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3-26
再次见面是个很偶然的情况。
周锐正提溜着明天的早饭往单元门走,刚开门恍然看见脚下掠过一团黑影,往旁闪了一步,一没留神就踩到了旁边的花盆底,崴到了地上。
大冬天穿着厚实的羽绒服,其实没摔到哪儿。周锐坐在地上,一边收拾散落的面包和牛奶一边往旁边看,刚刚那团突然蹿出来的黑影是一只黑色猎犬,此刻好像也知道自己干了坏事,立在一旁不住地摇尾巴。他伸出手摸摸狗狗的脑袋,“没关系。”
从门内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大概是小狗的主人匆忙出现,拉着周锐站起来,“你还好吧?”
“嗯,没事,谢了。”周锐应声,抬头看了一眼。一张万没想到的脸出现在眼前,大脑霎时空白,一刹那间觉得自己回到了十二年前。
“陈立农?”
“周美锐?”
久违的外号比图像更先进入反射区,周锐听见这称呼下意识就对着身边人锤了一拳。
眼前人愣住,露出久违的标志性笑脸,“好久不见啊,锐大姐。”
陈立农,18年参加偶像练习生,19年在AQY九人团中出道,20年解散,21年以歌手的身份再次出现,而后日渐式微,一周前宣布转入幕后。
当时周锐托着袋薯片歪在电脑前,嘴巴咔哧咔哧地嚼动,看到这个蹦出来的头条怔住了。
又退了一个。当时那一拨人,还能在娱乐圈里站稳脚跟的掰着指头数都不超过十个,却有个在第一轮就被刷下来了的人,现在牢牢占了娱乐圈的半壁江山。常言道世事无常,那个圈子更是这套理论坚定不移的执行者。有的人拼了命地往里跳也不过只出了朵水花,溅一下就没了;而有的人,不过是路过想看一眼,手指头沾了滴水,就荡出了层层波纹。他和陈立农,都是前者。
西西福斯日日推石上山,永无休止,身体面对毁灭没有畏缩不前,但迈向高处的无休止挣扎已经将人碾碎,重堕地狱。那段日子真是太累了,周锐出来后再很少回想。人最怕的还是没有希望的消耗,人生太短了,躲不过个生老病死,年少时凭着一腔孤勇向前,长大了免不了要考虑更多。
端着两杯水走向端坐在客厅里的陈立农,周锐闲聊似的开口:“什么时候搬来的?”
“今天,想换个地方喘口气。”他低着头,长刘海盖住了眉眼,整个人显出一种极消沉的气场。周锐并不讶异,只沉默地挨着他坐下,轻声道:“辛苦了。”这样的疲惫实在太多,在训练营的时候有,在那个圈子里面有,在外面的世界里也有,痛苦是人生的常态。
“怕狗吗?”冷不丁地开口却是毫不相关的话,周锐顺着陈立农的视线向下看,那只黑色猎犬正匍匐在两人中间,于是再伸手挠了挠它的脑袋,“没啊,就刚没看清楚,这狗什么品种的?”
“奥地利黑褐猎犬,经纪人的,今天顺路牵过来玩儿。”
“挺可爱的,能抱抱吗?”
陈立农把狗狗抱起来递过去,“它很乖。”
周锐温柔地给小狗顺毛,“叫什么啊?”
“糖糖。” 喝了一口水,像是想起了什么,陈立农看向他,问道:“听说当时结束之后,你去了国外,也刚回来?”
“没呢,回来很久了,当时读完一年语言考了音乐学校,现在在音乐工作室打工。”柔韧得像个小婴儿的生命体趴在腿上,周锐久违地感受到了一种柔软的怜惜之意,迟疑了半天,还是犹豫着问:“你为什么会……”
电视机里面传来观众欢呼呐喊的声音,解说员激动到哽咽。又是一年冬奥会,18年的时候他还没来得及看,就怀揣着惴惴不安踏上旅途。路上有人兴奋不已,有人抱怨不堪,然后有的坚持,有的放弃。
像是早就知道会有这个问题,陈立农看着电视摇摇头:“出生就是原罪,再说后来两岸的关系也变得有些……我夹在中间,两头不是人,越走越艰难,没办法了。”
political话语权从来不在无权无势的年轻人手上,他们都是被迫接受者。周锐明白,忧虑地皱起眉头,不知道该不该开口安慰。时运不济比其他的原因更让人无奈,恨都恨不得。
“你怎么把头发剪了?”那边却好似完全不放在心上,开口又是不相关的话题,还老是围着他打转。陈立农分外可惜地看着他的头发,像是十分痛心的样子。
“你们十个有九个见了面都问这句话,烦人,我乐意行了吧。”周锐答得爽快,但其实当时怎么想的也有些忘了。节目结束之后就孤身去了国外,住在一个狭窄的小房间,有次发烧在床上躺了三四天,烧退了之后整个人都瘦了一圈,身上满是汗味,散乱的头发也令人心烦意外,一气之下就自己理了寸头。回国后又才开始慢慢蓄发,但再也没长过耳朵。
“我还是觉得你长发好看。”
周锐颇感好笑地看了他一眼,陈立农没再继续,随口和他聊起其他人的事。跟谁谁谁还在联系啦,那个人过得很好;有人真的出柜了;他啊,孩子都抱两个了;星运如日中天的某位找他写歌,经纪人还凑不要脸的想讲交情,我什么时候跟他有交情了。
随声附和的时候想起多年前,几十个人聚在小小的休息室里,有人惊呼:“锐哥好美。”此起彼伏的笑闹声拉回陈立农沉浸的思绪,定睛看向大屏幕,心口猛然一窒。
叶慈回忆初见茉德•冈昂时的场景,这样写道:“她伫立窗畔,身旁盛开着一大团苹果花;她光彩夺目,仿佛自身就是洒满了阳光的花瓣。”
天鹅在头上鼓翼,他生,他死。
手机铃声打断了两人的谈话,陈立农抱歉地笑笑,起身走到阳台去接。周锐抚过糖糖的背脊,抬头望向陈立农的背影,心想,是长大了,好像又高了一点,正应该是朝气蓬勃的年龄 ,却憔悴得跟他一样了。
“锐哥,我经纪人来了,我把狗给他牵下去。”
周锐把糖糖放回地上,送一人一狗出去,刚想关门却被人抵住。“还有事儿?”探出头去疑惑地看他,陈立农咧嘴笑道:“锐哥,我今晚能住你家吗?”
