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的记忆
一九九五年七月,这是一个炎热的夏天,对于林筱来说是终身难忘的一天,也是个冰冷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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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座普通的农宅里,中年妇女蒋春手里紧紧握着一只鞋,她气喘吁吁的挥着鞋,一下又一下抽打着十二岁的林筱。
林筱双手抱着头,不哭也不求饶,只是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
蒋春挥动着手里的鞋子,对着她的脸恶狠狠地说:“你这个赔钱货,你这个贱货,我养你这么大,让你干点活都干不好,你就是个废物,废物。”她一声接一声地咒骂着,本来黝黑的脸庞因为生气逐渐变成了紫红色。
她大概是打累了,一屁股坐在木椅子上,拿起茶缸大口大口的喝水。
林筱靠在墙壁上,脸色惨白,“这还是我的家吗?她还是我的亲妈吗?我究竟在这个家里算什么?我是贱货?我是赔钱货?呵,活该,谁让你生下我的?”此刻,她的心好像被千万根针刺穿似的一滴一滴淌着血。
仿佛被黑蚁一口一口地啄噬,她觉得皮肤被一块一块的撕裂,全身的血液在刹那间凝固了。
林筱疯狂的抓着头发,她猛的撞在墙壁上,一下又一下。她没有疼痛的感觉,反而觉得心里舒服了很多,她需要发泄一下内心的委屈。
“哼!使劲撞,有种你使劲撞,你吓唬谁呢?干脆你去死,我眼不见心不烦。”蒋春喋喋不休的谩骂声彻底刺痛了林筱,只见她“啊!”的哀嚎一声冲出家门。
林筱冲到大街上,冲到人群中,她在马路上横冲直撞,没有方向,只是一昧地向前跑着,跑着。泪水从眼角淌下来,挂在脸庞上,又一滴一滴滑落进她的嘴巴里。
“为什么我要出生在这样的家庭里?为什么别人的妈妈都知道疼爱自己的小孩,而我的妈妈却在一次次的伤害我?家?我还有家吗?我还能回去吗?回去再受她的欺凌和羞辱吗?”心里痛苦的呐喊声敲击着她的耳膜,林筱觉得她的心被狠狠地揪住了,疼痛使她难以喘息,她用一只手紧紧的压着胸口。
林筱停下奔跑的步伐,她缓缓地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
中午时分,林一南刚进家门就看见蒋春歪坐在沙发上,他轻轻的叹息一声,“又怎么了?你怎么每天都不高兴,耷拉着一张脸给谁看啊?”只要回到家他的心情就变得郁闷。
蒋春抬起头,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他,不到十秒钟马上暴跳如雷,“我每天不高兴,都是你造成的,看看这个家。”她指着家里的摆设,接着说:“再看看你这个窝囊废,还有你们林家的儿女,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才会嫁给你,为你生儿育女,到头来还是一无所有。”
蒋春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大哭起来,她捂着脸,泪水从她的指缝滑落下来,身体微微颤抖着。
林一南见状,愤怒的跺跺脚,扯着嗓子大喊道:“我是窝囊废,你愿意嫁我。我林家的儿女怎么了?你看看你自己,有当妈的样子吗?整天骂骂咧咧的,孩子们都成了你的出气筒。”这个家不回来还好,眼不见心不烦。
当年父母催促他尽快成家,他不忍心父母再为他操心,便草率地和只见过三次面的蒋春结了婚。他对蒋春没有爱情,倒是蒋春对他一见倾心,起初的日子,他们的生活虽然平淡却也融洽。
可随着儿女相继出生,蒋春就像变了一个人,对林一南横挑鼻子竖挑眼,不论他怎样百依百顺,蒋春总能成功的挑起一场战争。
慢慢地,林一南开始冷落她,疏远她,他觉得,那些曾经的美好已经随着岁月的洗礼都沉淀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正在这时,蒋春“啊”的一声尖叫将林一南拉回现实。
蒋春扑向他,拉扯着他身上的衣服,扭着他的脖子,林一南绝望的摇一摇头,然后厌恶地把她推倒在地。
“这就是你的本事?这就是你林一南的本事?我真是瞎了眼居然嫁给你这种货色,我要离婚,我要跟你离婚。”蒋春坐在地上,撕扯着自己的头发,眼泪哗哗地落下来。
“好,我成全你,孩子都归我。”林一南丢下这句话进卧室拿出结婚证,递到蒋春眼前,“我求你放过我,谢谢!”
