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手旁观的爱情之刚哥
刚哥是香港人, 但是跟多数港人不同,长得又高又壮,方面大耳, 鼻直口阔，典型的南人北相，据说这是福相。刚哥少年歇顶，干脆剃了光头，白净脸上一双精明的小眼睛躲在眼镜后边，必要时给你递过来的每一个眼色都无比到位。
我跟刚哥认识是刚到D公司不久，参加的是国内第一家SOX内控咨询项目。因为是第一家，所以大家都是摸着石头过河。刚哥是美国海归，信息安全专家，自然是这项目中挑大梁的人才之一。那时他只是个经理，也是PMO成员，上有总监、合伙人等一干老板，中有项目负责人和其他中层经理同事，下有我们这帮年龄阅历性格知识结构各异的下属，外有挑剔的内控外行客户和谨慎怀疑的PWC审计师。同样处境的人个个都是挠头皱眉，满脸官司，惟有刚哥，每天谈笑风生，满嘴粤味儿国语夹杂英文单词的荤段子，好像天塌下来也没啥大不了。
说来也怪，那些挑剔的客户几乎把我们这支咨询团队里每个人都骂过、怨过，却唯独不曾对刚哥说过一个“不”字。那些保持职业性审慎的审计师每次抛出来的问题都能被刚哥的太极式应答轻松化解。内部这些同事们也跟刚哥格外亲，下属有问题都愿意找他咨询，上级和同级遇到麻烦找他商量，也都能得到比较合理的解决方案，实在解决不了，就笑着骂他一句“你这衰仔！”然后轻松放过。
刚哥之所以这么讨人喜欢，一个是因为技术上比较厉害，总能抓住工作重点，而且很善于教人，教完了立马给人派活儿，所以他自己不像别的经理那么累。再有就是语言优势，见到老外讲英语讲技术讲准则和萨班斯法案原文，见到港人讲粤语、打哈哈、叙老乡旧情，见到国企客户就讲半生的国语，刚好能听懂但又带有些许距离感，有时客户忙于确认彼此的共识反而顾不上挑他别的毛病。此外再加上恰到好处的插科打诨、幽默自嘲，适时调节了工作中的紧张气氛。当然，也有时遇到外行客户却又说话很不礼貌故意挑刺的，但刚哥顶恼怒的时候也只是叨咕一句“make sure……”然后把后半截咽下去，摊摊手。转身去找对方比较懂行的上级沟通。刚哥最大的好处是遇到事情不情绪化，不当面冲突，而是事后想具体解决方法。
我们设计好了内部控制模版，在总公司和试点试测成功后，就开始下到各省推广。当时刚哥负责网络运维和市场两组，我是市场组组长。我们带了十几个人下到山东，每天早出晚归。跟刚哥一起共事很愉快，他只是稍加指点，不会过多干涉，我们一起去给客户讲标，满屋子算上客户和竞标者，只有我一个女生，我就站在那里侃侃而谈，刚哥只在下边微笑，需要时才适当补充两句。等我们说完，其他来讲标的几乎已经无话可说，有的甚至只能重复说“正如刚才那位小姐所说……”。等到三月我的CIA考试成绩出来后，刚哥就力荐我升了经理。
七月各省测试底稿上来后，财务组的底稿质量令人不能满意，新升的合伙人大发雷霆，把这事交给刚哥处理。刚哥想要讨个示下，具体这事儿怎么处置，谁知合伙人新官上任，有点儿面嫩，不肯直说。刚哥私下抱怨：“简直比追女生还麻烦，要结婚就结婚，要同居就同居，给个痛快答复嘛！这样不明说，叫我怎么办，罚不罚，怎么罚？”最后刚哥召集了所有经理和组长一起加班批改财务组的底稿，大家看刚哥难得有这么一筹莫展的时候，便也乐于帮忙。时值盛夏，周末的写字楼物业居然停电了，没有空调的房间里大家大汗淋漓，刚哥请客，派年轻的staff下楼买了冰咖啡来慰劳大家，大家一边笑着抱怨一边搭帮干活，居然也顺利完成了。
刚哥是个外粗内细的人，很会照顾人，同乘一辆出租车，如果有人感冒，他一定会提醒司机关上窗户。遇到有怀孕的同事，他一定帮忙开门、跑腿儿。在超市买东西，他也多数是付现金而很少刷卡，我们笑话他身为信息安全专家，自己都不肯使用现代化支付工具。他说正因为他是搞信息安全的，所以才知道系统有多么靠不住。表面看他是玩世不恭的海归，骨子里是传统的老派绅士。
