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死了，他也死了
我第一次知道老人害怕孤独，是在我上小学的时候。
我发觉，我脑海中所有的故事，都来源于童年时代的记忆，我不由得感慨，童年对于人一生的重要性。
那时，记忆中的农村是阴郁的，就像是黑白照片一样。
从我家到学校一般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大路，围绕着村边走，另一条是小路，从村中许多户人家的房前屋后经过。
那时候我还没有自行车，为了节省时间、缩短路程，我一般都是走村中的那条路。
那个时候，村中的许多人都喜欢跟我说话，或许是因为我脸圆圆的长得有几分可爱，或许是因为我比较有礼貌，我的父亲总是要求我逢人就要打招呼，要做个“口响”的人。
总之，村中人，尤其是老人，他们总是对我很好，有什么吃的，总是给我一点。
去学校的路，经过十几户人家，其中两家是五保户，他们没有儿女，对小孩子更是喜欢。还有一家是一个孤独的老人，他是一个老爷爷，已经很老了，那时起码也有八九十岁了。
一天，我蹦蹦跳跳的从学校回家，经过他家门口时，他“嘿嘿”地叫住我，我看见他摊开手，手里应该是拿着两颗糖果，他示意我过去拿，我看见他满脸皱纹却微笑的脸，便走了过去，但还没等我走近，他家里的一只鹅就朝我冲过来，这只鹅又高又大，叫声又响亮，我很害怕它啄我，便飞快地开跑了，等我跑远了，回头看见老人正抚摸着他的鹅，还看着我。
从此我经过他家门口，他再也没叫过我，我却很留意他，每天都要朝他家里看一眼，有时候没看见人，但听到鹅叫声；有时候看见他在他家院子里拿着些菜叶子，正在喂给他那只鹅；有时候也看见他和他的鹅在一起，在门口晒太阳，老人就这样呆呆地看着外面，什么也不说，鹅呢，就趴在他身边的地上，久不久发出一两声“哦”“哦”。
相对于这个老人的沉默寡言，另外两家五保户显得热情多了。这两家的女主人都非常慷慨，总是拿吃的给我，一个我叫她万婆，另一个叫六婆。
万婆家里有一个非常特别的院子，院子周围长满了各种奇怪的植物，很多我在那之前根本没有见过，有时候我路过看见那些开着奇怪的花的植物，便忍不住驻足观看，这时候万婆的便跟我打招呼，给我详细介绍那些植物的名字和功用，她很认真的介绍，我长大才明白她有可能希望把她懂的传授给我，但那时太小是不懂的，只是听说她那奇怪的花煲汤很好吃，希望她能给一些我回去煮着吃而已。
六婆家门口有棵黄皮果树，一到夏天，就结满了黄皮果，老人经常等我放学，就摘一把给我吃，黄皮果酸酸甜甜的，我非常喜欢吃，因此也对六婆有特别的好感。
有一天，六婆她边给我摘果边和村里年轻的女人聊天。年轻的女人问她：“听说村里的养老院建好了，你们去住吗？”听到这句话，六婆正在摘果的手停住了，过了好一会才低低地说：“应该会去吧。”接着便是长长的叹息“唉。”
年轻的女人见状，也尴尬地说：“先不聊了，你看小孩都放学了，我得回家煮晚饭了。”
六婆呆了半响，才发觉我还在她身旁，急忙给我折了一把果子，她把果子塞在我手里，郑重地对我说：“以后你想吃就自己摘，没事的哈！”
我一回到家里就问我妈：“为什么六婆不想去养老院呢？”
“因为养老院规定要火葬的。”
“为什么规定要火葬？”
“我不知道。”
“火葬为什么不好啊？”
我妈不回答，我就接着问：“为什么啊妈妈？为什么啊？”
妈妈就发火了：“哎呀你烦不烦啊，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啊，我要干活了，不要吵我！”
于是我不敢再问了。
后面不久，先是万婆他们去养老院了，接着六婆他们也去了。
放学回家的路上，也没人给我介绍植物了，也没人给我摘果了。
过了不久，万婆的院子就荒废了，村里许多人到她的院子里乱挖一通，把院子毁了。
六婆的黄皮果树总是还没成熟，便给村里那些男孩子摘了个精光，我是一颗都吃不到了。
路上少了万婆和六婆，我只有留意养鹅的那个老人了，但却发现他的鹅不知道什么时候不在了。
每天早上，我都看不到老人 ；每天放学，却又突然发现老人在门口呆坐着，他非常安静，甚至安静得有点可怕，他看我的眼神，也是一片死灰，有时候，我明明觉得他就是朝我这边看的，但他又似乎什么都没看。
“估计他已经瞎了。”我心想。
老人为什么不去养老院呢？我隐隐听村里人提起，他害怕火葬，更不想离开他的家园。
小孩子总是容易被生动的东西吸引，对于无趣的事情就很容易忽略。
渐渐的我也不再留意老人，自己去寻找一些其他有乐趣的事情了。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不经意间发觉好久没见到老人了。
我心里明白：“他估计是死了。”
有一年台风过后，他的家只剩下几堵破旧的墙了。
墙是黄色的泥墙，最上面是圆滑的，是常年裸露在外面被雨水淋成的。
此后，我每次独自经过那里，走路就变成跑的方式，也不敢再往里面张望。
因为那时曾有小伙伴曾告诉我，人死后会变成鬼，鬼会跟在人的后面，我是不信的。
但当我独自从那里经过，我听到自己走路的时候，身后有着沙沙的声响，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我害怕，害怕孤独，也害怕死亡。
但老人和他的那只鹅，却从此在我脑子里定格下来，几十年过去了，依然有着他们的影子。
我见证过他们的存在，他们曾真真切切地在这个世界上活过。
我想，他们，也曾一样爱着这个世界吧，只是这个世界，馈赠给他们的，却是无尽的孤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