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西安美院学生做邻居---憨道原创
序
许多年后的一天夜里,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天空星星样的小点点组成一幅工笔花鸟画,一个小丘陵上挤着一群人,有的拿着天文望远镜在观察着,用陕西话在议论着什么。
路上半山坡上一个浓眉大眼的小伙富有激情地扭着身段比划着什么,似乎在展示枯枝从石头缝里伸出的状态,突然他想起点事,不安地说:"呀,额还欠周师的房租莫给呢?这可咋办歇?"
醒来后思绪又回到从前。。。
壹 相识
"王懒瓜,电话!"房东家的小铃铛脆生生的嗓音叫道。
好好的名字,用陕西话就叫成这咧。
"哎,来了。"
三楼蹬蹬蹬跑下来个小伙,头发蓬乱的像个狗窝,还有点络腮胡子,神似电视剧里边鲁智深,简直了。
他叫汪琅广,美院学生在这里租房的很多,他就是其中一个。
接电话就是画廊要画的,讨价还价,不出名学生的画都是论斤卖,很贱,尤其中国传统工笔花鸟,油画还好点。
那时候,固定电话太少啊,全院子就只有房东家一个电话,房东就并联一个挂在外面墙上,以方便院里全楼的人使用。
那时候基本大家都留的联系方式是这样的:电话xxxxxxx,破折号请房东叫一声。
房东的院子类似四合院。盖了三层高,每层都有水龙头。
但是,如果一楼用水龙头,二楼就没水,二楼用水,三楼就tmd没水,你说要命不?
院子里的厕所只有一楼有,设在大门口,上厕所,常常发现里面有人,要命的是,你捉急,可里面的人不急,还急忙出不来。
有时就听见小伙子在外面咣咣地踢厕所门,用陕西话骂道:"狗日的,你得是掉茅坑咧?"
女主人我们都叫他周师,男的不管家事,外头做生意,常年不在家。
他家有俩娃:大的是个男娃,叫小龙,小的是个女娃,叫小铃铛。
小铃铛爱说爱笑,嗓子脆生生的,爱唱卡拉ok,拔多高的调都能上去,于是白天把她家的三星平板大电视声音贼大呢,但休息时间她就关了,家教很好,挺懂事一娃。
记得她老是唱高胜美的千年等一回,要么就是陈淑桦的明明白白我的心。
唱得有板有眼。
最受不了她还唱撩妹歌曲«纤夫的爱»。
倒没跑调,但不衬,我们都笑,她也跟着笑,边笑边唱。
平时她很勤快,跑上跑下的,跟个小邮差似的,给大家跑腿。
有一次她病了,发高烧。琅广精心画了几张鸟和野猫的戏闹图来哄她开心。
琅广常常在三楼倚着栏杆豪情万丈地唱林子祥的男儿当自强 ,谁TMD都能听出来几许孤独和倔强。
唱到"热血像那红日光",最后一个光字,嗓音会突然变粗,很雄浑的样子,还拖好长的音儿。。。
接着唱"去开天辟地为我理想去闯"
(看 碧波高壮) 又看碧空广阔浩气扬。
刚唱到"看"。。。,哎呀,额的肉夹馍,滚歇。。。
接着听到邻居家的大黄狗被狠狠踢了一脚,咆哮着跑开了。
春天到来的时候,常常有野猫半夜里在楼下胡同角落里像粗嗓子女人似的低沉呜咽,百抓挠心。
楼上咕噔撂下半截砖来,野猫凄厉地叫了一声,窜了。接着只听琅广在三楼上骂:"狗日的,滚------,叫尼玛得dei屁,叫得人闹心。"
觉得这家伙挺有意思,一来二去就熟了。
我就常常到他屋里,他就跟我谈些绘画人的心路历程,思想境界和观察花草鸟虫的感觉之类。
和西安美院学生做邻居---憨道原创琅广非常擅长工笔花鸟画,为了生计,经常拿到画廊里,等着买主,经常遇到日本客,小日本很喜欢工笔花鸟,尤其仿宋的。
他屋里有张大桌子,堆着各种赭石朱砂颜料和画笔,宣纸筒,桌子上还摆着一个奇形怪状的根雕。
还养着金鱼,画眉,牡丹等。
天下没有寻常物,有的只是非凡的眼力。
他特别爱画石头中缝里长出的顽强的嫩枝,他常常扭着身段把胳膊伸出,很有激情地向我展示这种寓动以静的场景。
琅广说:"憨道,你看这个如高峰坠石,讲一个险字。注意,看,不是看见,懂吗?"
