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与火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英雄】
我是一个三流城市的三流钢琴家,我叫袁浩。不认识我也正常,毕竟我是一个开小型演奏会都坐不满的钢琴家。
虽然我毕业于一个普通的音乐学院,但是弹奏钢琴是我的梦想,搞古典乐是我人生最神圣的一片极乐净土。
琴声响起之处,就是我的精神故乡。
即使从来没有取得过什么成就,我也始终自我安慰:我是一个被埋没了的千里马,只是就差了那么一个机会。
如果我老婆也能这么认为,我也就不用凌晨两点开车绕着城市兜风散心了。
我自诩是个音乐家,不应该一身铜臭味。但现在事业处于低谷期,家里孩子刚刚满月,尿布奶粉钱都吃紧,还有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还完的房贷,这些担子一直压在我的肩膀上,压得我喘不过来气。
还有我遥不可及的钢琴梦。
微信弹出来一条信息,是老婆发的。
“你能不能现实一点!这个月的工资我不能再借你去办音乐会了,我也不可能跟你去一线城市,你是孩子他爸你能不能也为这个家庭着想一下!”
天上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马路上黑得很,只有开着车灯才能看到远方。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就漫无目的地开着车,上公路上高架桥。我突然想起来我第一次独奏会也是一天夜晚,我穿着西装坐在琴凳上,舞台一片漆黑。在我按下第一个键后,所有舞台灯全部“唰”地一声打开了,亮得吓人。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突然白光一闪“咣”的一下,一辆卡车撞到了高架桥墙壁上,“轰”的一声爆炸了。我急忙踩了刹车。但它后面的小轿车没时间应对这一突发状况,猛地撞了上去,在巨大的冲撞力下,轿车完全变形了。
一切都发生在瞬间。我懵住了,但是手却比脑子快直接打了120电话。
在交代清楚时间地点后,我挂断电话。然后怎么办?我紧紧握着手机,手脚冰凉。医生赶过来少说也得十几分钟。我摇下车窗前后看了一圈,身为三流城市,确实有三流城市的典型特征,凌晨马路上连个人影都没有。
小轿车里传来小孩子的哭声,哭得撕心裂肺。我不禁想到自己刚满月的女儿,之前因为晚上睡觉翻身被子掉了,就发烧发了三天三夜。小孩子抵抗力远远比不上大人。车祸火灾里大人都撑不住,更不要说那么小的小孩子了。
救吗?我额头冒了一层细汗,死死地盯着两辆车上迸发的火苗,可能很快就会迎来第二次爆炸。
可是我的手,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可是我的手是弹钢琴的手啊!钢琴是我的命啊!
如果有半点闪失,我这辈子都无法再站在我梦想的聚光灯前了。这么多年的努力——就算没有取得什么值得一说的成就,但我好歹也是摸索了这么多年,难道这些心血和汗水就这么付诸东流了吗?
我报了警也打了急救电话,就算现在我离开了,应该也是合情合理?
可是,如果万一发生什么意外了呢?万一……我搓了搓脸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又看了眼手机,天啊,救护车什么时候来!
真倒霉,大晚上让我碰到了这种事!我突然开始后悔晚上跟老婆吵架。
在我犹豫的几十秒里,我看到另一车道也有一辆车停了下来,她摇下车窗,不知所措地与我对视。是一个年轻女子。透过她的表情,我好像看见了自己的踌躇。
伴随着小孩子的哭声,轿车里也传来了呼救声:“救……命!救命啊!不哭不哭……没事的……没事的……”
女子眼中有什么东西一瞬间突然坚定了,她打开车门向车祸现场跑去。
我一阵头皮发麻,身上鸡皮疙瘩全立了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驱使我一样,我一把拉开车门冲了出去。在我自己都还没捋明白的的时候,已经站在轿车和卡车之间。
卡车司机和副驾驶一男一女昏迷不醒,沾了满脸不知道从哪流出来的血。门已经卡死了,打不开,加上车门高,火苗又一阵一阵地往上窜,光凭我和女子两个外行根本对付不了,我一咬牙:“先救小轿车里的!”
卡车上的储存囊有不少化学液体,由于一开始与桥壁的激烈碰撞,已经泄露不少。火势越来越大,轿车车门被火舌烧得滚烫。
“司机麻烦熄灭发动机!”
马路上光光当当,压根找不到什么东西能减轻疼痛。我一把抓上门把手,手好像被车门狠狠咬住了一样,连着心脏一起掉了块皮。实在受不了了!甩了甩手再拼命往外拽,踹了两脚,门开了!
