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水
老九弓着背,用瘦削的手掌撑着一根干瘪的木棍。
他裹着一身灰衣,倚靠在一棵枯萎的松树旁,拍打起裤脚的黄土。
热,三月的天越来越热了。
老九抿了抿裂开的嘴唇,缓缓抬起左手的袖口,又使劲揩了把汗。
别说三月春风抚春芽,除了满地的黄土和干枯的枝叶,仅能望见一棵棵姿势诡异的光秃的树,没有一块儿乘凉的绿荫。
皱裂的皮肤包裹着老九那畸形的骨头,裸露在腥红的烈日下。
他感到一阵晕厥,稳了稳脚跟,想起自己的小孙还在村里等着自己,只得握着木棍,在黄土上踩出一个个新翻的脚印。
日光把老九的身影拉得老长,每一步都踩在落叶里越陷越深,厚厚的黑黄落叶已经没过了老九的脚踝。
平坦的黄泥路是寻不出水源的,那是多少村民踏平的路,沿路本还有一两股小山泉,却也早已干涸。
老九突然感觉视野暗淡了些,他抬起头,看见天边有一团淡灰的东西......那是云么?
他眨了眨眼,以为自己看花了。
唉!就算是云,它又飘得过来么?
正回神,老九脚下一磕,踩住了一根细长又有些生硬的玩意儿。
他刨开脚下散落的叶枝,将那细长的黑色玩意儿提了起来。
蛇?是条蛇?应该是条蛇,一条在烈日下被渴死了很久的蛇,很是僵硬。
老九听村子里的长者们说过,蛇是一种细长而柔软、灵敏且具有杀伤力的动物。
老九轻轻地将它放在一旁,深切地低了一下头,便又向着树林深处去了。
可惜啊,是条死的,若是能遇见活的生灵,兴许就可以找到新的水泉。
老二、老三不会遇见了些什么吧?
越是向里走,周围干木枝上的划痕就越发明显。
再向前,竟没有了一棵干枯的树,一大片的,都只剩下了下半个身子。
本以为这边的树折断了,路会难走,现在看来,地上的树枝是打扫得很干净。
老九找到了一个X字形状的划痕。
是在这前面,上次就是在这里找到水的!
哪儿去了?
哈!找到了。
木棍,从老九手中滑落,一个木桶被老九从枯叶丛中捧起,抱在怀里。
木桶里盛了些枯叶,应该是风吹进去的,表面刻着个“九”字,是上次落这儿的。
一个月前老九拎了两个桶,在山里盘旋了大半天,找到了一小股山泉,泉水清澈明亮,甘甜浸心,泉眼很深,藏水充足。
可毕竟是年迈了,老九只能拎回一个装满泉水的木桶。
下山后老九召集了村里的几个长者和剩余的守村青年,商量着把水运下来,储存在每家已经快要见底的水缸里。
老九说,上山后寻着树上的划痕走,路虽不好走,可那尽头毕竟是有泉水的。
不想被渴死,这路,我们大家都得轮着走。
找到“X”字的划痕后,直走,可得小心灌木丛。
十来天前老二带着两三个人上了山,到现在都还没回来。
三天前,老三又带着两三个小伙子进山,依旧没有回来。
村里不敢再让人进山去走那偏僻小道,可老九家的水缸已经刮底几天了,小孙子成天哭着喊渴,嘴唇也开裂得不行。
这水又不是家家都能借到的,老九只好瞒着村里人,偷偷地上山来了。
“老三几天都没回来,家里肯定也缺水了,正好用这个大桶给装个结实,给他媳妇儿送些去。”
老九抱着桶,急促地快走向前。脚下也不只是枯枝和黄土,泛了点春天的颜色。
等他脚下踩着蔓生的小草时,老九又看见了一个木桶。
谁家的?丢在这里怪可惜的。
老九凑近一看,木桶上面刻着一个“三”......