“……啊?”
“我房间还没收拾好,一堆东西,本来准备去经纪人那儿住的,但是明早还要过来挺麻烦的,你这儿……方便吗?”
周锐想想还有多余的被子和床套,于是点点头,“行,你拿洗漱的和睡衣过来就行。”
“好。”
陈立农躺到床上的时候毫无睡意,十多年的艺人生活已经完全打乱了正常的作息,毕竟工作到凌晨三四点是常有的事,再累也得撑下来。
这地方不大,但清静,安保不错,他当时也是看中了这几点才搬过来。周锐房子的布局跟他的差不多,房间里摆了架子鼓和钢琴,把最大的房间拿来做了音乐室,乱糟糟的,但还是比当年的男生宿舍好得多。厨房像是常用的样子,打眼一看东西齐全,沥水框里还装着一人份的碗筷和几个小碟子。没有女性用品,也没有多余份的男性用品,看来目前单身。
那就好。
周锐是他年少时的惊艳,如同维特爱上夏绿蒂,少年人的爱欲蓬勃,他第一次感受到了难言喻的美,触及灵魂,震慑人心。但对于当时的他们来说,没有什么比证明自己更重要。为了成功,他愿意放弃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悸动,以后会有很多机会的,美不止有他。
但命运二字最是叵测,拼命想要抓住的梦想放弃了他,可早已被丢下的爱情还没有。
陈立农是被叫喊声惊醒的,像雪山猛然崩塌一样的动静,险些一跃而起。冬天早上的太阳阴沉沉的,只透了微弱的,勉强能够照亮视野的光。房内除了他自己剧烈的心跳和呼吸声,没有其他动静,没有其他生物对刚刚仿若在耳边炸裂一般的喊声做出回应。侧耳倾听,只能听见风刮过窗户的呜呜声。大概是梦境。陈立农只能这样认为。
心悸的感觉一时挥之不去,他起身趿拉着拖鞋走出去,客厅没有人,整个房子还在处于梦境之中,被安谧的静默笼罩着。走了几步到了用作音乐室的房间,门大敞,周锐正趴在电脑前睡觉,发出细微的呼吸声,屏幕还没有黑,编曲软件还亮着,看来刚睡。走进去将落下的毯子重新披到他身上,陈立农蹲下来,愣了一下,又退后一步盘腿坐下,仔细打量熟睡的人。
长胖了,黑了点,皮肤有点干,嘴巴也是。
陈立农手机里存着一张截图,是周锐对着镜头笑的样子。但这张照片被挤在相册很后面的地方,这些年来他很少看。他喜欢闭着眼睛想象,画出一张模糊的脸,抚摸他,亲吻他。在他被失眠折磨的时候,靠着想象得到释放,然后进入梦乡。
然后周锐终于真实地出现在他面前了,陈立农刚刚蹲下的时候好像才意识到这一点,强烈的恐慌感直穿心底。他将记忆里的人美化得太好了,他不应该面对真实的。这让人恐惧。心中幻想的无与伦比的美,竟然背叛了他。在他忙碌、溃败、拼命讨好、俯首帖耳、向世俗摧眉折腰的时候,那个轻松的、明朗的、光灿灿的少年,一度是他心里最为自豪的隐秘的存在,让他能够告诉自己,他和那些人是不一样的,他永不会被社会的平庸所征服,因为他遇见过美,并且在好好地珍惜它。
但在刚刚那一瞬间,这一切全都崩溃了。他突然想起今早上把他惊醒的尖叫声,那是梦里的自己。在那个梦里他和周锐贴面共舞,他想分开两人紧贴的面部,好好看他,可他离不开,然后恐惧地发现周锐开始慢慢融进他的身体,最后只剩他一个人声嘶力竭地叫喊,我爱你!我爱你!
“陈立农?农农?超级农农?陈立农!”
猛然从回忆里拔出来,陈立农眯着眼睛看过去,太阳终于冒头,在房间里洒下一层细碎的光,面前站着一个人,面对他,背对光,那个远不如记忆中美丽的真实的人对他伸出手,“你还好吗?”