刚哥特别注重保养，从不抽烟，也很少喝酒。加班时会喝白兰氏鸡精，每到一家酒店，必定要先打听健身房和游泳池在哪里，然后次日早晨我们就会见他穿着背心短裤来餐厅就餐，在十二月的酒店里显得格外与众不同——显然是刚锻炼完身体。他吃东西也比较清淡，喜欢日料之类比较新鲜健康的食物，因此，他的身体也是特别强壮，基本没见他病过。他说：“我要好好保养自己啊，我还没结婚呢！”说完就摆出一副恨嫁的表情，大家就笑。
一次大家去吃云南米线，刚哥吃得开心，我就告诉他云南米线的由来是因为古代一个书生每天苦读，太太冬天给他送饭经常会凉，所以就做这种米线，让鸡汤上的油盖住热气，送到时还是热的，书生就很满意。刚哥说：“这个做老公的真是麻烦，有的吃就不错了，换作是我，只要有人肯白做饭给我吃我就很开心了，还嫌饭凉，唉！”大家就笑，客户问他还没有结婚吗？他就苦着脸说：“是啊，你瞧我们那个partner E, 他比我还小一岁呢，他最近也结婚了，可是我连女朋友也没有谈过呢！”说完就是一脸遗憾。大家建议他春节回家相亲，他说没空，回去要帮哥们操办婚事。我们以为他要当伴郎，他说：“我是兄弟，是陪着新郎去接新娘那种。我哪能当伴郎？我这么帅，谁敢请我当伴郎？”大家又是大笑。我问他：“你想找个什么样的，说出来大家帮你留意。”他就一脸向往地说：“我想找一个秀而不媚，清而不寒的女孩子。”大家起哄道：“哇，标准好高！”虽然刚哥从不掩饰自己的恨嫁，大家多半只是把这当作一个笑话，一个又高又富的香港海归、技术专家，哪里会真的择偶困难呢？不过刚哥虽然常常开玩笑，但是对于这件事似乎是真的耿耿于怀。他啥都不缺，就缺个老婆。人们总是倾向于把自己缺乏的东西看得无比重要，刚哥也是如此。而我们日常愁眉不展的事情，在刚哥看来却都可以一笑了之。
转过年来，这个持续了近两年的项目渐次上了轨道。此时公司在深圳office新建了风险管理业务部，刚哥申请去深圳工作。一来深圳那边的职业前景机会更大，二来毕竟离香港近一些，便于回家探望他母亲。刚哥是个孝子，这些年一直在美国读书工作，现在有了机会，希望多陪伴老妈。听说刚哥即将离京，大家都纷纷给他饯行，因为刚哥人缘儿太好，饭局吃了好几轮。我参加的差不多是最后一个饭局，在建国门那边一个著名的藏族餐厅。那天吃的菜大家都没啥印象，只是跟刚哥依依话别。刚哥最后一个是与我拥抱告别，之后向大家微笑挥手，然后转身。我看着他高大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北京仲春的夜色里，隐隐一种预感，以后恐怕很难再见到刚哥了。
刚哥去了深圳后如鱼得水，业务开展很顺利，很快升了合伙人，而且很快找到了他的另一半。他心心念念已久的问题终于解决了。太太是香港office的一个年轻女经理，甜美可爱、温柔乖巧，很符合他的要求。那一年公司内部定制台历，从亚洲各地的员工中挑选年轻貌美的作模特儿，刚哥的夫人是Lady October。我们都替他高兴，雷厉风行的刚哥很快举行了婚礼，结婚时太太已经有了四个月的身孕，婚礼上刚哥笑得喜气洋洋，他特地做了近视眼手术，摘掉了眼镜的刚哥像换了个人，显得更加意气风发。等他下次再来北京时，大家参加了他晋升合伙人的宴会，轮流敬他红酒，刚哥还是那么狡猾，总有办法推辞，保持不醉。
刚哥虽然人在南方，但与北京office的同事们都联系密切，那时还没有微信，他结婚、生娃、买车买房都会发照片给我们。北京Office的合伙人谢总与他最要好，俩人经常在一起吹水。当他生二女儿的时候还发了一张泳池边的健美照片给我们，问我们他的身材保持怎样。作为一个年近四十的人，他算是很注重身材的了。大家回复时故意逗他，说他一定是拍照时提了一口气。看来刚哥在事业和家庭上都是一帆风顺，虽然成家晚了点儿，但是比一般的中年夫妻更加甜蜜和谐。