十二年的夫妻情份,虽算不上情投意合,但也是同床共枕,林一南没想到他的婚姻会走到这一步。
他心里很难过,很无奈,却又无能为力改变,因为他再也不想自己男人的尊严被贱踏了,十二年来,他受够了这种鄙视,受够了这个女人的嚣张跋扈。
家,应该是温暖的港湾。家,应该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人聚集的地方,可是林一南从来没有感到家庭的温暖,没有感受过妻子的体贴,这是谁的失败?难道是我造成的吗?
也许吧!如果当年没有娶她,就不会有这个家。也罢也罢,人嘛!总该为自己的行为买单。
蒋春缓缓地伸出手接过结婚证,望着这鲜红的三个字,她的心忽然间一阵一阵的疼痛起来。情不自禁的热泪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这么多年了,她为他生养孩子,为他准备一日三餐,虽然她脾气暴躁,虽然她常常口不择言的谩骂他,可是,扪心自问:她还是爱他的。
自从十二年前第一次见到他,她被他温文尔雅的气质吸引住了。其实,蒋春心里明白,林一南当年并没有看上她,现在想想,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
蒋春抹抹眼泪,哽咽着说:“好,我放过你,也放过我自己,我们的夫妻缘分到头了。”
是啊!残存的一点点情意已经在一次次的吵闹声中消失殆尽了,剩下的只有憔悴的一颗心,破碎的心。
林一南望着面前的女人,只见她满脸泪痕,额头上挂着几条皱纹和眼角的鱼尾纹在时时告诉他,这个女人老了,变得苍桑了,变得丑了,不再是当年那个青春少女了。
他叹息一声,轻轻地在心底叹息一下,他相信只有他自己能听到。
“既然如此,我们彼此珍重吧!”他拉起蒋春,两个人都没有犹豫,径自走出家门。
林筱呆呆地坐在凉亭里,神色忧郁望着车水马龙的大街,未干的泪痕挂在脸庞,她觉得自己像个孤女,从出生就没有人疼爱她,妈妈的泼,爸爸的弱,让她感到家就像一个恐怖的牢笼,又像个随时都会爆炸的炸药包。
她害怕,从心底害怕那个家。
可是,她只有十二岁啊!她不能在外流浪呀!更何况还有个小弟弟才八岁,弟弟总是粘着她,听她唱歌,听她讲故事,她非常喜欢这个弟弟。
记忆里的一幕幕此刻都在她的脑海中上演,浓浓的姐弟情撕扯着她脆弱的心。林筱甩甩头,好似要甩掉烦恼的事情和妈妈的斥责,她用手捋一捋头发,然后向家的方向走去。
蒋春在卧室收拾衣物,东西很多,但都很廉价,她挑了几件能穿得出去的衣服装进箱子里。然后,她望着墙壁上挂着的全家福,望着这个房间,望着这张她睡了十二年的床,不禁心头一热,“对不起!孩子们,原谅妈妈的自私和无能,我走了。”
“妈妈,我快饿死了,快给我端饭。”儿子林凡刚冲进门就大喊着,他一边扔下书包,一边进厨房。
蒋春忙把行李箱放在一边,“凡,你回来了,妈现在就给你做饭啊!”她连忙和面,切西红柿。
她记得儿子最喜欢吃西红柿鸡蛋面,今天,就再做最后一次吧!将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面。
很快,热气腾腾的西红柿鸡蛋面做好了,蒋春把碗推到儿子面前,嘱咐道:“儿子快吃吧!饿坏了吧?”
林凡端起碗狼吞虎咽的吃起来,蒋春摸着他的小脑袋,“凡,以后要自己照顾自己,遇到事不要总哭,你是男子汉,要坚强,要勇敢啊!”