他站起来,忽地落下两滴泪。
吓得周锐手忙脚乱,不知道在自己睡觉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他从没看过陈立农哭,忙不迭地抽出两张纸拿在手上,擦也不是递也不是,哀叹一声:“你怎么了?”
眼前这个一米八几的大个子男生握住他僵在半空的手,轻声呢喃:“太阳。”
“啊?什么?”
周锐看见陈立农抹干净眼泪,弯月似的眼睛望进自己的眼里,“太阳太美了,照得我眼睛疼。”
想象固然无与伦比,但真实自有万钧之力。
周锐从微波炉里面端出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粥,放在陈立农面前,“赶紧吃,还以为自己起挺早的呢?从前天开始一睡就睡了一整天,吓得我差点以为你昏迷。幸好昨天就给你煮了粥放冰箱里,睡那么久能不低血糖吗?”陈立农吃了一口,热流顺着食道滑到胃里,令人踏实的落地感。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口齿不清地说:“一整天,所以我从昨天睡到后天了。”
“……你这么多年普通话真是一点进步都没有。”忍不住吐槽了一下这混乱的逻辑水平,但看着他吃得十分满足的模样,周锐满意地点点头,哼着歌走到浴室去洗漱。
陈立农将碗筷洗净放进沥水筐,瞥见冰箱上的黄色便利贴,“饿了冰箱里有粥吃”,顺手揭下来放进衣服口袋里,然后走去卧室把床铺整理干净,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看有没有遗漏。床头柜的台灯旁边多了一个保温杯,他确定之前是没有东西在那儿的,因为睡觉之前他盯着台灯发了很久的呆。杯子里是温嘟嘟的甜水,陈立农忍不住喝了一口,嗓子被泡得软乎乎的。
周锐洗完脸睁开眼睛,看见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后面的人,吓了一跳,还不等他开口,陈立农就摇摇手上的杯子,抢先道:“谢了,这里面泡的什么,很好喝。”
“麦冬,桔梗和甘草,这个泡了对嗓子好,你喝了啊。”
“嗯,喝了一点。”
“饿狠了别一口气吃太多,到时候胃疼。”周锐对着镜子涂涂抹抹,却难以忽略身后站着个人的不适感,特别是当那个人比你高了大半个头并且一直看着你笑的时候。“你老盯着我干嘛。”
“你好看。”
看着镜子里面的自己,周锐觉得这孩子别是几年过去近视变瞎子了吧,“清醒点,你确定要对一个长了二十斤的老男人说这种话?”话说完只见陈立农还是瞧着他抿嘴笑,感觉自己成了个在学校被校草盯上的小姑娘。这个比喻让周锐一阵恶寒,啪地把面霜拍在脸颊上,狠狠搓揉了几下。
陈立农也不再逗他,转身出去进了厨房,“吃牛奶燕麦粥吗?”
“吃!”
等周锐吃完早饭已经差不多十点,他昨晚只睡了几个小时,但也不太困。“走吧,我帮你去收拾你家去。”
陈立农正看着外面发呆,听了笑着点头。
他的新房就在周锐楼下几层。虽然搬家公司已经把大件家具都已经收拾好了,但等两人把所有东西基本归置完毕,也早已过了午饭时间。周锐坐躺在沙发上喘气,瞄了眼时间,“叫外卖,想吃什么。”
“都可以,想吃辣的。”
“吃火锅吗,味道挺好,让他们打包送楼上去煮。”说着,火锅的味道就勾起了周锐的馋虫,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拿手机开始点菜。
“黄喉,鹅肠,肥牛,嫩牛肉可香,点两份吧。”一边念菜名一边吞口水,周锐却突然笑起来,打趣道:“哎,你现在点外卖熟练了吧?”
陈立农躺在他旁边,吃吃地笑,“对,点遍每个酒店周围的所有馆子,外卖真是件伟大的事业。”
“蟹肉棒,藕片,土豆……你还要吃什么吗?”
“差不多了,就这些吧。”
“行 。”
两人又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儿,然后上楼。周锐催陈立农去洗个澡,自己把电磁炉和锅拿出来摆在客厅里,打开空气净化器。等陈立农收拾好,火锅已经开始突突地冒泡。所有的菜被整整齐齐地摆在桌上,把他给惊了一下,“你是把服务员都叫过来了吗?”
周锐正抱着换洗衣物往浴室走,一边关门一边回答:“对啊,我是大老板嘛,叫顿火锅就当突击检查了。”
飞快地洗完澡冲出来,从冰箱里拿了两罐啤酒扔给陈立农,早已饥肠辘辘的两人顾不得再说什么,涮毛肚烫鹅肠下牛肉,唏哩呼噜大吃特吃。吃到肚皮撑得圆滚滚,才闲下心说话。
“房子明天叫家政阿姨过来打扫下再住吧,今晚先住我这儿,唉,累死了。”
陈立农自然是很爽快地应下,摸着肚子想起自己刚刚的问题,“锐哥,这家你开的?”
周锐喝着啤酒点头,“嗯,开了有几年了,找了人在管,我也轻松点。”
陈立农这么些年来也多少投资了一点产业,并不感到奇怪,只是想起周锐当年离开练习生节目的时候喊出的“豪言壮语”,觉得可乐。
“藕片不太新鲜,蟹肉棒的供应商居然不通知我就换了。”周锐咂咂嘴巴,脸上少了几分懒散,从桌子下面摸出笔和小本子,边念叨边写,“立农,你觉得味道怎么样?”