老九只觉空气凝固,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
再往前,又是一个木桶,安静地沉睡在灌木丛旁。
上面刻着的,果真是“二”。
老九抬起它,桶底凝结了一层黑红的东西。
老九慌忙抛下木桶,用长袖裹了裹手肘,扒开了那坨灌木。
没有泉水,只有一张锃亮的铁丝网面对着他,还有散发着腐臭的……
“喂!老头儿”,眼前的铁丝网里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正端着枪,枪口指着老九。
“说你呢!老头儿,军事重地,不准进入,再靠近就开枪了。”
“死老头!问你话呢?”又有一个军人拿着枪靠了过来。
老九长吁了一口气,缓了缓神,依旧面如死灰,瞪大眼睛,盯着铁丝网下两具胸口有洞的尸体。
“这…你们…这…水……”
“死老头,你也活腻了?!
山里的水已经充公了,我一天到晚都喝不上几口水,还要没日没夜地被上面指示,到处去抢水!燃料没了还被喊去砍树!”
“山的那头也被别的军队给占了,不想吃子弹的话,就给躲得远远的!
劝你还是滚回去,吃你的井水,别再打山上的主意了!”
“井...井早干了......”
“放屁!”军官瞪着眼,吼了声,又大笑起来,抽出配在腰上的军刀。
“没水喝?那我大发慈悲可怜可怜你,要不你就用这把刀给你面前那些人放放血,解解渴,有几个好像还没死几天。
哈哈哈,别告诉我你下不去手,你们这些人,为了口水不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吗?”
旁边那军人看气氛不对,冲老九叫道,“还不快滚!”
老九缓缓抬起头,那覆满血丝的双眼直盯军官,呆滞的目光变得尖锐。
那军官一哆嗦,把刀收了回去。
“这树,”老九扶着身旁的一棵绿树,“不归你管吧。”
沉默,军官饶有兴趣地注视着他。
老九的眉头锁得很紧,双手握住树枝,啪咔一声,撇了下来,又撒了些绿草盖在老二、老三等人身上,默念了一阵。
“放心,村里还有我呢,你们一路走好!”
能被新生的春风埋葬,老二、老三也算可以闭眼了。
老九拖着沉重的身子回到原处,拾起木棒,冲着山顶慢步走去。
“水总是会从上往下流的。”
呜——铁网内升起一片片黑烟,侵染了地下那一点绿意,同天上又近了些的乌云缠绵在一起。
老九拄着木棒,曲身攀爬在黄土上。
瞥了眼脚下,又是那黑长的东西。
“绿川,再等爷爷一下,爷爷马上就找到水,马上就回来。”
老九头上的乌云翻滚着,太阳被遮住了,大地暂时迎来了一阵阴凉。
路上那黑长的东西越来越多,僵硬的身子仿佛闪着绿光。
“啊!”
老九被地上的石头一绊,整个人摔倒了下去。
老九扶着腰,一滴水落在了他的额头上。
“咦?”
老九张开手,不一会儿,又一滴水落在了他的手心。
是下雨了吗?下雨了!
一阵,雨珠渐渐变大,顺着干枯的木枝滑落下来。
老九张开嘴,等待雨珠落下。
“呲——”
好酸,老九吐了吐舌头,这不是雨!这...这是......
哗啦——密集的水珠从高空砸下,是酸雨!
老九再没有力气去躲雨,只把衣服裹得更加严实,也没有地方可以让他躲避。
雨水冲刷着他的眼皮,模糊了他的意识,他的身子缓缓侧向一边。
“绿...川...别喝...这水...爷爷马上...去接...你......”
......
“队长。又发现一具白骨!”
小绿更加凑近了些,这具白骨没有一丝衣服和皮肉附着,完全裸露在勘察队面前,就连白骨都有些腐朽。
“是二十年前的那场酸雨,下面我勘察过的那个废弃厂也是酸雨那年建的。”
“又...又是那场吗?”小绿皱了皱眉。
“小绿,你刚从京城调过来,可能对这边的情况感到陌生。
虽然你看这周围遍地都是绿色的树啊!草啊!
要是放在二十年前,这里遍地都是黄土和干叶。”
指导员正了正帽子,“走吧,没什么好看的,真不知道,你干嘛从京城跑到这种鬼地方来。算了,一会儿喊下面的人上来收尸。”
说完,推着那个叫小绿的年轻人往前走。
小绿又转头望了一眼那畸形的白骨。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