早淹过掌声。指导员说,你下去吧。他说,我还有呢,我会跳舞,跳摘桃子,不用伴奏,我嘴上哼。这下全连主动鼓掌,掌声中夹着无尽的笑声。
他一手插腰,一手天空处一摘,扭扭娘娘地一放,哼的调子我们也听不懂,反正极有节奏感,配合得也天衣无缝。后来听小分队的负责人大元说,他哼的是黄色小调!但是当时我们听了极为陶醉。
他的绰号叫排骨,尽管他没有被选上小分队,一帮女演员们也没人相中他。但他却得了一个女人的芳心,他的那种出位表演的性格,也成就了他,让他入了党,成为工农兵学员上了南昌的大学。这是后话。
接下来几个,实在太强差人意,都被淘汰。
夹里吹笛子五音不准,本无资格,谁知在小分队成立时,他却入列,我问他,使了什么花招?他说,大元厉害,一个地主出身,按阶级划分,他永远是地主,却当了宣传毛泽东思想的小分队负责人,你们上海女知青红姑娘都在追求他呢!夹里把我脑子一下子拎到大元处,也不打听他的花招了。
我想起家里有本书,上有一句诗: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按政策,与大元养出的儿子,儿子养出的孙子,都得戴地主帽子,上海女知青图什么?这个问题,我必须问胡子,胡子给出的答案:激情!我搔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头皮,眼前浮现秋天,我放的那头母牛发情期,它的身上散发一种芳香,公牛们争先恐后地抢着闻,连被阉了的黑嵬也扑过几次,无功徒劳。
论到胡子逞本领了,大伙都期待他有什么绝招,想不到他站起身说:我没有音乐细胞,但我推荐一个人,绝对不会走眼,这个人的嗓子特别响亮,他在大堤上,喊一声可以远远传到我鸭棚里,把我惊醒!他是谁,你们都知道,每天早晨在大堤上放牛的!
牛官!有人叫。
我赶紧把头往下缩,躲进前面人的背后:这哪是朋友,简直是冤家!他要我出洋相!
小分队的艺术指导是一个三十多岁女的,她一直站在指导员的身旁,行不行,都是她说了算,我也不认识她,她在指导员耳边说了几句话,指导员就问胡子:你不想唱一首?大海航行靠舵手也行!
胡子也爽,站在原地,开口便唱:大海航行靠舵手——,他的声音很粗,但种气挺足,想不到指导员合着唱第二句:万物生长靠太阳。指导员一边唱一边打手势,全连的人跟着唱起: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鱼儿离不开水呀,瓜儿离不开秧,革命群众离不开共产党,毛泽东思想是不落的太阳。
散了会后,我去鸭棚找胡子,没见他回来,便独自到井台洗脸,碰到黑东瓜,她说:唉,小李子,你当心一点啊,到了小分队,别眼睛瞟红玫瑰,我替她守着,听见吗?
我问:凭什么说我去小分队?
她说:凭我顺风耳!我坐在第一排,听见那个老俵,叫什么标姐的,对指导员嗲嗲地说,这个牛倌叫李六进,我要了。黑东瓜学着标姐的声音,特别软稀稀,听得我毛骨悚然,忽地一变声音,恢复又粗又强势地说;她比你大,当你妈也好当,小心一点,我不是吃素的,啊!
跟你吃素吃荤有啥关系?我嚷着,觉得这个黑东瓜真可当我老妈了!
结果小分队的名单下来了,一排三个人:红玫瑰、夹里和我。去了小分队,才发现来对了地方,指导员为了我们能在全营夺冠,特别吩咐连部食堂每天给我们炒小锅菜,而且每人每天补贴二角,不发钱,算在小锅菜里。标姐说,大伙要争气啊,是指导员的关怀,指导员代表党,党的关怀,所以大伙不要对外张扬,我们还要争取到对河人民公社去宣传毛泽东思想,公社的老农会更热情,杀鸡斩猪招待的!
