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史记》（二）——楚怀王心自取其死尔，项羽因之而败论
余昔日曾读《史记》，时年也早，匆览一过，未深悟之。今又读《史记》，觉获益稍多。及读《史记·项羽本纪》，不禁叹息者再。“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彼可取而代也。”项王者，三年灭秦，分封诸侯十八，兵锋天下，无不披靡。当盛之时也，诸侯见之无不膝行，莫敢仰视。虽立义帝，号令一出项王。其得天下之良机，盖莫过于鸿门。然项伯坏之，遂至诸侯尽叛，汉出关中，兵围垓下，而自刎东城。岂不悲哉！亦令后人叹息千年也。
然，深按之，则由败之迹亦明，非由一因也。盖自项梁战死定陶，其势已成矣。及后怀王乃稍夺其权，先以宋义统制之，后又偏心沛公，而以沛公制衡项羽，令沛公先西入关，约先入关中为王。而不许项羽西，令项羽东救赵，攻秦主力于巨鹿。当是时项羽在宋义下，行至安阳，留四十六日不进，日宴饮高会，项羽谏而不听，宋义又以公谋私，送子襄于齐为相。项羽即杀宋义，自将兵。其时秦兵盛，先时已灭项梁，以四十万围弱赵于巨鹿，诸侯兵莫敢救。而楚兵统共五万。以五万战四十万，非项羽者，必送死也。故怀王此举有剪除项羽之心。故余总论之曰：楚怀王乃自取其死，项羽惜因之而败。噫嘻，此虽天意，岂非人事哉？
何则？余就《史记》文试言之：
背景：初，秦二世二年六月，项梁立怀王心为楚怀王。范增归项。
原文：『数月，章邯破项梁军于定陶，项梁死。
怀王恐，从盱台之彭城，并项羽、吕臣军自将之。以吕臣为司徒，以其父吕青为令尹。以沛公为砀郡长，封为武安侯，将砀郡兵。……因置（宋义）以为上将军，项羽为鲁公，为次将。范增为末将。救赵。诸别将皆属宋义，号为卿子冠军。』
曹石山人曰：怀王乃项梁所立。故项梁在，怀王真傀儡也。然怀王必心不甘，或有所郁愤而不得发。项梁死，急夺兵权，再行分封，以立威。此举离被立不过数月，当是时天下崩乱，以武为王，怀王此举必使项羽有恨心。因楚兵皆属项梁也，实项家兵。项梁一死，项家独大之势灭，项羽之损失莫大焉。然，怀王之封，有偏向沛公者，沛公为郡长，封侯，并将郡兵，是予沛公兵权也。是时也，沛公有何功可供封侯？其兵亦含项梁所送之五千健卒并五大夫将十人。于谁处项羽地，心不恨怀王不公耶？况，怀王封宋玉为上将军，项羽为次将，范增为末将。乃一石三鸟之计：一则培植宋义为亲信私党；二则夺项羽兵；三则离间项羽与范增，使各自为将，不得使范增为项羽谋也。余揣度怀王之心，必使宋义威时，行方便害项羽必也。怀王之心已昭昭焉，非孺子，谁无知之？然项羽顶天立地之英雄，岂怕有此？其后杀宋义者，乃势出必然。因秦兵灭项梁，项羽深恨之，其灭秦之心最炽，豪勇之气最壮烈也。杀宋义，诸将皆慑服，莫敢支吾。『皆曰：“首立楚者，将军家也。今将军诛乱。”乃相与共立羽为假上将军。使人追送宋义子及之齐，杀之。使桓楚报命于怀王。怀王因使项羽为上将军，当阳君，蒲将军皆属项羽。』
曹石山人曰：怀王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心并深恨之，然，不得不封项羽为上将军。怀王夺权一败也。
『项羽杀卿子冠军，威震楚国，名闻诸侯。乃遣请当阳君、蒲将军将卒二万渡河，救巨鹿。战少利，陈余复请兵。项羽乃悉引兵渡河，皆沉船，破釜甑，烧庐舍，持三日粮，以示士卒必死，无一还心。
于是，至则围王离，与秦军遇，九战，绝其甬道，大破之，杀苏角，虏王离。涉间不降楚，自烧杀。当是时，楚兵冠诸侯，诸侯军救巨鹿下者十余壁，莫敢纵兵。及楚击秦，诸将皆从壁上观，楚战士无不一以当十，楚兵呼声动天，诸侯军无不人人惴恐。于是已破秦军，项羽召见诸侯将，入辕门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项羽由是始为诸侯上将军，诸侯皆属焉。』