林凡嘴里含着面条,“有爸爸妈妈保护我,照顾我,我什么都不怕,还有姐姐,她最疼我也会保护我。”
蒋春眼眶湿润了,哽咽着说:“将来爸爸也需要你照顾,姐姐毕竟是女孩子,你要学着保护她。”
林凡嘴里“嗯嗯”答应着,蒋春见状,起身拿起行李箱欲走出去。林凡回头看见她要走,忙说:“妈,你要走?你去哪里?你不要这个家了?”蒋春泪水夺眶而出,紧紧的抱着林凡,“孩子对不起,妈妈不能留下来了。”
“妈,你不要走,不要走。”
林筱不动声色的站在门口,望着哭作一团的妈妈和弟弟,她面无表情,好像受了很大的伤害般,怒吼一声:“林凡,放开她,让她走,她和爸爸已经离婚了,她不再是我们的妈妈。”在回来的路上,她碰到爸爸,从爸爸颓废的神色里,她了解了实情。因为这个家的贫穷,所以妈妈要离开。
“不,姐姐,我不相信,妈妈刚给我做了西红柿鸡蛋面,好好吃啊!你也喜欢吃,是不是?”林凡大哭着说。
“她做的饭我从来没有喜欢吃过,很难吃,林凡,有爸爸和姐姐照顾你,保护你,让她走。”林筱的声音里透露着决绝,她的眼神是寒冷的,仿佛一把利剑穿透蒋春的心脏。
蒋春摇一摇头,悲哀的说:“筱,妈妈对不起你,不应该一次次的伤害你,不要记恨我。”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上前将林筱搂进怀里,然而林筱使劲推开她,“十二年来,我没有感受过家庭的温暖,没有感觉到母爱,我的世界里只有无休止的谩骂和抽打,谢谢你让这个家拥有平静的一天。”
说罢,她将林凡拉进卧室,房间门重重地关住了。
蒋春望着眼前这道紧闭的房门,心里悲苦万分,儿女就在这扇门里,她却觉得远在天涯,自己无论如何再走不进去了。
她走了,拎着行李箱,没有多余的负重,仅属于自己的东西。
夜幕落下,林筱望着熟睡的弟弟,心紧紧的揪住。她暗暗的发誓,以后的每一天都要好好的照顾弟弟和爸爸,不再让他们受委屈。
夜深沉,夜无声。室内好静,好静。
林筱觉得这是她在这个家里生活了十二年来最安静的一个夜晚。
弟弟平躺在床上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望着他的小脸蛋泪痕依昔可见。她将被子往上拉了一下,轻轻走出房间。
林一南仍然坐在餐桌前喝着酒,从傍晚喝到现在,桌子上只放了一盘花生米和咸菜。林筱刚发现原来爸爸的酒量还蛮大的,她倒了一杯热茶递给爸爸,“爸,喝杯热茶吧!您不能倒下,我和弟弟需要你。”仅仅一天的时间,林一南憔悴了许多,“爸没事,你去睡吧!明天还得上学呢!”
“爸爸,您要坚强起来,我和弟弟会很快长大的,以后我们照顾您。虽然妈妈走了,但是我们并不伤心,因为我们还有您。”她恨妈妈的绝情,也庆幸妈妈的离去,毕竟这个家再没有谩骂声了,她终于拥有了这份宁静,终于不再承受抽打和羞辱了。
林一南听到她的话,抬起头盯着她:“筱,你恨你妈妈,是吗?”
“是,我恨她,每次看到她,我的心脏都会加速跳动着,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她的眼神很可怕,就像一把利剑要刺穿我的心脏,可是她却谋杀了我的自尊。”林筱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她沉浸在回忆里,似乎又看到了妈妈的眼神。
林一南不禁皱眉,他被女儿的话语震惊了,“谋杀”多么可怕的一个词,他突然感到背部隐隐发凉,似乎有一股寒风穿进他的皮肤,正在撕扯着他的皮肤组织。
天啊!她到底是怎样对待女儿的?她究竟做了什么让女儿如此惧怕她,痛恨她?
林一南哆嗦着手抚摸一下女儿的头发,“筱,别这样,你对妈妈咬牙切齿的恨停止吧!我不允许这种恨在你的心里成长漫延,我要你快快乐乐的生活,把不该记住的彻底忘记吧!未来是光明的。”
林筱泪眼朦胧望着爸爸,哽咽着说:“你知道吗?我在学校都抬不起头了,同学经常取笑我,说妈妈是超级女高音,一嗓子震翻一栋楼,而我就是同学眼中的贱人。”
“不,不,筱,你要乐观,要克服心里障碍,虽说你妈妈口不择言,可她心里还是有你的,她的话你别记在心里,你在爸爸心里是最好的女儿。”林一南没有想到女儿居然默默地承受了这么多的痛苦,他这个做父亲的直到此时才知道。
“嗯嗯爸,我记住了,我会好好的,您放心吧!”她不想让爸爸再为自己操心,只能安慰他。
林一南点点头,连声说:“那就好那就好,回屋睡觉去吧!”