标姐说我的嗓音很有男性的磁性,属于男高音,除了领颂和领唱外,还得领舞。她非常热情,教我跳舞,我以为学了很快,耍了几招,让大元笑弯了腰,他说不行不行,这跳得太女人化了,男性舞蹈主要体现一个刚字,大气!标姐不服,第二天把我领到连部仓库,关上大门,从基本功教起,点脚、起势、抬腿、扬臂,一位二位三位做足做强。她脱了小棉袄,露出粉红色的毛衣,教自转的要领,身体的重心掌握,胸脯挺起收腹,从哪儿加速,从何时甩头,眼睛跟着手势走,扬腿时脑袋得跟着甩,脸与腿同一个方向,似乎前方有一轮太阳升起,要让观众真的看到你瞧见太阳的表情,不行,重头再来!她双颊透红头顶冒热气,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
从那天起,鸡叫第一遍,我便起床,到我熟悉的大堤上去练,真如胡子所说,他没有看走眼,我确实喜欢跳舞,记得读小学时,体育老师推荐我去报考芭蕾舞学校,排了极长的队,考了三遍,一字开八字开,反身弯腰,双杠单杠,跳远跳高,过五关斩六将,最后等通知,文化大革命爆发了,学校变成了资产阶级瘟床,大学报铺开盖地。
一周之后,指导员说,小分队先向全连作一个汇报演出。
连部仓库前是一个水泥广场,摇婆子把抽水房的发动机搬来,配了一个发电机,支起两盏大灯泡,围出一个小舞台,全连三个排,加上后勤排,早早坐齐,彼此拉歌,一排先唱毛主席语录歌《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二排副排长也是南昌知青,他站起来喊:一排唱得好不好?二排齐声喊:好!副排长喊:再来一个要不要?三排和后勤排也跟着喊:要!一排周副排长是女的,毫不犹豫站起来反击:二排战友唱一个好不好?一排的人齐喊:好!二排副排长领头起唱:下定决心。他再喊:预备唱!二排又唱开了。
我们在仓库内化妆,这是标姐的绝活,忙得她不停地擦汗,有的演员在背台词,有的在弯腰伸腿,有的赶着上茅房。乐队在较音,分曲谱。我么,抽烟。自从组成小分队后,夹里对我特别殷勤,隔天送我一包烟,不知他哪里来的钱,奉承我说我是男一号,又叫我手下留情。我猜不出这手下留情指什么?他笛子不行,大元叫他当演员,充当群众角色。开始我以为手下留情是指跳“忠”字舞时,别嫌他手脚生硬,多带带他;可后来时间一长,没这么简单,他还主动替红玫瑰打饭,替她保管服装,帮她背台词。这个红玫瑰最大的缺点是对任何人都是笑脸相迎,尊敬有加,极容易引起“公牛”们的追逐。幸好我有黑东瓜“罩着”,百毒不侵。
第一个节目是配乐词朗颂:红旗赞。
这词与音乐都是大元创作的,他尽管戴着地主帽子,却整天笑哈哈的,不但拉了一手漂亮的手风琴,还会敲洋琴,拉二胡。虽说是负责人,但实权却被标姐控制,他当傀儡也不在乎。不过指导员挺器重他的,从没把他当地主份子。
音乐起:如晨雾轻纱,百鸟朝鸣,一轮红日冉冉升起。我领颂:蓝天白云,高山丛林; 从长城到长江,从珍宝岛到南海群岛,祖国万里河山巍巍然。轮到红玫瑰领颂:从井冈山的星星之火,到大寨农田的红旗飘飘;从第一颗蘑菇形在祖国大地升空,到反帝反修的号角吹遍大江南北。
集体朗颂跟上:我们,我们是新一代的红旗捍卫者!我们,我们是建设兵团的战士!
由于是第一次演出,难免紧张,按规集体朗颂到红旗捍卫者时,所有人右脚朝前跨一步,做一个马步动作,右手也朝前伸出,并且得弓形。夹里跨出了右脚,却伸出了左手,立刻引来笑声。在他旁边是标姐,气得打他手,他慌忙之中再换上右手,又引来一阵欢笑。
接下来,夹里乱了套,台词背错,配合的动作洋相百出。指导员却带头鼓掌以鼓励,大伙稀稀松松地也鼓了几声掌声,但笑声伴随到结束。
我们跑进仓库,第二个节目是“忠”字舞,标姐临时决定,不让夹里跳。夹里这下发怒,用南昌话与标姐争吵,大元忙着打圆场,外面报幕者已经报完,我们跳舞者赶紧奔出,夹里也跟着出场。可能是他气急堵心,也可能他觉得面子尽失,跳舞时又不停地出错,而且动作如耍猴越发生硬造作,他们南昌同学笑得叫他赶紧下去,别出丑了!
眼看他坚持跳到快结束,突然,扑嗵一声,他一头冲向台前裁倒!
我一惊,下意识想跨上救他;却慢了一拍,居然有一个人比我更迅速更果断,而且是一个女的,不在乎所有人的目光,双手扶起夹里,大声呼他,焦急之情溢于言表。
她,红玫瑰!
四十年过去,旧地重游,七连仓库依在,我们都白发爬上鬓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