曹石山人曰：强者乃可自创天。项羽乃天降神将也。怀王之望落空。项羽一战而成诸侯王者，诸侯皆属，怀王又成傀儡也。当是之时，项羽乃灭秦第一功臣，威赫天下，其势有天下者不亦宜乎？余每读此段巨鹿之战，不觉荡气回肠。如亲见项羽之威，诸侯之懦。不觉一唱三叹，往复读之不忍弃。
后项羽收秦降将，前往关中（怀王约先入关中为王）。到新安，因秦吏卒众，其心有不服，惧至关中不听令则乱。故坑秦降卒二十余万于新安城南。
此实有不得已也，然，不祥。自古杀降不祥也。其后谁敢降？项羽一亏也。
『行略定秦地。函谷关有兵守关，不得入。又闻沛公已破咸阳，项羽大怒，使当阳军等击关。项羽遂入，至于戏西。沛公军霸上，未得与项羽相见。……』
曹石山人曰：此关乃沛公派兵所守。沛公先一月余入关，欲拒诸侯入，自立关中。乃先背约也。此在《史记·高祖纪》中详，其文如：『或说沛公曰：“秦富十倍天下，地形强。今闻章邯降项羽，项羽乃号为雍王，王关中。今则来，沛公恐不得有此。可急使兵守函谷关，无内诸侯军，稍征关中兵以自益，距之。”沛公然其计，从之。』故项羽怒，欲旦日击破沛公。此实人之常情也。其时事已急，项羽兵四十万，沛公兵十万。胜负之势明。赖有项伯，沛公得脱此厄。乃有鸿门宴，沛公巧为释词，『项王曰：“此沛公左司马曹无伤言之；不然，籍何以生此。”』此言何可说？足见项羽心无城府，有妇人之仁而无狠贽之心。此其可爱之处亦其败亡之由。古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项王欲成大事岂可有恻隐之心？而纵虎归山？此乃项羽定天下之最大良机也，惜一着走错便步步错。使亚父范增痛呼：“唉！竖子不足与谋。夺项王天下者，必沛公也，吾属今为之虏矣！”一语成谶。『沛公至军，立诛杀曹无伤。』其时，沛公与项羽对立之势已明矣。呜呼！项羽不诛沛公，此其败由此始也。
然而，我待人以柑橘，人待我以箭矢。此项羽之不察。项羽只恨秦，然对天下诸侯一片赤诚仁心。固显其弱智不达世事人情也。其后分封天下诸侯十八，自立为楚霸王，然，诸侯多叛之。此真乃：我不负天下人，天下人负我。试慢言之：
『居数日，项羽引兵，西屠咸阳，杀秦降王子婴，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收其货宝妇女而东。人或说项王曰：“关东阻三河四塞，地肥沃，可都以霸。”项王见秦宫室皆以烧残破，又心怀思欲东归，日：“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说着日：“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果然。”楚王闻之，烹说者。』
曹石山人曰：惜也，项王不从其言者。此项王有四不该：一屠咸阳，此失关中秦民之心。沛公入关中约法三章，故秦人乐之，皆欲沛公王。二杀子婴，子婴非罪，此举太过，又失士人心。与沛公之举反，可见二人政治之见识悬殊。三火秦宫，破坏之力甚巨，实增民之负担。典籍多焚灭，遗祸后人。四则收货宝妇女而东。此最幼稚者也。向使安抚秦降王子婴及诸臣百姓，废秦刑，免赋税，完其宫室珍宝，则如仁君临天下，天下莫将不服。其定天下者，不如反掌邪？惜，项王不从说者之词。刚愎自用，不入逆耳忠言。其败二也。
『项王使人致命怀王，怀王曰：“如约。”乃尊怀王为义帝。项王欲自王，先王诸将相。谓曰：天下初发难时，假立诸侯后以伐秦。然被坚执锐首事，暴露于野三年，灭秦定天下者，皆将相诸君与籍之力也。义帝虽无功，故当分其地而王之。”诸将皆曰善。乃分天下，立诸将为侯王。』