我这才看清楚车里面的情景,一个看起来只有三岁的小男孩,一个看着有十七八岁的女孩,一个没有腿的残疾老太太,一个看着大概四十出头的女人和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
五个人中除了那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有意识以外,其他人全部陷入昏迷。
“你会人工呼吸吗?”女子问我。
“会一点。”
火势正猛,还在持续壮大,高温紧紧包裹轿车,有毒气体越来越多,呆久了我都有点头昏眼花。
来不及多想,我抢着时机先抱出来最小的小男孩,迅速转移到平整的地面,然后后排的小女孩也被我从车中拖了出来。女子在平地挨个查看他们的呼吸。
那个男人在驾驶座上挣扎着撞开了车门,一下摔了出来,吓得我赶紧跑回去扶他起来,把他背到女子那边的安全地带。
“别管我,快去……救……”男人推了我一把,瘫在地上痛得龇牙咧嘴,他大口抽气,腿好像严重骨折了,站不起来。吸入太久有毒气体,他的意识也模糊了起来。
我又冲了回去,抓出老太太,把她背了过去。我已经来不及去想我的手了,此时此刻我只想竭尽所能,能救一个是一个,我希望他们都能活下来。最后一趟,我把副驾驶的女人也带了出来。
“你在这里,我去前面救卡车司机!”
那应该是一对夫妻,刚刚在小轿车上花费了不少时间,我已经想象到他俩伤势该有多严重。我狂奔过去,心里默默为他俩祈祷:再给我几分钟时间,只要几分钟就好了。
突然“轰”地一声,卡车的化学液体二次爆炸了。
黑烟熏天,地在颤抖。驾驶位窜起了火苗,夜晚起风,滚滚烟雾四散又聚拢,火势被风卷着飞起来了,飞得更高更猛。
我明显感到自己的眼瞳也震了震。
因为两次爆炸,卡车的机油掺着化学原料流了一地,火苗的侵略更肆掠更张狂。没几秒就迎来了第三次,第四次爆炸。
我张着嘴,风劈头盖脸地给我几巴掌,眼睛被吹得有点干,嗓眼里漫上来一股苦涩,怎么也咽不下去。突然一声呜咽不受控制的从我喉咙里发出,胸脯剧烈起伏,我的嘴唇控制不住地抖了起来。火焰吃了卡车,滚滚黑烟绕着火焰叫嚣狂欢,把卡车遮掩的严严实实,但是遮掩不了几乎板上钉钉的悲剧。我不确定还要不要过去了。
“快回来!”身后女子忽然大喊,我闭了眼睛深呼吸,又吸了吸鼻涕飞速跑回去。
她正在给小男孩做心肺复苏,看到我来了她顿了顿说:“救护车还没来,现在有三个人需要人工呼吸。”
我还没平缓刚刚的悲痛,听到她这句话,脑子一懵。她颤着声音,有些说不下去:“小男孩,女孩和老太太。可是我们只有两个人……”
我好像被人从头到脚狠狠浇了桶冷水。刚刚最多过去了十分钟,这里这么偏,救护车赶来肯定还需要一段时间……生死关头任谁能挺得过这么长时间!
救一个,就是放弃另一个。
我突然感觉一切都很荒诞。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每天除了搞搞音乐努力赚钱——虽然赔的比赚的多,就是围着老婆孩子转。有时偶尔也会做做白日梦,但是都会被老婆一棒子打醒。就是这么普通的一个人,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成为决定别人生死的刽子手。
“快点吧,来不及了!”女子红着眼眶对我说。
一个是六七十岁的残疾老太太,一个是正值青春年华的花季少女。
我的头皮一阵发麻,太阳穴两处突突地跳着,前襟后背已经被汗水浸透。我当然明白生命面前没有“谁比谁更值得活下去”这种议题,生命面前人人平等。但是当这个问题真的放在我面前,生命的黄金三分钟我只能选一个人,该选谁?
最终我走到了女孩身边。
我在女子的指导下为她进行心肺复苏和人工呼吸。我自以为是地去揣测这个老太太是女孩和男孩的奶奶,自以为是地去代入到这份老人对孙子孙女的爱中。我深深明白,不管救谁,我都有罪。
我不敢再去想这场车祸、这场火灾,不敢去想卡车上的一男一女,我甚至都不敢抬头,我不敢去看老太太与痛苦纠缠不清的脸,我更不敢直视我自己的内心。
终于等到救护车和警车的到来,我像是刚从水池里爬上来一样,浑身都湿透了。
医护人员匆匆把几人抬上担架转移到救护车内,我抓住医生急切地说:“先救那个老太太!给她人工呼吸!”