林筱没再言语,她想让爸爸安静一会,转身回了卧室。
深夜寂静的空间里,林一南忽然感到莫大的悲哀,何其有幸得一如此懂事的女儿,却又被伤害得如此深!往昔的种种不禁涌上心头,蒋春无休止的折磨,谩骂,无理取闹,将本该幸福祥和的一家人整得伤痕累累,心生痛恨。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林一南同样不例外,虽说对蒋春没有刻骨铭心的爱情,可毕竟同床共枕十二年,十二年的是是非非,十二年的吵吵闹闹磕磕绊绊,十二年的夫妻情逐渐转变成亲情,怎能一笔勾销?
想到这,他的心很痛很痛。他明白女儿虽然恨蒋春,可心里还是在意她的。天底下有哪个孩子不希望有母亲的陪伴?
然而,蒋春还是决绝的离开了。她没有顾及幼小的林凡,没有顾及他的泪水,甚至没有顾及林筱的怨恨,就那样转身离去。
夜深沉,夜无声。
卧室里的林筱辗转难眠,一双黑暗中朦胧的眼睛盯着天花板,她看不清楚它的颜色,记得白天是白颜色的,那夜晚就是黑色的。是的吧!没错,黑夜被黑色笼罩,墙壁是黑色的,床是黑色的,桌子也是黑色的,身边的弟弟也是黑色的身影。
一切都是黑色的,深深地暗暗的黑色。她觉得自己完全被黑色包裹住了,连同她炽热的心,鲜红的心。
时钟滴滴答答的运转着,一下又一下,林筱觉得这时钟就像她十二年的人生一样,转过去的再也转不回来了。
她不能选择自己的出生,不能选择父母亲,不能选择一个家庭,命运给予什么她就要接受什么,这是残忍吗?十二年前她出生在这个家,有了爸爸和妈妈,后来有了弟弟,看似温馨,其实她心里很不平衡,甚至有那么点怨气。
她不但没有得到宠爱,没有得到最起码的呵护,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连最起码的自尊都没有得到。妈妈呦!你可真是个好妈妈,生了我却要虐待我,莫非你不懂得家长是孩子的第一任启蒙老师吗?莫非你不懂得环境可以影响一个人吗?莫非你不懂得自尊对于一个孩子的重要吗?
仿佛间,又回到了那个白天。仿佛间,又听到妈妈一声声的谩骂。仿佛间,又看到了那种蔑视的眼神。
我恨你,你占据了我的心灵,扼杀了我对亲人的信任,你斩断了我所有的快乐和自尊。
突然间,闷雷声撕破天空,一声巨响,天降暴雨。
豆大的雨滴敲打着窗玻璃,林筱下床站在窗前,望着窗外茫茫夜色被大雨浇灌。路上没有一个行人,路灯灭了,三三两两的汽车行驶在泥泞的道路上,车灯昏昏黄黄隐隐若现。
房顶的一角渗透出来水渍,屋里有了潮湿的味道。
“老天,收起你的泪吧!我们这个家不需要。”林筱对着窗外轻声说。
“妈妈,妈妈。”林凡翻了一下身,嘴里含糊不清的说着梦话。
林筱来到床前,给弟弟掖一下被角。看着弟弟小小年纪,她心生疼爱。
人常说,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没妈的孩子像棵草。
难道弟弟真的离不开妈妈吗?不,不,不能让他想念妈妈,要让他尽快脱离妈妈的怀抱,尽快适应没有妈妈的日子。
早晨,一缕阳光斜斜地扫射在床上,林凡揉揉眼睛起身穿衣服。
客厅里林筱将早餐摆放在餐桌上,林凡出来看到桌子上的早点,“妈妈知道我喜欢吃油条豆浆。”话还没有说完,便被林筱打断了,“这是爸爸买回来的,他已经去上班了,以后不要在爸爸面前提起她,快吃吧!”
