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凤
01
不知道玉凤现在怎么样了?
玉凤是我老家的邻居。和我家做邻居时,她已结婚,嫁给本村本队的一个斜眼(其实一只眼是瞎的),不久生了一个大胖儿子。她的大胖儿子,长得真好看,皮肤白白嫩嫩的,眼睛大大圆圆的,笑起来嘴角还有两个小酒窝。看到的人都说,长得像妈,一点也不像爸。
玉凤的老公就是那个斜眼,长得黑黑瘦瘦高高的,倒也不十分猥琐,除了斜眼,好像也没什么更大的缺陷。他没有上过学,从小就帮家里干活,稍大一点就去生产队挣工分。到二十来岁定了亲,对象就是玉凤。
玉凤长到二十岁,就由自己的母亲说给了斜眼。玉凤本姓单,她的父亲死得早,母亲改嫁给一个外地人,但又没有离家,是继父住到了她家。继父姓胡,人长得短短粗粗、猴头疙瘩的。小时候我们看过电影《闪闪的红星》后,每见到这个人,就说胡汉山来了!他似乎听不太懂,也不计较。玉凤有四个弟弟,两个姓单,两个姓胡。
说起玉凤的婚事,大家都很奇怪她母亲为什么要给她说这门亲。那个斜眼家,穷得叮叮当当响,弟弟妹妹一大群,听说还有狐臭的。最后村人们都说是斜眼能做,算是安慰了他们自己的好奇心。
玉凤本人,模样周正,也可以说是好看。
我还在上小学的时候觉得她性格温顺,是很好的人,所以听说她许了斜眼,就很为她不平,很怪她母亲心狠。每次看到玉凤不声不响地走路,不声不响地干活,就觉得她心里很多委屈,怪她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要认命。
玉凤02
过了些年,大概是我上高中的时候,有一次从学校回来,听说玉凤要出嫁了,正打嫁妆呢。再过了一段时日,说玉凤不肯嫁斜眼了,我很为她高兴:总算是想明白了。再后来听说玉凤怀孕了,怀了别人的孩子,毁婚是要嫁孩子爹,一时沸沸扬扬。
原来,这事要从办嫁妆说起。在我的老家苏北农村,上世纪七十年代,嫁妆流行“三转一响,四十八条腿”。“三转”是自行车、缝纫机、手表,“一响”是收音机;“四十八条腿”是家具腿的总和。玉凤家虽然条件不好,但不管怎么穷,“腿”还是该有几十条的,于是家里请来了个木匠,开始打家具。
玉凤家请的木匠是个白白净净、浓眉大眼的年轻后生,跟玉凤年纪相仿,人长得好,手艺也好。她家的活不算多,但因只一人做,前前后后也做了好些天。如果是外地木匠,是必定吃住在主人家的,本地木匠就只吃不住,但如果赶工也有住的。那个后生是本村人,玉凤家因为要赶工,就也留了小木匠住。玉凤在家里除了要到生产队上工,还要给父母兄弟做饭洗衣,现在家里请了人做事,洗衣自不必说,饭菜也要比以前讲究些,她呆在家里的时间就多了。呆在家里的时间多了,跟小木匠单独相处的时间也就多了。
一来二去的,木匠心疼玉凤心里苦,玉凤向往木匠的英俊帅气,两人情愫互生,由彼此惦记,到眉目传情,到偷偷摸摸把生米煮成了熟饭,别人还都蒙在鼓里。
这样的事,是想瞒也瞒不住的。慢慢的玉凤发现自己怀孕了,这于她而言何尝不是个机会呢?于是她开始毁婚,木匠原也是定了亲的,也回家毁婚,结果是斜眼家坚决不同意,木匠对象家也坚决不答应。斜眼的母亲放出话来,不要说玉凤好端端的,就是弄大了肚子她家也是要的。结果就是玉凤仍嫁给了斜眼,木匠仍娶了他的未婚妻,他们白闹腾了一场,倒让村人们平淡无奇的生活平添了许多趣味。
