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1-25

                                 游浪在无尽的人性黑夜

                                                                                     ———《茫茫黑夜漫游》读书笔记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邱华栋老师的《亲近文学大师的七十二堂课》上读到塞利纳《茫茫黑夜漫游》，其中的节选片段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击力打开我的视野，于是我决定读一读全本。这是一篇流浪汉体裁的小说，但实际上却是作者的自传，文中的主角巴达谬某种意义上就是塞利纳的缩影。

就小说叙述结构而言，它以时间顺序可分为如下几部分：1.一战的战地生活，2.后方的医院生活，3.喀麦隆的职员生活，4.美国纽约及底特律的生活，5.巴黎郊区的行医生活6.在巴黎及图卢兹的生活。可谓十分清晰明了，不像阅读意识流作品那样吃力。

小说的主人公巴达谬不只是一位地理意义上的流浪者，更是精神上的被放逐者。但与传统的社会边缘人形象不同，巴达谬的流浪来自于他的自我放逐。即使在灯红酒绿的大都会纽约他依旧感到孤独；即使底特律妓女莫莉将所有爱情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他却只是因为厌倦了在福特工厂的工作就选择返回法国；更不用提“可以溶化所有欧洲人”的喀麦隆与巴黎贫民区。

一开始，我将巴达谬的选择视为一种另类的海明威。他，喜爱冒险，厌倦重复的可预料到生活。然而，看完全书后，我无法看到巴达谬在任何意义上的反抗，有点只是市侩似的挑衅与市民式的顺从。从这一点来看巴达谬可以算欧洲的阿Q，然而他毕竟是一个从医学院毕业的知识分子，这与阿Q式的地痞无赖存在本质性的差异。他拥有洞彻社会本质的能力，却从未试图用它来改造社会，帮助他人。于是集知识分子与市侩这两种气质于一身的巴达谬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一个秉持着绝对利己主义的“知识混子”。

我认为邱华栋老师的评价是极其精准的——“逃跑和主动离开一直是巴尔巴米（巴达谬）的特性，一旦环境对他产生威胁，或者说他感到周围的敌意出现了，他就立即逃跑”。从这种意义上来说，巴达谬可谓是加缪《局外人》中莫尔索的翻版,只是巴达谬更为聪明,把自己内心的想法巧妙地掩藏在对他人的恭维中。巴达谬偶尔也会表现出真诚的一面，当然，这种真诚的背后是一种基于自身利益的理性。比如说：巴达谬去美国找前女友劳拉时，为了一百美元的分手费，就打破了劳拉的全部希望，直挺挺地指出医学对劳拉身患肝癌的母亲无能为力。

本书最吸引我的还是它直截了当到肆无忌惮的叙述风格。这种风格是使塞利纳成为与普鲁斯特齐名的文学巨匠的重要原因之一。譬如对法国的谩骂式批判“你说的种族（法兰西）只不过是一大群像我这样的穷光蛋，满眼长眼屎，浑身长跳蚤，冻得像木头人儿，为饥饿、瘟疫、肿瘤和寒冷所驱，从大陆各地漂泊到这里。由于大海的阻拦，不能再向前了。这就是所谓的法国，这就是所谓的法国人”。又比如对战争最深刻的诅咒与对战死士兵最无奈的同情，“等我死后，我的家庭有了面子，但能使我复活了吗？我现在就想象得出战争结束后我的家庭是怎么个样子，一如既往，我的家人在夏日的草坪上欢腾雀跃，每逢夏季晴朗的星期天他们总在那儿。然而三法尺的地下躺着我这个爸爸，湿淋淋地布满了蛆，比盛夏的一公斤狗屎还臭，腐烂不堪，一时难以想象。为无名的农夫肥田，这便是真正的士兵的真正命运”。更有对自诩文明的殖民者的本性的无情揭露“在欧洲的严寒下，在北方淡泊明志的气氛中，我们兄弟们（白人）蠢蠢欲动的残酷性是藏而不露的，除非发生战争，除非发生战争。但一旦受到热带地区灼热的刺激便兴奋起来，忘乎所以地解开衣裤，一时沉渣泛起，出乖露孔”。

总之，作者借巴达谬之口描述了一战后西方文明的衰败，从巴达谬滔滔不绝的恶言恶语与他的卑鄙行为中，我们感到一种渗入骨髓里的绝望，恰如作者在序言引用的没有史料依据的《瑞士王室卫队之歌》所写“我们生活在严寒黑夜，人生好像长途旅行，仰望苍空寻找出路，天际却无指引的明星”。这篇没有出处的序言似乎是作者有意选用的，里面传达出一种对欧洲历史与文化在一战时期迅速崩坏后所有人都无处可去的深刻思考。

有人将塞利纳的小说比作撒旦小说，塞利纳大量运用长对话，甚至是粗俗的俚语。这些对话像手术刀一样将人性的茫茫黑夜扒开，使人看见腐烂的内脏，闻到腐烂的尸臭。它使人们在荒诞的世界中扪心自问：我就是那个巴达谬吗？这就是现实吗？我们的未来将何去何从？

塞利纳在本书中以一个医学生特有的敏锐，以钢笔为解剖刀，展示了人类社会真实存在的一面，因此颇有些离经叛道的意味。每个人虽然都富于想象，但是读者对镜自照，又可以从其中寻觅到生活的影子。

塞利纳毫无疑问是一位离经叛道的作家，但是《茫茫黑夜漫游》又是对十九世纪的法国现实主义传统最大胆的继承与创新。这大概就是对所谓的“艺术新境界的开辟需要不断的反叛”最好的诠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