林凡伸了伸舌头,和林筱相对而坐。
清晨的空气格外新鲜,昨夜暴雨后,树枝更加鲜绿了,叶子上的露水还没有退下。
林筱和林凡走在喧嚣的街头,林凡到底是男孩子蹦蹦跳跳,一会从地下捡块石子,一会又从树上摘下一片树叶。
林筱望着不远处的学校,神情忧郁,但愿同学们什么都不知道,但愿她们不要再取笑和挖苦我,但愿给我留一点点余地。
刚进教室,同学李晓梅和黄艳便冲到林筱面前,她们两个上下打量着她,“诶!林筱你还好吧?听说你妈跑了,是被你赶走的?”问话的是李晓梅,她经常找林筱的麻烦,只是林筱对她不理不睬的态度反倒惹怒了她。
旁边的黄艳噘着嘴,“呦呦!看不出来啊!你林筱还真有本事,是不是想找个年轻漂亮的后妈?” 两个人一唱一和的样子使林筱受到莫大的屈辱,她是善良,是沉默寡言,但不代表谁都可以欺负她。她能忍一时,但不会无休止的忍让。
“闭住你们的臭嘴,我家的事跟你们没关系,请你们自重。”林筱愤怒的指着她们两个,不料,李晓梅上前使劲将她推倒在地。
林筱坐在地上,正欲起身,黄艳又推她一下。忍无可忍的林筱从地上跳起来,快速拿起桌上的文具盒使劲砸到李晓梅的脑袋上,一下又一下,林筱像失去理智般,边砸向她,边骂道:“你算什么东西?你就是个废物,废物。”
黄艳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她没料到一向文静的林筱居然敢还手,而且那么的疯狂。她哆嗦着身体,喊着其他同学快来拉开林筱,怎奈没有人听她的使唤。
林筱气喘吁吁的停下来,她挥动着手里的文具盒,“你,再敢欺负我,我会不顾一切的整你,记住这只是个教训。”她推开李晓梅和黄艳,坐到自己的课桌前专心致志的看书。
李晓梅被打,头发凌乱,脸色惨白,更重要的是她觉得自己的脸面在同学面前已经丢尽了,她愤愤的看了一眼林筱,拿着书包离开教室。
林筱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心里突然6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很久很久之前,她被欺负了,只能找个没人的角落哭泣,从来没想过要反抗,她庆幸今天的自己勇敢的反抗了,庆幸自己没有被打倒。
忽然间她想到刚才骂李晓梅的话“废物。”多么熟悉的两个字,多么刺耳的两个字,多么伤人的两个字,她竟然学会骂人了。跟谁学的?当然是那个被她曾经叫作妈妈的女人。
哼!原来骂人的感觉这么痛快,原来骂人可以释放心中的不快,原来骂人也是轻而易举的。
想到这,林筱偷偷的笑了,这是发自心底的笑。
黄艳暗中观察着林筱的举动,当她看见林筱诡异的笑容,顿时不寒而栗。
林筱这是怎么了?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莫非她受刺激了?
“林筱你怎么突然像变了一个似的?家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其实我们也是很关心你的。”黄艳小心翼翼的说着。
林筱回头瞟了她一眼,“哼”一声,“呵,谢谢您的关心,我不接受。”关心?这种所谓的“关心”真是让人受宠若惊,“关心?”只是想找借口抹黑我而已,只是想看我的笑话而已。我不可能一次又一次被你们欺负了,如今的我不再是从前的我。
她的目光仍然停留在黄艳的脸上,好像要从她的脸上搜索什么似的,黄艳被她盯着,感到浑身不自在。
“算了算了,你的事以后我不参与了。”黄艳自觉理亏,低下头不再看她。
得意的笑容挂在林筱的嘴角,她就是要让她们害怕她,就是要让她们知道她变了。
整整一个上午,林筱都心不在焉,自己被嘲笑也罢了,至少还有反抗的能力,可是林凡呢?如果他被欺负该怎么办?林筱不敢往下想了,索性拿起书包去找弟弟。
来到林凡的教室外面,她趴在窗台上向里望,只见弟弟低着头在抹眼泪。顿时,她倍感心酸。
她心疼弟弟,更厌恶欺负他的人,她毫不犹豫闯进教室,不顾老师的惊讶,站到林凡面前,“凡,谁欺负你了?告诉姐姐。”
林凡惊愕的抬起头,一双眼睛又红又肿,他没想到姐姐会突然从天而降,心喜之余又有些胆怯,“姐,我没事,真的没事。”
“谁欺负我弟弟了,有本事站出来。”林筱气极了,完全不在意别人的目光和讥笑。
老师走下讲台,“你是林凡的姐姐啊?你懂得照顾弟弟令人欣慰,可是你打断老师讲课了,这样吧林凡交给我,等下课之后我们再谈好吗?”