“挺好的。”捻起一块已经煮得软烂的土豆,陈立农应道。
“你先吃,我去解决点事。”说完就拿着小本子,走到阳台去打电话。
陈立农打开电视,开着最小的声音边吃边喝,听着从外面传过来的厉声呵斥,有点惊讶。
其实一开始没觉得他有变多少,还是那个热心的,愉快的人。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好像跟十年前没有差别,无数次恍惚间都以为还在从前,可能离节目刚结束一两天,两个人出来搭伙过日子。但刚刚从未见过的严厉的周锐,让陈立农清醒过来。他们已经离开对方生活很久了,在独自生活的十二年里,谁都不知道谁经历了什么,成了什么,只留下一堆结果让他想象。
周锐打完电话走进来,“吃饱了吗?”看着陈立农点头的样子,觉得很是乖巧,忍不住想摸摸他的头,手伸到半空中方向一转搭到了肩上,“那你休息会儿,我去店里看一圈儿,东西你看着收拾吧,不想动就放那儿等我回来。”交待完走进卧室,把家居服换下,穿上长羽绒就出门了。
陈立农吃得真是有点撑,坐在地上看了一会儿电视节目,乏善可陈,于是起身将火锅料倒进垃圾袋,锅碗瓢筷挨个儿放进洗碗机,裹上羽绒服出门倒垃圾。然后现在,站在门口发愣。
今天一天实在是太过于舒适自然,这些场景像是早已经历过无数次一样,让他忘了自己是刚刚搬来、多年不见的客人,关门出去的时候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根本不知道电子锁的密码。
无奈,想着周锐现在说不定正在训人,也不太好问他,于是走下楼回自己的家,打开手机考虑了一下,对着窗外拍了一张不甚清晰的照片,配文,“带着火锅味的幸福~”屏蔽了周锐。
屋子很暖和,肚子饱饱的,明天也没有通告等着自己,一种松弛的幸福感包围了他,像是整个人泡在了温泉水里,陈立农觉得惬意极了。
有车有房有可以爱的人,梦想也曾实现过,还有了新目标,值得憧憬的未来。
再难找到比这更让人舒适的幸福了。
周锐把事情处理完看见了陈立农发来的消息,回家的时候顺路把在沙发上呼呼大睡的人领回家,熬夜写歌的困意终于姗姗来迟,正想躺下睡觉的时候,接到了来自岳明辉的视频通话。
“啥事。”点开接听就是卜凡一张脸占了整个屏幕,周锐都懒得打眼细看,只半张着眼睛靠在床上。
“陈立农住你那儿去了啊?”听见问话猛然一个激灵,周锐环顾四周,瞪着卜凡道:“凡子,你往我家里按监控了啊?我可要报警了。”
“滚犊子。”山东青年最近也不知道又跑哪儿混去了,一嘴的大碴子味儿,“他朋友圈儿,配图不你们小区吗?”
“嗯?”周锐点开陈立农的朋友圈,并没有看到有更新的消息。接着又点开卜凡发过来的截图,确实是,这个视野的照片,应该是在他自己家照的。
“还是老岳看出来的,陈立农……那个什么,退了之后搬你那儿去了?没听说你们之前有联系啊。”手机的主人岳明辉终于露了小半张脸,被卜凡搂在肩上打游戏,挣扎了一下又被搂了回去,干脆就着那个姿势目不转睛地盯着游戏机。
周锐闭了闭眼睛,相当不想看对面相隔千万里都能闪瞎自己的两人,“他前天搬小区了,住我家楼下,刚巧碰见。”
“那么巧,哎,老岳,我们也去那小区买套房子吧。”眼看卜凡又要把话题扯到十万八千里去,周锐及时制止了他们的谈话,“行了行了,凡子我困得很,昨晚写歌一晚上没睡,不跟你闲扯了。”
“嗯,下次到北京记得找我啊,出来聚。”
“没问题。”说罢和岳岳打了个招呼,周锐关上手机就开始睡觉,沾上枕头迅速陷入了沉睡。
他正在做梦。
穿着熟悉的粉色卫衣站在房间里,蔡徐坤正敷着面膜背歌词,钱正昊跟在旁边,一如每一个熟悉的日日夜夜,让人不确定梦到的是哪个时间。
不等他想完,身体就已经迈出房门,走出寝室楼。是晚上,像是刚下过雨,冷得沁人。他一边哆嗦一边向外走,这条路应该是去便利店的,他想着。身体和思想完全不在一个时间线上,大脑像是寄居在自己的身体里,拥有意识但无法控制,身体独立于意识而活动,奇妙的感觉。
场景忽而一转,他已经提着一袋东西走在回来的路上,马上要走到寝室楼下,身体却转向另外一条路,绕到了一个建筑合围的角落。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脑袋正在努力回想,身体又向前迈了一步,角落里站了个人,刚刚没有发现。指间闪着微弱的光,寥寥烟雾环绕在手上。
“陈立农。”他听见自己惊讶的声音。
陈立农掐灭了烟头,冷淡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擦肩而过。