那年十一月时，我要去广西参加一家商业银行的项目竞标，缺个合伙人帮忙摇旗呐喊。谢总马上建议我找刚哥，因为他离广西近，而且本身跟我也熟。我发了个邮件给刚哥，他满口答应，说：“我有点背部肌肉拉伤，明天上午去看看医生。不要紧的话，下午就订票飞过去。”我很高兴，笑着嘱咐他锻炼身体不要运动过度。然而最终，他并没有来。
他并不是背部肌肉拉伤，他是肺癌三期。
刚听到这个消息，所有人的反应是：怎么可能？谁得癌也轮不到他呀！
是的，刚哥可以说是我们当中的养生模范，烟酒基本不沾，连加班也不多见，而且人际关系非常圆滑老练，所有人都夸他好，他的家族中也没有癌症的遗传基因。然而偏偏是这样一个人得了绝症，而且他所渴望的幸福美满生活刚开始没几年。我们以往所认知的那些公理，什么好人有好报，养生锻炼就能健康长寿，在刚哥这里一概失效了。灾难来临时不需要理由，更无法预估概率。
刚哥起初也消沉了一阵子，但是似乎很快也接受了现实，他用的是进口药，靶向治疗，似乎颇有成效。再次出现时，感觉他只是瘦了一些，似乎还矮了一些，但是精神还不错。我们依然可以看到他出国开会、参加活动的照片。只是他以往眼神中那种俏皮和玩世不恭没有了，而是略带几分倦意。
后来我离开了公司，跟老同事们仅限于微信联系了，有时问起刚哥，大家说他还不错，病情控制住了，照常上班。据说癌症的生存期是五年，能带癌生存五年的，基本可视为痊愈了。刚哥确诊后差不多又过了四年多，我想，他应该是个幸运的人，大概能熬过五年这个坎儿吧。
但是那年夏天，谢总突然在群里收集大家手头的刚哥旧照，因为刚哥突然去世了。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如花美眷的婚姻、如日中天的事业，转瞬都抛下了，他最小的孩子才四岁半。
一时间朋友圈里老同事们纷纷发照片发文悼念刚哥。即便是分别了多年的老客户也依然对刚哥念念不忘、哀惋不已。大家都说“到底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我一边叹惜，一边搜集了刚哥的旧照，有他单人的，也有我们的合影。有的是他在电脑前认真工作或者开会讨论，还有我们在青岛的奥运帆船赛场边游览，也有他赤膊上阵参加与客户的拔河友谊赛。每个与他有关的瞬间都是开心快乐的，无论当时是否辛苦、是否艰难。不得不承认，刚哥真是个难得的人！
同事们制作了一个配乐纪录片悼念刚哥，预备在葬礼上播放。纪录片编辑了刚哥的经典旧照，配乐是他最爱的拜仁慕尼黑队歌Forever No1，作为一名狂热球迷，他曾经特地飞去德国观看这支球队的比赛。片子一开始是足球场上的欢呼掌声，并没有给人惨痛的感觉，倒像是观众在为即将离场的优秀运动员喝彩道别。随着歌声响起，刚哥的照片逐一被展示出来，有工作的、家庭的、生活的、娱乐的。每个观者看到了都会油然想起与刚哥共处过的时光。片子最后用黑白英文字体写着：一个优秀的审计师，一个伟大的合伙人，一个真诚的朋友！
谢总代表大家出席了刚哥在香港的葬礼。刚哥是基督徒，他的葬礼流程也是按照基督教礼仪执行。请柬是素雅的天青色印着白色雏菊，上边配有黑色字体中英文的圣经箴言：
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
当跑的路我已经跑尽了，
所信的道我已经守住了。
本文纯属虚构，请勿对号入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