林筱记得这位女老师姓欧阳,年轻漂亮。现在她又这样耐心的和自己讲话,林筱觉得应该尊重老师。所以她离开教室,所以她等候在教室外面,所以她寄希望于老师。
林筱坐在窗台下,细细思量,弟弟从小就胆小,在家不敢顶嘴,在校不敢和同学争吵,他哭泣肯定受了委屈,谁能打骂他?只有同学。
很快,下课铃声响起,欧阳老师率先一步出来。
看见林筱坐在窗台下,欧阳老师笑了一下,说:“林筱,跟我到操场。”她转身向操场的方向走去,林筱紧跟其后。
“林筱,你今天有点冲动,但是我能理解。”欧阳老师看着她苍白的脸,不知道这个年仅十二岁的女孩子为什么脸上写满了焦虑和无奈,她开始心疼她了。
“对不起欧阳老师,打扰您讲课了。当我看见弟弟偷偷掉眼泪的时候,我的心紧紧的揪住了,我爱我的弟弟,我不允许他受委屈。”林筱坦诚的说出心里话。
欧阳老师点点头,“你是个好姐姐,能告诉我家里发生什么事了吗?”她想知道她的故事,想知道关于她的一切,想知道这个爱护弟弟的小姐姐是怎样生活的?
林筱微微一怔,犹豫的看着老师,能告诉她吗?能让她知道自己有个嫌贫爱富的妈妈吗?能让她知道自己是在谩骂和挨打中长大的吗?她会同情她吗?会嘲笑她没有教养吗?
她呆呆地望着老师,望着面前这张真诚的挂着微笑的脸庞。
她说了,从出生到父母离异的那一天,从谩骂到鞋底抽打,从每一天的开始到深夜的难眠,从爸爸的唉声叹气到手不离酒,从弟弟的淘气撒娇到沉默寡言,从同学的嘲笑到自己的反抗。
她全部告诉老师了,她没有理由不信任她。
欧阳老师震惊地望着林筱,她瘦弱的身躯在颤抖着,好像随时会被一阵风刮走似的。她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被一层薄雾掩盖住了。她的眼睛里透露出浓浓的怨气和恨意,欧阳不敢想象,这个十二岁的小女孩是怎样熬过每个漫漫长夜的?又是怎样熬过没有疼爱的日子?
她忍不住了,泪水夺眶而出,这一切真真切切又模模糊糊。仿佛间,又回到了自己的童年。仿佛间,看到了梦中的自己被继父虐待的情景。仿佛间,恶梦又重现。仿佛间,自己也曾遍体鳞伤寻求依靠。
欧阳一把将林筱揽进怀里,紧紧地,紧紧地抱着她。
这样可以给她一点点的温暖,给她一点点的力量,给她一点点的自信,让那些烦恼见鬼去吧!让那些谩骂滚出她的脑海,让那些欺凌无处安放。
欧阳拍拍她的背,哽咽着说:“都过去了,都过去了,那只是一场梦,一场不受欢迎的梦,我们把它赶走,赶到它找不到我们的地方。”
顿时,林筱大哭,她的哭声撕心裂肺。她的哭声,悲催而又痛恨。
“老师,你知道吗?我恨她,我好恨她,她剥夺了我的快乐,她割伤了我的自尊,她像一只毒蝎子把毒汁注射进我的身体里,我觉得我快要窒息了,我快不能呼吸了。”林筱边哭边说,好不容易有个愿意倾听她说话的人,她愿意把自己的委屈全部倒出来,全部,全部。
欧阳抹抹眼泪,倾听着她的每一句话,多么苦的孩子,多么懂事的孩子,多么惹人怜爱的孩子,她心里竟然装着这么多这么多的苦衷。
“林筱,老师相信你,相信你是个坚强的孩子,是个好姐姐,是个好女儿,也是个好学生,你能挺过去,是不是?你能做到反抗,就能找回自信和自尊,是不是?你的爸爸和弟弟都需要你,都爱你,你还有美好的未来。”
林筱停止了哭泣,抬起头,睁开朦胧的泪眼,望着老师。
“是,我能做到放下过去,能做到忘记,老师,谢谢你!”她离开她的怀抱,“好像哭出来舒服多了。”她笑着,笑着,迎着阳光,脸庞上挂着光芒。
“其实,今天没有同学欺负你弟弟,他只是想起有妈妈的日子,心里难过了。”欧阳不想隐瞒,不想让她心里有过多的压力。
是啊!妈妈是疼爱弟弟的,虽然不喜欢她。弟弟只有八岁,想念妈妈很正常,而且他和妈妈的关系比较好,我不能斩断他对妈妈的想念,我不能,不能啊!