梦境纷乱,下一秒他又已经回到寝室,钱正昊正和几个人围坐在一起,火锅在小桌子上正冒着香气,咕噜咕噜地翻滚。“又吃火锅,小心被罚。”嘴巴告诫,心里却觉得奇怪,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他不记得正昊又再次犯禁。
走近几步蹲下来,对面被烟雾朦胧了面孔的人抬起头看向他,是陈立农。不像刚刚在外面一样冷漠又锐利的眼神,陈立农现在像是被蒸腾的热气融化了,对他笑得极甜,“锐哥。”
睁眼醒来时是凌晨,周锐摸出手机看了一眼,正是所有人都在熟睡的时间。昨天估计不到八点就睡着了,但也不至于这么早醒过来。起身去客厅倒了杯水喝,没有开灯,就着昏暗的月光坐在椅子上,思绪漫无目的地四处晃荡。刚刚是做了个梦吧?努力回想了一下,好像是,勉强还能记得真切。
非常逼真的两个梦,让他几乎模糊了自己的记忆。这两个场景有发生过吗?应该是没有的。真假半掺的梦境让人难以分辨,但这两个场景里面的陈立农太过于陌生,并不是记忆中的那个人。
其实在练习营里他和陈立农没有什么交集,大概就是同在一个班但并不熟悉的同学,一种绝对谈不上亲密的关系。虽然两个人都算是那种开朗的自来熟,交好的圈子也多有重叠,但他们俩,怎么说都不能算是好友,所以今天卜凡才那么惊讶,而周锐发现陈立农的朋友圈屏蔽了他也不觉得奇怪。因为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觉得两个人应该就是这种关系而已。
可能除了陈立农。从早上莫名其妙地哭了之后,陈立农就立刻开始自然地亲近他,像两个人一直都生活在一起,熟悉又亲密,让周锐也不知不觉地陷了进去。但那个朋友圈,其实不是不能让他看见的一句话,却独独屏蔽了他(可能也不止他,但是有他),周锐有点捉摸不透。他是不想让自己看见吗?可他对卜凡他们开放;可若是想要让自己看见,为什么又不直接给他看呢?
陈立农把这条动态变成了一个符号,遮遮掩掩地传递给他,让他不得不对其进行破解。周锐想不通,盘算了一会儿也不想为难自己,上了个厕所又回到房间继续睡觉。
第二天周锐叫了自己熟悉的家政阿姨过来打扫卫生,当天晚上陈立农就搬回去了。按理来说,现在的小区不像以前的家属院子,就算住对面也很难得有机会见面,但他们俩却总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一会儿约着吃个饭;有空出来打打球;最近灵感卡住了,你帮我来看看歌,一来二去,有空的时候倒是随时都在一起。
因此,两人最近的朋友圈重合率太高,周锐接到了无数老熟人的问候,或是直接了当,或是曲折蜿蜒,问他们俩是怎么回事。然不论亲疏远近,他一概回复,巧合。
巧合地住在了一个小区,巧合地时常见面,巧合地兴趣相投,于是巧合地愿意跟对方在一起,风花雪月,浪费冬日时光。
元旦过后,周锐去参加一个专辑的录制,在录音室关了十多天,总算是先告一段落,回家狠狠睡了一觉,刚醒来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时候,接到了朋友的电话。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肯定要见面啊,刚巧我这边忙完了,晚上过来。哎哎,等等,我今晚带个人过来。不是,什么女朋友男朋友,就一个……一个朋友,带他过来看看。好好,我收拾了就去。”
时间已经是晚上八点过,起来洗个澡稍微收拾一下,从上到下裹了个严严实实去楼下敲门。
陈立农正好在家打游戏,听周锐说要去他和别人合开的小酒馆,当即答应,一起出了门。
是个还算清净的地方,在酒吧一条街上的拐角处,不大热闹但是位置还不错,两人到的时候里面已经坐满了。周锐进门的时候看了眼外面的海报,转头对陈立农说道:“待会儿十点来的乐队不错,有耳福了。”
熟门熟路地进去走到休息室,周锐跟一个扎着马尾的女人打了个招呼,对陈立农介绍:“留学时候认识的朋友,学服装设计的,跟我合伙开了这家店。”又对设计师笑笑,“陈立农,你认识的。”
设计师穿得很随意,黑色的高领毛衣西装裤加平底牛津鞋,常见的打扮,原本叼了根烟站在角落,看见陈立农过来立马按灭,伸手握了一下,“你好。”
“你好。”
打完招呼之后周锐开始与设计师攀谈,大概是很久没见了,一直在聊日常琐碎。周锐也有意识地想把陈立农代入他们的聊天,但他的反应一直淡淡的,只偶尔回应,不太接话。
设计师的眼神看过来,在和陈立农两人眼神对接的时候笑了笑,而后抬起胳膊搭在周锐的肩上,倚靠过去。周锐也自然地靠近了一点,以便于撑起她。
陈立农神色不变,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眼神飘过去看一眼,又转回来。
设计师挑起周锐的头发,吹气一样贴在他耳边说道:“怎么头发这么长了,又要留着吗?”