我是音响发烧友我当然明白,我说"听莫扎特的魔笛就是用"听",无焦点的听,不是听懂每个音符,是"听"作品所呈现的整个世界的画面感。"
"对,你看徐渭的《墨葡萄图》这老藤感觉,呀。。。都快枯咧,但仍透出隐隐绿意,低垂而不气馁,串串葡萄倒挂枝头,晶莹欲滴,茂叶以大块水墨拖成。你会感觉到内化的那种力量透出来。"
和西安美院学生做邻居---憨道原创有时候还得"知道规则,打破规则。"
起笔很关键,如何让自己的身体越过头脑掌控的界限,让身体的反应快过头脑,而不是让头脑控制身体。
"不是讲究意在笔先吗?"
"意在笔先那是总体看,具体实施却又要身体快过头脑。只有这样才能产生不可思议的反应与爆发力。"
画画的人不能是一个记录者,是去点亮内心,把意义这尊神解放出来。
无论什么功夫练到最后都会升为哲学。
开始画,还会手心有汗,后来久了,便不再有汗。
我隐约感到他内在的有机力量在汇聚。
但日子仍然清苦。
有一次,琅广说:"你得dei是知道额今儿做啥去咧?"
"画画去了?"
他摇摇头,咕咚咕咚咕咚猛地灌了口啤酒,发出长长一声"咔---",一抹嘴,说:"累死额咧,额去公路上画线去咧,一天能弄个好几拾块妮。"
贰 黄氏姐弟
我二楼近邻还有一个画油画的,米脂县的,叫黄成群,个子长得又高又壮,可一说起话来就害羞得脸红,像个大姑娘,真不衬。他有个姐姐,很小巧,叫黄小萌,比他大不了几天,总归像个姐姐的样子,大大方方,每周末都来给他弟洗衣服。
俗话说米脂县的婆姨,绥德的汉。
那姑娘总是一身黑,长款带蕾丝外搭,只有蓝绿色的紧身裤裹着细长的腿部曲线,听说是搞平面设计滴,用色毒。
三楼男单身们,尤其那个画油画的陈愚就见不得那妹子,只要在楼上栏杆前俯视到她,就扯着嗓子吼你有几个好妹妹。。。
尼玛,烦死了,别的歌他老跑调,我印象当中这怂就会念hiphop,没想到这骚情的歌唱得倒是惟妙惟肖。
"唱个锤子,得是发情咧。"有一哥们不耐烦,张口就用陕西话骂。
其他人便轰然而笑。。。
陈小愚整天搞个光溜溜的分头,抹了不少发胶,穿一身整齐的西装,总是很忙碌的样子,油画卖了,赚了点钱就买个BB机,挂在腰上,一副装13的神气样。
冬天还常常随意圈个棉麻围巾,又是一副二逼文艺青年的屌样。
有时候一群单身聊天,他常念叨小萌,说她的钩子翘得恨,路过她身边,咦,那体香味儿,贼浓咧。。。
琅广就骂:"流氓,滚"。
有一次,小萌在外面晾的胸罩内衣不知啥时被人偷走了,连羞带气,在院子里边洗衣服边哭。
我们都认定是这货干的,都tmd想迭(打)他。
直到有一天邻居院子二蛋家发现了端倪。
事情是这样的,有天傍晚邻居二蛋老婆,过年收拾屋子,从屋里扔出一堆女人内衣来,这会儿也不瘸了,还跳着脚,破口大骂:"二蛋,你个狗日的,又跟哪个小妮儿勾搭?这衣服从阿得来的,你不说清楚就不让你吃饭。"
二蛋理亏,压着嗓音道:"你个老娘们,别吵吵歇。"
没过多久的一天夜里就听唿嗵一声,玻璃暴碎的声音,二蛋哎呦一声惨叫。
半夜三更,琅广和陈小愚才从外面灰头土脸地跑回来。
他们跟我讲说真他妈解恨,这个混蛋活该咧。
第二天二蛋白布包着头,很狼狈,继续出去蹬三轮给人搬家拉东西,他心里有鬼,没敢追究。
这帮混小子,哪像个TMD艺术家,整个一古惑仔,不过真过瘾,是吧。
有时他疲惫地回来,见到我,总会说:"来来来,憨道,别拉磨咧,来屋谝会儿寒传嘛。"
他说额听你放的邓丽君的«独上西楼»很有意境,借额听听。
我说我那是SACD,比HDCD还要好咧,对音响要求高,你这里的电脑放没味。
他说"去球,额就要点这种意境,画画用呢,好兄弟。里面有一句怎么说来着,"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寂寞的是TMD梧桐吗?"
油画小流氓陈小愚接话道:"是呀,月如钩,月亮就跟那谁的钩子一样。"
"滚!"