林筱沉默着,神色忧郁。
她做不到把妈妈找回来,他们已经离婚了,互相不再有牵扯。而且,说句心里话,她不希望妈妈回来,也不希望弟弟见妈妈,她怕,怕妈妈把弟弟带走。
欧阳老师注视着她,“你在担心弟弟会去找妈妈,是吗?”
林筱惊讶,老师是怎么猜到的?于是她点点头,“是的,我不想让弟弟再跟她扯上关系,因为我不相信她,她既然能抛弃我们的家,就表示我们在她心里并不重要。”
“大人的世界很复杂,或许他们感情不好,所以选择分手,林筱你不能把自己的情绪强加给弟弟,这对他不公平。”欧阳试着缓解她内心的痛苦和挣扎,就像自己的童年,同样遭遇不公平的待遇,可当初并没有人开导过她。
现在想想,仍然满腹伤痛。随着时光的漂移,那些不堪的曾经逐渐模糊了,而今天,林筱的一幕幕又将她拉回过去。
林筱捋一捋头发,叹息一声,“也许我会试着让弟弟跟她接触,但不是现在。”
欧阳微笑着摸摸她的头发,“不急慢慢来,你会敞开胸怀的,只是时间问题。”
时间?时间真的可以抚平伤痕,抚慰伤痛吗?
时光荏苒,林筱高中毕业后承担起家庭的重任。父亲长年喝酒身体已经垮了,弟弟初中毕业便开始工作,林筱能够勉强念完高中都是弟弟在背后支撑着。
林筱望着躺在床上的父亲,心里沉甸甸的。还不到五十岁头发花白,骨瘦如柴,一双眼睛深陷眼眶,失去光泽。
床头柜上放着半瓶酒更加使她厌恶,她愤愤地质问父亲,你又喝酒了是不是?你成心不想活也不要给儿女添麻烦。
是,我拖累你们姐弟俩了,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利索。父亲说完又咳嗽了。
林筱倒杯水递给他,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个女人已经嫁给别人了,莫非你还惦记她?这个家幸好没有她,否则我早死到她手里了。
父亲使劲咳了一下,把水杯打翻,杯子成碎片散落一地,她是你们的妈妈,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为什么还要记恨她?