周锐看了眼,“最近忙,忘了剪,长得还挺快的。”
说着又抚上他的脸,在下颌那儿来回摩挲,“瘦了。”
“废话,你在录音室待上半个月也得瘦。”
又瞟了一眼陈立农,像是想到什么好笑的事,设计师将头埋到胳膊里,靠在周锐身上止不住地笑,“嗳,锐锐,今晚的乐队迟到了,帮个忙,上去唱几首。”
“不去,迟到了就扣钱,随便放点儿音乐凑合一会儿不就行了。”周锐不想揽事儿,立马回绝。
“这是你的店哎!能不能负点责。”
“一走就走几个月的人好意思这么说吗,要不是店长能干早垮了,你愿意你上。”毫不客气地回嘴。
设计师不依,又是撒娇又是立誓,最后忍无可忍地站起来,刚想发火又看见陈立农正坐一旁跟个没事人一样,于是绕过周锐,“农农呢?帮个忙好不好,就唱两首,两首啦。”手还没搭上就被周锐在半空中拍下来,横眉立对,“行行行,我上我上,事儿多。”
陈立农冷眼瞧着周锐被拉到化妆镜前开始弄妆发,心砰砰跳得飞快,又喝了一口酒硬生生地忍耐下来,没有摔门而去。
头发烫出柔软的弧度,涂了粉底扫上眼影,妆面快要完成,设计师却停下来,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娇声道:“糟糕,我有事要跟店长说,农农,你会不会画眉毛和嘴巴啊?”
被点到的人一愣,犹豫着点头,立马被拉到周锐身后。设计师将眉笔和口红放在他手上,嘱托道:“那后面的就拜托你了,我有点事要处理。”说完就扬长而去,留着周锐坐在镜子前翻了个白眼。
心里正唾弃着那个女人今晚的造作,回过神来陈立农的脸已近在眼前。右手拿着眉笔,手腕悬空,正细细描绘。呼吸带着湿润的热气喷在他的脸上,周锐低下眼不敢再看,脸上蒸腾起热意。一边胡思乱想打了腮红应该是看不出来,一边调动起全身神经,感受触碰。
他手很稳,极快地就描完了一只眉,退开看了一眼,添补几笔,又开始画另一只。呼出的热气像是过了火一样,温度高得惊人,让周锐忍不住想自己是不是发烧了。接下来是嘴唇,他看了周锐一眼,拧出口红,在嘴唇中央轻点几下,然后伸出食指,慢慢地推开,晕到边缘。
周锐忍不住往后靠,退开了点距离,看了眼镜子立马站起身,有些尴尬地笑笑,“我先出去看看音响。”
陈立农看着他匆匆离开的背影,又抬起沾了艳色的食指细细端详,擦去,紧紧攥住揉成一团的纸巾,缓缓吐出一口气。
出去的时候周锐已经抱着吉他上台,酒馆的灯光很暗,他又挑了个几乎照不到的地方,拍拍话筒。
“我是周锐,鬼迷心窍,献给所有人。”
曾经真的以为人生就这样了
平静的心拒绝再有浪潮
斩了千次的情丝却断不了
百转千折它将我围绕
有人问我你究竟是那里好
这么多年我还忘不了
春风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
借着黑暗,周锐远远看向陈立农,他正站在吧台旁,一动不动地看着台上,看着自己。虽然知道他不会发觉,但周锐还是躲开了视线,埋着头轻声唱。
是命运的安排也好
是你存心的捉弄也好
然而这一切已不再重要
我愿意随你到天涯海角
虽然岁月总是匆匆的催人老
虽然情爱总是让人烦恼
虽然未来如何不能知道
一曲唱罢,掌声稀稀拉拉地响起来。周锐避开话筒松了口气,极快地瞟了一眼那边稳稳站着的身影,而后转过头狠狠瞪着正坐在台下笑得欠兮兮的设计师,咬牙切齿地从牙缝里面挤出一句话:“下一首,那是个去死的好日子,献给一个人。”
设计师夸张地捂着心口故作哭泣,然后又转身对着陈立农遥遥示意。
陈立农举杯回应,一口干完了手中的威士忌。
不顾周锐在台上吃人的视线,设计师耸肩表示无奈。
等周锐下台,陈立农也不知喝了多少,脸红彤彤的,一脸的闷闷不乐。周锐叹口气,对着跟过来的设计师告别,“滚去找你女朋友去,死gay。”
示意店员把陈立农先扶到车上,扛了一晚上的人终于忍不住了,抓紧周锐低声尖叫,“啊啊啊啊啊啊啊陈立农啊啊啊啊啊啊,老娘追了十年的农农啊啊啊啊啊,赶紧的,给我他微信号,还有私房照!”
“滚滚滚。”周锐今晚真是被气得不行,“什么鬼私房照,还微信号,收到消息的时候你就被拉黑了好吗!”
设计师闻言上下打量了一下周锐,挑眉,“哟,知道别人喜欢你啊,那还装。”
“关你什么事。”眼看周锐是真不耐烦了,设计师走近几步,抱住他,“你这人,可怜。”
周锐顿住,“等我想想。”说完拍拍她的背,转身离开。
点燃烟狠抽一口,设计师吐出烟圈,啧啧感叹:“男人就是麻烦。”
说完想起什么,猛地一拍桌子,恶声道: “你才是死gay!”
等周锐坐到车上,陈立农看起来已经清醒,不再表露出明显的情绪,只看着车外沉思。
周锐心里也揣着事儿,没有多问什么,沉默地点火启动。到了小区停车场,旁边人冷不丁地开口,“她是gay?”