后来,他画出赵佶的《红蓼白鹅图轴》,除了肃杀之气,剪不断理还乱的淡淡愁绪隐隐约约出来了。也许是那独上西楼音乐融化在里面。
和西安美院学生做邻居---憨道原创我每次去他屋闲逛,我总是先给他递上一支烟,男人只要对上烟,喝上小酒,话匣子便打开了。
吞云吐雾中,就听他吹他搞艺术创作和泡妹子的那些糗事。
男人嘛,总有点自以为是的八卦。
我说:奇怪黄小萌很久没来了。
琅广什么都没说,只说人去杭州工作了,这个音乐盒就是她送的。
他那几天抽了很多烟,没去。
小萌是哭着走的,此后就再没消息了。
后来,黄成群告诉我,那天他姐找琅广。
小萌问:"秦岭沣裕口的紫茎花要开了吧?好久没去看了"。
琅广说:"是呀!"
顿了顿,幽幽地说"菟丝子却要落了,一岁一枯荣"。
此后,琅广仍然常常在三楼倚着栏杆豪情万丈地唱林子祥的男儿当自强 ,谁TMD都能听出来几许孤独和倔强。
总有一段路,你是会一边哭一边走完的。
琅广还常常背着画架到外面写生,他们后来居然摸出一条隐蔽山路,不用买门票,偷偷登华山。
和西安美院学生做邻居---憨道原创他常常引用诗经上的话说:"终南何有?有条有梅。"
有一次,他浑身大汗,裤腿湿了一半,鞋子全湿了,还裂了一个大口子。
可他居然还TMD很兴奋,跟个孩子似的,手舞足蹈,激动地结结巴巴,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去华山了,哎呀,在半路上遇到下雪了,你知道吗?憨道,鹅毛大雪。卧。。。槽,那种感觉,就像一幅水墨山水画,仿佛做梦一般。
和西安美院学生做邻居---憨道原创他手在空中很有激情地比划着,云雾就在脚下,如江河般或无声地汹涌翻滚或静静地流动。
我们从一山谷小溪爬到纯阳观,那里面,呀!。。。那种肃穆,那种静谧,那种幽雅,都能听到鹅毛大雪刷刷刷地细切地落地声。满眼的白,古色古香的道观上,参天古树上挂着到处都是,如画笔一般大而不疏,小而不密。
你猜额现在特想干啥?
我说"肯定想咏诗呗,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不,额TMD的就想喝点热汤,点堆火烤烤,呀。。。饿恨冷恨,鞋和袜子全湿透了。"
说饿的时候完全都是用鼻音,笑死人了。
叁 成群之恋
曾有个音乐学院的美女叫刘依依跟黄成群好过。
我老见她背着个大提琴来找他。
一身黑色长裙,不过质地有点针织的感觉。
后来熟了,我们一群还一起吃夜市撸串儿,表面很矜持那姑娘,没想到还跟我们男的一个个喝啤酒打通关,酒过三旬,还用纤细的手指夹着雪茄抽,靠,真是人不可貌相。
不过除了黄成群,我们都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不是一个山头的妖,留不住。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黄成群突然找哥儿几个喝酒,喝得个酩酊大醉,把啤酒瓶口都咬碎了,一个人躲在楼道角落里哞哞地哭,劝都劝不住。
后来听说那妞去当了音乐老师,结果被校长看上了,TMD,临走还雪(说)啥,雪黄成群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
后来多年后我搬家了。
过了不知多久的一天,房东打电话过来说:"琅广他们也都搬走了,临走专门给你留下了一幅画,有空你来取。"
拿到画,是宋人画的葡萄,我如获至宝,去画廊搞了画框,挂在厨房。
直到有一天,下班回家。
我妈说:"俺把你厨房那旧画撂了,换成了这个水果盛宴照片,你瞧这多鲜艳,一看见就想吃,那像你那张,什么嘛,歪歪扭扭,滴滴哒哒,模模糊糊的,跟个放潮了发霉了的旧东西似的,葡萄叶子上还长虫,你可当原生态呢"。
我急得一跺脚,直咋吧嘴,道:"妈,人家那叫仿宋古画,故意做旧的,哎呦哎呦,可惜可惜。"
从此以后,过去的生活被彻底割裂了,似乎没留下什么东西。
听说琅广他接了他爸的班,去渭滨公园看公园去了,好像一直独身,后来便没了音信。。。
听说陈小愚到北京混去了,还办了自己的个人画展。。。
至于黄成群,听说去搞园林绿化了。。。
当一个人面临命运的抉择时,性格会自动跳出来,在前方引领着,走向看似偶然的必然。
那一段青涩岁月此生永不再来了吧。
然而,终究这些人是没了音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