林筱向后退一步,当年她走出这个家门的时候,我就已经把她从心里铲除了。当她为了追求富贵脱离这个家的时候,她在我心里已经死掉了,她不配为人母,不配为人妻。
林筱哽咽着说完便转身离开,她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想到弟弟为了供她上学,小小年纪便混在工地搬砖和泥。可父亲呢?他整天喝酒,不顾家,不顾他们姐弟俩。这个家不再有温暖,这个父亲不再给她父爱。
夜幕降临,弟弟载着一身的疲倦回来了。林筱倒杯水递给他,并且说,明天不要去工地上班了,在家休息一段时间,再换个工作。
弟弟接过水杯喝了一口水,他望着林筱红肿的眼睛,我不累不用换工作,我没有一技之长也没有学历,找工作不容易。
没有一技之长可以学,我现在工作了,家里没有高额开销,不需要你赚钱,我能养这个家。林筱生气了,眼睛也湿润了。
弟弟说,姐,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妈病了,很重很重,她需要钱治病。
林筱把水杯重重地放在桌上,哼了一声,她不是我的妈,也不是你的妈,她是个嫌贫爱富的女人,她是另一个男人的老婆,她的生与死和我们没关系。
姐,不管怎样她始终是我们的妈妈,那个男人不管她了。活该!林筱咬牙切齿的说。弟弟瞪大眼睛盯着她,像看陌生人般。他摇摇头,悲伤的说,你变了,变得无情,变得冷酷。
林筱冷笑一声,我变成这样都是她造成的,还有他。林筱指着父亲的房间,泪流满面,如果我们有关心疼爱我们的父母,那么你也不至于初中一毕业就跑到工地上做小工,我也不至于放弃高考,你知道大学意味着什么吗?能改变一生的命运,可我却和大学失之交臂。如果当初那个女人对我多一点疼爱,对这个家有一丝丝的留恋,爸爸也不会变成废人。
“咚”一声,父亲的房间传出声音,林筱和弟弟同时进屋,弟弟惊呼道,爸爸你这是怎么了?只见父亲蜷缩在地上,脸色苍白,嘴巴哆嗦,你们两个不用再争吵了,我们做父母的对不起你们姐弟俩,是我没用,没有给你们好的生活。是我没用,才没有留住你们的妈妈。林筱,别怪你妈,她已经瘫在床上了,原谅她吧!
姐弟俩将父亲拖到床上,林筱说,你们只知道让我原谅她,有没有想过她给带我的伤害?我忘不了那灰色的童年,忘不了她那双恶毒的眼睛,我从来就没有感受过母爱。林筱捂着嘴哭泣。父亲拍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的说,宽容别人就是善待自己。
弟弟递给她一张面巾纸,姐,我知道你恨她,我又何尝不是呢?可是看到她现在孤苦无依的模样,真的恨不起来,姐,给她一次爱我们的机会,也给你自己一次机会。
林筱抬起头望望父亲,又把目光转向弟弟,点点头。
陈旧的住宅里,蒋春平躺在床上,床头柜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粥。她望着眼前的一双儿女,心里百感交集。筱,你长大了,变得漂亮了,一晃十多年过去了,这要是走在大街上,估计我都认不出你了。
你当然认不出我,当年你走的时候我只有十二岁,小凡只有八岁。林筱气乎乎的顶撞她。蒋春两手撑着床沿,向后挪动,后背靠在床头上,是我的错,妈承认走到今天这步都是我造成的,你能来看我,我已经很知足了,不奢望你能原谅我。
说罢,蒋春一声接一声的咳嗽,林凡上前拍拍她的后背,说,妈,其实姐姐已经不恨你了,她就是倔强,您歇着吧!姐姐该上班了不能迟到。
蒋春望着林筱,说,好,去上班吧!别耽误工作。蒋春目送林筱离开的背影,捶着胸口哭泣。
林凡要求蒋春回家跟他们一起生活,现在有能力养活她了,可是蒋春拒绝了,她说,我没脸回去,我对不起你们,儿子,你不记恨妈,妈已经知足了,我不能给你们添麻烦,我欠你们太多了,尤其欠你姐姐,我这辈子恐怕没机会补偿她了,今后你替妈妈多多照顾她。
林凡的眼睛红了,怎么感觉妈妈在交代后事似的?他清清嗓子,说,妈你别多想,不要难过,你还有我们,我们不会抛下你不管的,你好好养病,我先走了。
林凡来到医院找到主治医师,医生委婉的告诉他,不用忌嘴了,想吃什么就让她吃吧!听到这句话,林凡明白了,妈妈在世间的日子不多了,可怕的癌细胞已经扩散全身,再多的钱也无法留住妈妈的生命了。他跌跌撞撞的走出医院,跌跌撞撞的走在大街上,又跌跌撞撞的回到家。
林凡面对父亲,终于流下眼泪。他哽咽着说,爸,你把妈妈接回来吧!我们一家人该团聚了,否则就没有以后了。父亲惊愕的瞪着他,顿时明白了,说,你妈的脾气我了解,就是死,她也会保住自己的面子。她不会跟我回来的,不会的……
人生就是这样,放弃了不该放弃的,到最后悔恨一生。在林筱没有丝毫的准备下,得知妈妈的死讯,她木纳的盯着曾经妈妈住过的房间,欲哭无泪。儿时的记忆一幕幕涌上心头,猛然惊醒,有过快乐,有过无忧无虑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