听见他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陈立农又默了半晌,“我也是。”
说完就开门上楼,只留下周锐一个人在车上。
周锐仰头靠在驾驶座上,盯着车顶,四下寂然。
怎么能给回应呢?这些年,他过得还行,不能算不开心,没有得到很多的爱,但至少还有点钱,供父母生活无忧,供自己好好做歌。就是,还行。自己也早过了茫然无知,对喜欢自己的人的示好一无所知的年龄,他早已察觉,只是不能说。
虽然不知道两人的关系是怎么跨到这一步的,但周锐甘之如饴。他不过是个平凡人,有了爱意自然忍不住靠近。他既想显得可怜,又想显得了不起,想维持基本的自我尊严,以显示道义上的优势,但又想引出对方关切的询问。他半推半就,欲拒还迎,却又不肯说爱,故意欲言又止。
但爱情的奉献免不了一出终场戏,人不能永远蒙在鼓里。时机一到,哪怕死死塞住两耳,声音也还是震颤空气吃进心里,无从防止。
周锐锁好车回到家,躺在沙发上蜷成一团。
他不会再爱我了。
本以为至此之后他再不会来,结果到了第二天陈立农端着早餐上门,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对着呆住的周锐说道:“昨晚做的面包,味道还不错,试试吗?”
一晃又是十几天,街上开始慢慢冷清下来,各家商铺张灯结彩,新年快到了。
“锐哥,今晚做水煮鱼吗?我下午跟经纪人哥去水库钓鱼了,好大一条。”
周锐扫了一眼微信消息,回了一段:“嗯,行,你顺便把调料包买回来,我今下午把你说的那段钢琴加进去了,回来的时候听听。”
“好。”
陈立农坐在副驾驶上,笑得露出大白牙,眼睛都起了褶。经纪人也被他带得心情很好,忍不住问道:“最近挺好的?”
“不错。”
“从我带你开始,就很少见你这么开心了。”他是五年前从另一个资历尚浅的经纪人手上把陈立农接过来的,那时候他的星途刚到顶峰,已经是一个已经非常成熟的偶像了。熟练地控制表情,发出惊叹、表示祝贺、装作腼腆、表现可爱、用功刻苦。经纪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知道他放松下来的真实模样,后面见了,也多是他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地滑动手机,或者望着外面不发一语的样子。“前两年我一直担心你得抑郁症,很想让你去医院看看。”
陈立农扑哧一下笑出声,“哪有那么夸张啊,哥,我只是太累了而已。”
“我知道,但是我看着你走过来,知道多不容易,所以才会很担心。”
“嗯,是挺不容易的。”陈立农收敛了笑意,转头望着窗外飞速划过的风景,“不容易也没办法,牺牲过那么多人了,我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不要就不要了吧。”
经纪人沉默了半响,转头说起另一个话题,“什么时候回家过年?”
“锐哥走的那天。”
“……你真要追他啊?”
“真的。”就算那人胆怯到不敢回应,可没关系,他从未想过要得到什么最终收益。他储存了很多很多的爱,可以都给他,如果不够,他可以再失眠一晚上烤出香喷喷的面包,蒸暖自己的心,捧上楼献给他。
“好吧,新年到,祝你情场得意,万事顺遂。”
周锐正小心地剃鱼刺,听到电视机里面热热闹闹的欢庆歌声,看向坐在对面的人,“你什么时候回去?”
陈立农自然是不知道的,跟着反问回去。
“二十九吧,就后天。唉,我都不想回去的,老是催我结婚,有什么好结的,真是烦……”
陈立农开口打断了周锐的话,放下筷子,正色道:“锐哥。”
“怎么了?”
“我们晚上看部电影吧。”
“哦。”闭着眼睛翻了个白眼,又戳了两筷子鱼肉,周锐开始厌烦自己。故意说出这种话来干什么,你不敢答应,又何苦撩拨他。
很久之前的电影,93年上映的喜宴,曲折蜿蜒的中国故事在美国背景里上演。李安的片子,周锐没有看过。
看了一分钟,周锐分外无语地看向身旁的陈立农,“你没下字幕?”陈立农疑惑,“你听不懂?”
“听不懂美国人念中文。”男主角高伟同的男朋友赛门是一个医生,刚刚在给病人检查身体,说着说着拗出几句奇怪的中文,听得周锐后知后觉地发现没有字幕。
“他刚刚说,青山本不老,为雪白头;绿水本无忧,因风皱面。”
周锐点头,“你看过?”“嗯。”
赛门有双很美丽的眼睛,眼白干净,眼瞳清晰。他很可爱,举手投足都带着少年一样的稚嫩感。周锐觉得很熟悉,“赛门很像你。”
陈立农很意外,这部电影他看过好几次,却从来没有这么想过。“那你像高伟同。”
高伟同是赵文瑄演的,年轻时候的他非常的好看,身姿挺拔,即使套在宽松的美式西装里也显得出类拔萃。周锐很高兴,顺口问道:“为什么?”