听说玉凤出嫁时哭得死去活来,木匠躲在角落里暗自神伤,又听说玉凤在婆家几番寻死觅活,幸亏婆家看得紧。慢慢地玉凤见婆婆不言公公不语的,老公虽带了绿帽也没怎么废话,也就将日子过下去。结婚五个多月就生下一个大胖儿子,婆婆见人就说是早产,旁人也不说破,也就无事。
玉凤03
在我老家的屋后,有个方形大水塘,水塘四周长满芦苇,一年四季风景不同。
水塘南北边各有两户人家,东边是一条南北走向的小路,西边有一块南北向的窄窄的空地,前后四户人家夹着水塘和塘西的空地,看起来倒也方方正正。在玉凤家办嫁妆的时候,她婆家不知怎的相中了这块空地,因地制宜地砌了那种竖过来的丁头府,算是婚房。
所谓丁头府,就是把我们现在的房子竖过来,前后变左右,两山变前后。她婆家砌的这个丁头府共两间,土墙,毛草盖顶,左右两山各开一个小窗,室内光线十分昏暗。从大门进去,前一间靠门口右边是灶间,左边放一吃饭桌,后一间就是卧室。玉凤结婚满一个月就住这屋。
这两间屋夹在这里实在不伦不类,因为前后人家都是横过来的三间或五间大瓦房。她家就在我家的后面,我们就做起了邻居。
我每次回家总能看见玉凤,她不怎么说话,也很少笑。慢慢地她的大胖儿子就会笑了,会走路了,会说话了……可是,越长越像木匠。
村人们息了许久的心思又开始活泛起来。于是有人见着斜眼就没话找话:你家儿子才好看呢;你家儿子长得也不像他妈妈,该是像爸爸;你真运气,不费力白捡一个大胖儿子……说什么的都有。
斜眼开始不予理睬,后来怕是觉得不能白白被人家说了去,就回家打玉凤,玉凤挨了打也不吭气,只一味忍受。后来婆婆也遭村人围追堵截,婆婆就也觉得不能吃了这个哑巴亏,把些言语玉凤来受。
玉凤04
我再回去时,听说玉凤性情大改了。
我问改成哪样呢?我妈告诉我说,她现在很容易为一些小事跟别人斗气,周围邻居都作臭了,我起先不信,直到有一次。
那天我回家,看见爸妈都在屋后的地里干活,就去帮忙。我家的地跟玉凤家的地仅隔一条小沟。我到地里看见玉凤也在她家门口的地里忙着。正准备跟她打招呼,就听她说:“我家门口一点出步也没有,你家屋后要这么大的地干什么,匀点给我家就怎么了?”我听其言不善,又见我爸妈都不说话,也就不说什么。
我回去问爸妈发生了什么事,我妈说,她要换我家的小菜地。我问换到哪?我妈说换到大圩下面。大圩下面离我家有一里多路呢,我爸妈年纪都大了,舍近求远吗?我马上说不换。我妈说,要了好几回了,不答应就唧唧歪歪的。我说:“我家屋后的小菜地,我们种了近二十年了,她凭什么要?她才来多久,她嫌出步小,谁让她硬挤到这里的呢?”
妈说,她理由充分呢,因为你弟弟妹妹都上了大学,户口不在村里就不该有小菜地。队长也多次做玉凤的工作,说人家年纪大了,多出的这点小菜地算作口粮田,你们年纪轻轻的,多走里把路不碍什么事。后来队长反过来做我爸妈的工作,说是让给她算了。我爸妈都是善良忠厚的人,就让了。
许多年了,我一直在想,玉凤原也是温顺厚道的一个人,怎么就尖酸、刻薄、泼悍地“杨二嫂”起来了呢?我曾经那么地同情她,那么地替她不平,就是在她成为全村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时,仍然为她的出格行为找了若干理由,全白瞎了。
不知玉凤现在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