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社保卡的女人
01
两年前的夏天,我刚刚从学校毕业,参加了工作。
那年正值国家开始大力推广全国统一的社保卡,为了响应国家政策,将社保卡尽快普及到每个人的手中,各家银行一个社区一个乡镇地奔走发卡。
短暂的培训后,我和同一批入行的小伙伴们也加入了为期两个月走乡串镇的发卡队伍。
刚走出校园的一切都充满新鲜感,我们学习操作新的设备,每天遇见成百各形各色的人,发生各种新鲜的事。
当时每一位村民前来领卡时,我们要先在电脑里检索出卡的编号,然后在根据编号快速地在上千张制好的卡中找到那张卡,之后再经过拍照、指纹和静脉采集、密码重置等等一系列流程,才能让客户签字并将卡取走。
在网络信号好的地方,每次领卡流程要耗费七八分钟,信号差的时候,可能半个小时都发不出一张卡。
所以每次去往一个新的乡镇,我们会提前一再嘱咐乡镇干部,一定要分批通知村民,以免造成拥堵。
02
事实是,不拥堵是不可能的。
我们去到一个信号弱的偏远村子,尽管已经和村干部多次说明沟通,习惯起早的劳动人民总是在不胫而走的消息中准时结成黑压压的队伍,早早地围拥在门口等待我们的到来。门一开,便同泄洪一般涌进房间。
我们背对着坐在围成四方形的桌子后,前方迅速排起了尽可能多的队伍。
七八月的温度仿佛要烘干周遭所有的水分,人们充分利用起每一块可以下脚的地方,焦躁地等待。闷热的房间像炉火上快要沸腾的水壶,弥漫着愈来愈浓烈的汗臭味,人群控制不住地喧哗,嗡鸣不绝。
我们一边祈祷网络信号稳定,一边加快速度。
又有两张身份证被递了过来。我顺着这只泥土还未洗净的手抬头看,是一个约莫三十岁的瘦小的女人。
我之前就注意到她了。
当有少数几个人按捺不住挤到前面试图插队,引起新一轮更高分贝的嗡鸣时,她在人群里安静地排队,紧紧随着队伍移动,似乎周遭的吵闹和她没有什么关系。人群的每一次骚动拥挤,都把瘦小的她推得趔趄,但她似乎不难忍受这一切,一声不吭,努力地调整双脚的位置,使身子尽量直立着。
“同志,你好,我要领卡”。
她也看着我,把身份证又往前推了推。
对于她喊我“同志”,我已经见怪不怪了。毕竟十几天内,我甚至经历过像“服务员”、“小姐”、“共产党”、“老板”这样的称呼。
“不好意思,社保卡只能是本人带身份证来领取,不能代领”,我把其中一张和她年纪相仿的男人的身份证推了回去。
“啊?那怎么办!”
她一时不知所措地搓着手,手上的泥土在闷热的房间里早已结成灰白色的小块,随着双手不规律的搓动掉落下来,她闷声思考着什么。
果然,她问我能不能破个例,眼神里带着恳求和期待。
每个想要代领的人都有他的原因,可我确实爱莫能助。我只能遗憾地向她解释,社保卡需要采集本人真实信息,而且领取也有严格的规定。
03
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一只手掏出一个老式的按键手机开始拨电话,另一只手按在桌上,手指用力地相互搓着泥灰。身上宽大的碎花纺衫随着风扇的风摇晃,显得有点空荡荡。手臂上、脖子上呈现出太阳长久曝晒后的黑红色,额头凌乱的刘海不动神色地虚掩着一块若隐若现的淤青,眉毛杂乱地列成两条,几道与年纪不相称的皱纹从眼角延伸出来,嘴边细碎的干死皮肆无忌惮地翘着,橘子皮一样毛孔粗大的脸依稀可辨昔日的清秀。
电话那头烦躁地“喂”了一声,她马上焦急又小心翼翼地紧贴着手机回应。
随着电话那头暴躁的声音越来越大,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眉头紧紧锁成了一团,嘴角委屈地向下耷落,后面索性变成了无声的翕合。
电话里又不耐烦地吼了几句便停止了。她快压低到胸前的头像下了很大的决心一样突然猛地抬起来,对着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你看他不会来的…他又喝了酒,今天肯定不会来了…一喝酒脾气就大…没领到卡还不知道要借着发什么疯…哪个知道又要耍酒疯到几时…”。
她努力整理好的平静的语气慢慢变成哽咽,眼眶里泪水开始打转。
还没等反应过来,她突然扭头转身扑到窗边的大风扇前,背对着人群,哭了出来,隐忍的几声呜咽后变成了嚎啕痛哭。她抬起手背不停地在脸上抹,好像眼泪流得太急太快,慢了就来不及擦掉。她的背影在黑色的大风扇扇叶面前显得格外瘦小,双肩因为抽泣而剧烈地抖动。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讶得一时手足无措,半晌才反应过来,赶紧掏出了纸巾想递给她,还没等起身,她却从门口冲了出去,消失在七月里白晃晃的烈日下。
04
后来听村民们说,这个女人过得很苦。
几岁的时候就没了母亲,丈夫又不务实业,整日只想着轻松赚大钱。以前和人合伙做过生意,结果被人家骗光了本就不殷实的家底。从此脾气就愈加暴躁,家里的事不管不问,整天喝酒打牌,喝醉了打她,输钱了打她,家暴已经成了家常便饭,一有点小事不顺心就对她拳脚相对。
女人忍辱负重支撑着这个家,都是为了两个还在读小学的孩子。她白天在地里面朝黄土背朝天,什么粗活累活都干,劳累了一天回家还得小心地看丈夫的脸色,生怕一句话一个眼神不对又招来一顿暴打。
领社保卡的女人打得厉害的时候,前屋后院都是女人的惨叫。看不过去的街坊邻居上门劝架,每次都被男人骂得眼白直翻。
也报过警,进派出所拘留了几天,民警苦口婆心劝导完,一回来又变本加厉地打,打得女人和街坊再也不敢报警。
“劝有什么用?劝多少回了,不管用”。
“街坊能管到多少?人家的家事。人问你,我家里的事情你有什么资格管?一句话就把你憋回来了”。
“可怜呦!”
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摇头叹息。
“没想过离婚?”
“哎哎…提一次就要打一次”
队伍越来越短,房间里依旧燥热。女人站过的窗边那台大风扇不停地奋力搅动着闷热的空气。我还想着那个女人背过头掩面痛哭的样子,想象着男人狰狞的表情和青筋暴起的拳头下无处躲闪的无助的女人,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寒颤。
05
家暴不是个例。
据统计,全国2.7亿个家庭中,有高达30%的妇女遭受过家暴。
在我遇见那个陌生女人的半年后,国家在2016年正式施行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反家庭暴力法》,这无疑是一个好的开端。
但是从实践来看,达到刑法制裁标准的恶性家庭暴力案件只占到家暴行为的15%。而其余大部分的家暴,常常披着家庭内部矛盾的外皮,各处滋生,极少受到行政制裁或民事制裁。在反家庭暴力法施行后的一年内,因家暴致死的人数超过270人。
尽管反家暴法已经在逐渐发挥它的效力,但它还不那么完善,宣传普及——尤其是对经济和文化落后的地区的宣传力度也还不够大。要成为众多家暴受害者的保护伞,家暴法还任重而道远。
领社保卡的女人———后记———
最近在网络上看到2018年1月5日江苏一名男童被家暴致死的新闻,我不禁又想起那个瘦小无助的背影,不知道她现在过得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