曹石山人日：此其大可不必也。项王以为天下已大定，真想当然尔。其时诸侯皆为项王手下将，兵权在于一手，正宜一鼓而灭沛公之时。舍此不为，而封之侯，削己之兵予诸侯王。是其败三也。亦是项羽所以失败之最大原因。诸侯一封，随后多叛，天下遂又混乱。此其一统之机失，而前功尽弃，欲重新收拾旧河山，此时，天下更乱于灭秦之时。诸侯各自为利，朝秦暮楚，人心不一。散之易收之难也。况项羽此时已失其雄心，其志已堕，不复从前矣。其欲东归享乐，天下人不与机也。
兹议项羽封诸侯事亦太谬。
『项王、范增疑沛公之有天下，业已讲解，又恶负约，恐诸侯叛之。乃阴谋曰：“巴、蜀道险，秦之迁人皆居蜀。”乃曰：“巴、蜀亦关中地也。”故立沛公为汉王，王巴、蜀、汉中，都南郑。而三分关中，王秦降将以距塞汉王。』
曹石山人曰：此大可不必也，既明沛公有天下之志，何不击杀之？乃纵虎归山，养虎遗患。且沛公多次背信毁约，诚不可与讲诚信也。当明告天下以击之。正是成王败寇，诸侯谁敢言之？谁敢叛之？后因齐叛，舍西而东击齐，予汉以喘息东进之机，汇聚五诸侯之兵。使楚处东西夹击之地，顾此失彼，疲于奔命。其败四也。
『汉之元年四月，诸侯罢戏下，各就国。项王出之国，使人徙义帝，曰：“古之帝者地方千里，必居上游。”乃使使徙义帝长沙郴县。趣义帝行，其群臣稍稍背叛之，乃阴令衡山、临江王击杀之江中。』
曹石山人曰：其杀义帝亦大急。项羽此举已自取败亡，亦成沛公收诸侯共讨项羽之一大好借口，宣项羽十大罪。自此诸侯尽叛之，不附也。此项王取败者五。
另有，齐田荣叛，项羽复齐，民本服，而屠之。齐人复叛，失民心也。项羽常屠城，坑卒，此其失民心之举也。古人云：得民心者得天下。故其败不亦宜乎。此其取败六也。
『汉之三年，……项王乃与范增急围萦阳。汉王患之，来用陈平计间项王。……项王乃疑范增与汉有私，稍夺之权。范增大怒，曰：“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为之。愿赐骸骨归卒伍。”项王许之。行未至彭城，疽发背而死。』
曹石山人曰：呜呼！项王之败也。其时诸侯叛者尤多，亲者亚父之重而疑之，是智之弱也。亚父去，人心去，事不可为矣。孤家寡人，何以胜？是败之七也。
初，项王卒三万骑去败沛公五十六五，斩首十余万，又追之睢水上，汉卒十余万皆入睢水，睢水为之不流。『围汉王三匝。于是大风从西北而起，折木发屋，扬沙石，窈冥昼吃丑，逢迎楚军。楚军大乱，坏散。而汉王乃得与数十骑遁去。』
曹石山人日：噫，此乃天意乎？汉王旦夕成擒，而怪风起。项王乃天将也，以三万骑败汉王五十六万军，使汉王仅得数十骑遁去。真乃不世之英雄也。可惜天佑汉，楚难争也。不然，围杀汉王，天下可立定矣。
又，项王围汉王于成皋，汉王闭而不出，久持不下。彭越数反梁地，绝楚粮食。及淮阴侯信破齐、赵，又杀龙且。项王遣武涉说韩信不遂。自领兵与战，嘱大司马曹咎坚守不战。待项王十五日期，攻彭越，定梁地再回攻汉王。曹咎不堪汉辱骂，奋而出战。汉军击之半渡汜水，大败楚军，尽得楚国货赂。大司马咎、长史翳、塞王欣皆自尽汜水上。此一战，项羽损兵折将，又尽失货赂。损失至大，至攻守之势易也。本可一战而胜汉王，反而由胜转败。此亦人事不可为者。为项王取败之八。
初，项王曾邀汉王单挑，汉王日：“吾愿斗智不斗力。”欲烹汉王父以降汉王，汉王曰：“吾与项羽俱北面受命怀王，曰‘约为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则幸分我一杯羹。”项王怒，欲杀之。项伯止之。汉王之无赖甚矣！脸厚心黑，项王实差之太远。项王心慈，不然，若侪辈如我，必早杀项伯矣。何此时项伯还胳膊时往外拐？项伯明明是一个汉王的超级间谍。天下事大半毁于他手。故汉王灭项王之后，以项伯之功，封之为玄武侯。项伯其无愧乎？