“斤斤计较的烂好人,而且,你也已经步入中年了。”注1
周锐很生气,踩了他一脚,扭着脖子哼了一声,不再理会。陈立农闷笑,也没再说话。
高伟同来自台湾,和赛门是一对同性恋人。虽然已经定居在美国,但还是逃不掉父母的催促,在压力和赛门的建议下,和房客葳葳假结婚,迎接到美国参加婚礼的父母。
葳葳是个很有风情的女演员,头发浓密,眉目挺正,跟着高伟同去机场接父母的时候,穿着一条红色波点连衣裙。
周锐称赞,“这裙子挺好看的。”“嗯。”
高伟同和葳葳在父母的强烈要求下举办了一场中国式婚礼,在照相馆两人肢体僵硬地站在相机面前,摄影师不住地要求两人亲密一点,要看起来很甜蜜。
周锐对这样的拍照向来是避之不及,看也看得分外难受,“这简直就是摄像机下的我。”
葳葳正贴向高伟同,两人以一种亲近的姿势紧靠在一起,陈立农摇摇头,“不,这是蔡徐坤和王子异。”
“……哈哈哈哈哈哈。”周锐笑得拍腿,好容易才停住,“他们俩不是跑美国结婚去了嘛,唉,想当初,整个训练营的人都天天看他们谈恋爱,真是让人生气。”
虽然是部练手的片子,但李安非常地会抓重点,这场在美国的中国馆举行的婚礼,气氛真实得让人不适。
你正见识到五千年性压抑的结果。这句台词周锐听过,但也万没想到是李安自己在电影里客串讲出来的。周锐倚在陈立农肩上,皱眉,“一场惊悚的婚礼。”
陈立农也偏头靠着他,眼神冰凉凉的,“有想过怎么结吗?”
“……没有,不太想。”
“哦。”
再到后面,高伟同假戏真做,葳葳怀孕,赛门和他激烈争吵,父亲住进医院,所有事情进入了一个死胡同,伟同终于向母亲坦白。
最后却是个完美大结局,父母回到台湾,葳葳决定生下小孩自己抚养,赛门和伟同和解,在互相隐瞒中,几代人之间达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
周锐看完之后心情很差,没再多说什么,沉默地回了卧室。
陈立农关掉电视,然后从桌上拿了一个苹果,削皮之后小口地啃。很脆,不甜,不好吃。吃完丢进垃圾桶,走到周锐卧室门前敲了两下,“我先走了,明天我就回台湾,年后见。”
周锐趴在床上,听见关门的声音有点生气,又有点伤心,却又没法开口。陈立农今晚上很反常,周锐早看出来了,可他不能说。陈立农在求个结果,他在问他愿不愿意爱他。
他不知道。
退出舞台后,周锐一度变得很悲观。他觉得这个社会很讨厌,它要你勤奋上进,要你家庭美满,要你事业有成,要你人生美满,要你贤良方正,还要你左右逢源,这太令人厌烦了。他感到厌倦和恐惧,不想蒙着眼一头扎进去,变成现有秩序的共犯,可他改变不了,所以心灰意冷,觉得孤独。
然后他寻求过爱。将欲望当做爱情,性事之后却愈加痛苦,身体紧密依偎,内心却荒芜清冷。幸好他还有音乐,音乐和爱联结在了一起,在乐谱中加入渴求和痛苦,构建出自身的存在,将自己题写进乐符编织的空间里,罩了个严严实实。他从这种自我隔绝中品味到了快感,但是,潜没在水下的人也需要空气,他快要窒息了,开始需要一个人把他拉上去。陈立农不是第一个在岸边出现的,但他是周锐愿意睁开眼睛看见的第一个人。
欲望是举起双手,男性生殖器的形象;需要是稚童的模样,向他张开双臂,渴求交缠。
今晚,他张开了双臂,但周锐在被撕裂的现实前退缩了,他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需要他。他混沌在黑暗的世界中,不知道影子是否需要白昼。
三十早上一起床,周锐就跟着周妈妈忙得团团转,煮起香肠腊肉,蒸好香甜的糯米饭,贴门联挂灯笼,再一个一个地打电话拜年,准备红包算算账,吃完年夜饭就拉上周爸爸,开车去最近的寺庙上香。让两位老人先去排队买香烛,周锐绕到远点儿的地方把车停好,再慢悠悠地往山上晃。每年三十,信佛的人就突然多了起来,像随着Y轴无限延伸的函数线,周锐被人群挤得东倒西歪,仰天翻白眼。进了庙门更是一片汪洋的人海,周锐给父母发了消息,就溜到了人稍微少点的园子里,找个地儿坐下来发呆。
两三天不见,他觉得陈立农可能不要他了。之前一声不吭地就走了,今天回了数百条消息回到手酸,但没有一条是他的。心脏突然收缩,压得人怪不舒服的。掏出手机盯了半响,周锐选择妥协。
“喂。”“嗯。”
“你……你,你吃了吗?”“……吃了。”
“我也吃了。”“哦。”
陈立农真是一点都不温柔,一点都不像赛门。周锐气鼓鼓的,说话反而流畅起来,“我昨晚看了一代宗师,章子怡在里面真漂亮,特写才发现她眼睛里居然有颗痣,宫二好适合她,她跟马三……”
“你也有。”
“……嗯?有什么?”
“你眼睛下面,有颗痣。”
好不容易扯出的话题又瞬间卡壳,周锐沉默片刻,“我有话跟你说。”
“我愿意。”
我愿意将我的温情、我的呻吟、我的焦灼、我的爱给你。
我愿求你的爱如空气,如真谛。
哪怕前路艰辛。
END
注1:“你已经步入中年了。”这句话是赛门对高伟同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