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底屋卡
序
2016年的夏天,我在哈尔滨念完了大一,在太平机场候机楼候机的时候,托运完那个大的枣红色行李箱而一身轻盈。心情也悦悦然地,飘逸着归家的好心绪。
后来,回到那个坐落在广东省北部的小县城里,看着城中心的人们一贯白日懒散、夜晚浮华的生活,是一种我最受不了的装腔作势,像从小听的我鸡皮疙瘩直起的城里话。加上家里无人的孤寂,回归之后亲情暂时的落空都使我不能久留,于是四处游走,到其他城市的亲属处落脚,参与和感受他们的奋斗和生活。
先到惠州呆了一周,白天替姑姑经营开在医院里的一家便利店,夜晚收工,她开着电动车,载着我穿梭在路灯和车流织就的风中,她的后背上传来令我安然的骨肉相依的气息。那几天晚上,我们姑侄两个睡在同一张床铺上,空调释放着冷缓的心跳,聊我们家以前叔伯兄弟姑嫂妯娌之间的故事,聊至深夜,悲喜笑泪全都浸透在看不见的表情里。就是在那些久违的密集的交谈中,我知道了很多以前我不知道的家事,其中一个叔叔的故事像一道闪电一样击中了我,我决定把它写下来,作为引子,去写更多的在这个大家里发生的故事。我当时对我小姑说,我要写一本小说了,就叫《崖底屋卡》,我家乡的方言,客家话“我们家”的意思。
二十年了,我降生在这个大家庭里已经二十年,但是二十年之前这个家里发生了什么,我好像知道一星半点,或者根本就一无所知。我今天看到的叔伯姑婶,我以为他们一直就是我今天看到的这个样子,但是上面提到的那个故事提醒了我,他们以前不是这样的,于是从我想知道他们的变化开始,从我有了写这个小说的愿望开始,我就开始询问身边最近的亲人,刀斧直入或者旁敲侧击地去问,问得越多,间接听到的越多,我就越震撼和心疼。我开始写第一章的时候是在东莞的一家医院里,刚刚入八月,我奶奶当时因为不明原因的严重贫血住院做着全身检查,陪护她的日子里,我们就像一老一小两头在病房里的困兽,她和一筹莫展的病因斗争,我和我的小说人物对话,他们一个个想借助我讲出来的话太多了,我好像没有力量将那些悬浮在半空中的情绪抓住。同病房的病友就每天看我在那张淡橙色的皮椅子上坐下,双手抵住手机,低着头飞快用手指点触屏幕。他们一定以为我是疯狂沉溺网络游戏的小孩。
到了后来,我和奶奶经常站到病房外的一排窗子前面俯视,窗外是交叉的十字马路,我们就这样看着川流不息的车辆一辆一辆地停在红绿灯路口又一趟趟地流走。我问奶奶:这些车辆多像昆虫啊?奶奶说:像瓷砖。我被这个精奇的比喻击倒了。于是我们又一起看着像瓷砖一样铺展的车辆铺满了地面,心里延伸了无穷无尽的对生的空空洞洞。我奶奶又去做了肠镜胃镜胶囊内镜骨髓穿刺等一大堆的检查,我有时候陪着,有时候留在病房里等待,继续写下面的章节。说不清是我发现了这个故事,还是这个故事选择了我,总而言之,我牺牲了亚豆和所有家人相近的名字,完成我自己的救赎,来填补内心那些无尽的虚空。我也希望,故事中的人都能得到归属。所以,这个小说对我而言,是对家庭事件的记录,对家人的献诗,我并没有刻意的把他们美化。我家里的人看过之后说:你怎么把这些都写出来啊?你这个小说也太真实了吧?没错,这可以说是我们家的半自传了,好多事情都是真的,也有一些是我虚构出来的,没有哪一种写作告诉我如何去界定小说真实和虚构的关系,我也不需要,我只是忠实于我的人物,把他们想说的想骂的想笑的想哭的都说了骂了笑了哭了,反过来他们也在塑造我。
我把之前记录的零散的乡间风情风物的描述掺进了现在在写的小说里,没有作很大的改动,常常是作为一个背景穿插进去,也不是单纯因为技术上的偷懒,只是我二次运用它们的时候,发现它们有了新的使命。我希望它们能被更多的人看到,并且被人们记住。我希望能默默地凭着仅剩的童年记忆去将它们传播出去。然后就会有人过来问:然后呢?你把它们传播出去要干嘛?说真的,我也不知道我自己要干嘛,就像我知道了我家里的人们怎么一步一步走成今天这样的路子,我也不能改变他们的行迹。我奶奶就曾经背着我偷偷跟我姑姑说,担心我以后只会写这些破文章,将来连工作都没有着落。其实我以后真的想一直写下去呀,哪怕我干其它的养活我自己,我也不能放下写字这门属性。它是我的坐标和参照系,永远都是。我以前都是写散文,真实经历过的人事记录和中文里的诗意隐喻。但是从我写这本小说开始,我走在大街上,看见一样景观,一条街道的名字,一只狗和一些不知名的花,窗帘阳光的裁影和墙渍斑驳的天花板,还有以往带给我深刻生命印象的普罗大众里发着光的个体,都会想这些能不能用在我的小说里呢?我脑子里忽然浮现“翠南”这个奇怪的组合,然后我决定翠南就是年幼时我的化身了,亚悯的小女儿,小脑瓜里装满了想法,眨一眨灵慧的大眼睛,就洞穿了大人的秘密。但是现在翠南还潜伏在我的身体里,在我现在发展着的故事中,她就还在母亲的襁褓中。
我和我的故事,都不知道要漂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