后楚粮为齐彭越烧，项王遂与汉王约以鸿沟为界，以西属汉王，以东属项王。各罢兵归。然汉王又背约焉。围一旦解，即收诸侯兵追项王。对付汉王这样的反复之人，项王无能为也。其败九也。
至四面楚歌，以为汉皆已得楚。项王泣下数行，左右皆泣，莫能仰视。至此，项王军心已死，本十万大军尚可一博，然，心已散，悲观念生，遂有“奈何”之叹。故，军中卒多逃散，项王亦听之。是败势已成矣。其败十也。
心碎矣。读此霸王悲歌：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利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虞姬和歌而舞，自刭死。英雄末路，至不能护心爱之一人。
『麾下壮士八百骑溃围，南出，至阴陵，道迷。问田父，田父绐曰：“左。”左乃陷大泽中，故汉兵追及之。』
曹石山人曰：呜呼，田父亦绐之，是失民心矣。天丧项王。项王特天将以灭秦者，秦灭，其职已完，天又急收之。
最后，率二十八骑脱汉数千军之围，斩将刈旗，瞋目而叱之，赤泉侯人马俱惊，辟易数里，与其骑会三处。项王，项王，此天亡汝，非战之罪也。
项王不肯独渡乌江，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干人渡江而西，今无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你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以马赠乌江亭长。令骑皆下马步行，持短兵接战。独籍所杀汉军数百人。项王身亦被十余创。顾见汉骑司马吕马童，曰：“若非吾故人乎？”“吾闻汉购我头千金，邑万户，吾为汝德。”乃自刎而死。
呜呼，项羽之人也，真人杰也。其死也怀仁义。虽败而亡，然，后人常惜之。李清照有诗：“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太史公曰：吾闻之周生曰“舜目盖重瞳子”，又闻项羽亦重瞳子。羽岂其苗裔邪？何兴之暴也！夫秦失其政，陈涉首难，豪杰蜂起，相与并争，不可胜数。然羽非有尺寸，乘势起陇亩之中，三年遂将五诸侯灭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号为“霸王”，位虽不终，近古以来未尝有也。及羽背关怀楚，放逐义帝而自立，怨王侯叛己，难矣。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谓霸王之业，以力征经营天下，五年卒亡其国，身死东城，尚不觉寤而不自责，过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岂不谬哉！』
曹石山人曰：此论当矣。
汉王用巧智，项王用蛮力。故汉胜楚败。
《索隐述赞》曰：亡秦鹿走，伪楚狐鸣。云郁沛父，剑挺吴城。勋开鲁甸，势合砀兵。卿子无罪，亚父推诚。始救赵歇，终诛子婴。违约王汉，背关怀楚。常迁上有游，臣迫故主。灵璧大振，成皋久拒。战非无功，天宝不与。嗟彼盖代，卒为凶竖。
上语吾虽不完全赞同，但亦大同小异之。固项羽败因不下十。其败虽曰天意，其亦人事矣！
而项王之所败者，天不垂怜，处处受制于人。先受制于怀王、宋义，后汉王，后田荣，后彭越，后张良陈平，后英布，后韩信，后各诸侯王，后田父……多少谋臣良将舍之而去，是不能用人也。其由怀王之立起，亦由怀王之死败。怀王固有自取其死处，项王亦遂因之而败。论！
固，项羽虽败，然吾尊之慕之亦甚。惜之，为之千年一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