医生丢下一句:“我们一定会给予所有患者最好的治疗。”就匆匆离开了。
救护车走了,我和那位女子一起被警车带走。听着刺耳的警报声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就那么愣愣地坐着,好像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做梦一样。
后来得到证实,卡车上的一男一女已经当场死亡。警方联系他们的家人后得知,他俩确实是夫妻关系。本来是打算送完十一月最后一批货就辞职的,孩子上初中了,学业越来越紧,需要有人看着。卡车司机早出晚归,孩子一天天的也想他爸爸妈妈想得厉害。于是他俩打算在县城里找一份安稳的工作,只要能按时回家方便照顾孩子就好。谁知道会发生这样的悲剧。
坐在公安局,看着家属过来认人,晕倒在地上大哭。老的、小的哭成一团。我很疲惫,刚刚才注意到自己的手又红又肿,手上全是水泡,烫伤好几处地方,划伤好几道口子,流了很多血,衣服边边角角烧得焦黑,也混着一片一片的血迹,说不清楚到底哪里是谁的。
警察录完笔录,热情地赞扬了我和女子见义勇为的举动。
我丝毫没有自豪感也不觉得开心,呜咽声成天,看着人群中小小的捂着脸大哭的男孩,我只觉得那对卡车夫妻的死与我也有关。如果当时先救他俩,如果当时我行动再快一点,如果之前我没有犹豫,如果……如果当时没有人死亡,该多好。
警方后来通知我,小轿车一家五口人除了老太太因为现场急救不及时还没有醒过来,暂时还没有脱离生命危险,其他几个人都没什么大碍了。小轿车家的那个男人给我和那个女子做了面锦旗。那一天是老太太七十大寿,因为老人家老了在家比较寂寞,于是他们一家人就想着带老太太去大城市看看热闹,结果没想到回家的路上发生了车祸。警察告诉我女子不愿接受,这家人希望我可以收下。
我看着血红色的锦旗上几个火黄的大字:“英勇无畏,见义勇为。 ——赠予不知名的英雄。”
我的心好像被这两个字狠狠地刺痛了一下,只有活着的人才会拿我当英雄吧。
之后城市日报的主编又找到我家说要采访我,给我的事迹报一个大专题。老婆看了打趣我道:“看不出来我老公还是个大英雄,结婚第一次离家出走是跑去做好事了啊。”
我应付似的干笑两下,低头看着我裹着绷带的手看得出神。一抬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老婆又钻进厨房忙碌。洗碗、洗菜、切菜,水流声“哗啦啦”地响。
不知怎的,我突然鼻子一酸,眼泪一滴一滴往下掉,怎么擦也擦不完。
女儿午觉睡醒了开始咿咿呀呀地闹了起来,老婆转身打算去抱抱女儿,突然看到我在擦眼泪,吃了一惊:“袁浩你哭什么?”
幸好我还活着,幸好我还有足够多的时间可以好好爱我的老婆孩子。看着老婆,我眼泪还没擦完,嘴倒先咧开笑了。
“你看你那样。”老婆白了我一眼把女儿抱起来,“我哄孩子,你去把菜烧了。在盘子里我都切好了,你炒一下盛出来就行。”
我走进厨房,外面窗户传来邻居家噼里啪啦的炒菜声,今天天气不错,百叶窗的缝隙里漏出点阳光,映在菜板上,看着心里头暖洋洋的。
吃完饭,我心头一动,对女儿说:“爸爸给你弹首儿歌好不好呀?”
女儿还不太会说话,她睁着黑曜石一样圆溜溜的小眼睛看着我,小脸稚嫩得像一朵小雏菊。我把她抱到我的腿上,用我仅能活动的右手食指在琴键上按了几个音。
“哆来咪哆,哆来咪哆……”
老婆在旁边跟着哼起了《两只老虎》的旋律,女儿一边开心地拍着小手一边咯咯大笑。
真好。看着老婆和女儿神采飞扬,我突然觉得好像没有什么东西能比这一刻更叫人温暖叫人幸福了,即便现在让我在肖邦国际钢琴比赛上拿奖都不值一提。没有什么梦想比家人平安更难实现,也没有什么梦想比家人平安更简单。
那场车祸的大火带走的不仅是几场悲剧,还带走了我不切实际的梦想,或者说是幻想。我突然看清了生活本来的面貌。我想,好好生活,好好活着,这就已经是一个平凡却又伟大的英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