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的眼泪】第七章 欲盖弥彰
一周以后的某个午后,学校因事放了半天假。小桡破天荒约到沐椿儿,俩人商议着去断桥玩。
春天的气息扑面而来,地面的土缝里,树枝间不知何时冒出来些许的青绿,常青的灌木丛中,一些早开的花朵露出脑袋,溢出淡淡的香味来。
姐妹俩手拉着手走在乡间的小路上。
噌,不知从哪里跑出来一只猫,浑身虎皮色,身后同样跟着一只虎皮色的猫,两只猫一前一后跑到灌木丛里,又纠缠着跑出来。
沐椿儿十分喜爱猫咪,所以就不再继续往前走,专注的观察两只猫的动向,直到两只猫再次跑开。
一旁的小桡,始终保持着警觉的态度,她生怕猫扑过来挠了她的手。要知道,之前小桡曾经差点就被猫挠过的。
那是一只流浪小猫,当时沐椿儿端着一个纸箱来找小桡,想让小桡暂时收养小猫几日,因为沐椿儿不确定自己的母亲,是否同意家里有动物,她暂时还不敢问。
可是呢,小桡母亲也不同意,何况家里有只狗就够乱糟糟的了,再说,小桡父亲本就不喜欢动物,养着欢欢已是最大忍让了。
小桡抱歉的说没办法,只是从商店里找出一根火腿肠递给沐椿儿。
沐椿儿无奈的抱着箱子把猫儿放到了校园里的树下,小桡过去帮忙,谁知那猫儿的爪子抓住纸箱边缘蹭的一下蹦出去跑掉了。就在蹦的那刹那,猫爪子划过小桡的手背,留下一道白印子,幸而没破口子。
沐椿儿和简小桡继续往断桥走,她们在断桥上玩了一阵,一列火车开过。
胆大的椿儿提议要站在铁轨旁的土道上,感受火车开过。小桡死死拉住椿儿的手,闭紧双眼。火车鸣笛呼啸而过,大地震颤,巨大的轰鸣声灌入耳朵,几乎冲破耳膜。
简小桡吓得心脏突突直跳,都忘了要数火车节数,沐椿儿却哈哈大笑,太刺激啦,真好玩!
“可我忘了数。”
“我数着呢,七节,你能看到你的王子啦!”
小桡是想继续等的,哪怕等到天黑。可沐椿儿得回家了,她们已经玩很久了。于是简小桡决定先送沐椿儿回家。
在回家路上,再次经过灌木丛时,姐妹俩几乎同时惊呼,天啊!她们发现两只虎皮色的猫咪挨挤着躺在路中央,腿蹬蹬着,张开的嘴角流出血液,染红了牙齿。
并不分明的猫脸上仍旧显现出痛苦的神情。沐椿儿焦急的想要过去抱猫,被小桡一把拉住了。
“椿儿,别去,它俩是不是发病了。别咬你。”椿儿就站在原地,手足无措。俩人直勾勾看着两只猫挣扎着直到身体平直,不再动弹。椿儿才小心翼翼的把两只猫的尸体挪到灌木丛下。
路过的人说:“这俩猫是被摩托车撞的,就刚才我往街里去时,看到啦。”
椿儿眼眶红了,泪水顺着白哲的脸流下。
她哽咽着跟小桡说:“咱俩早点回家就好了。”小桡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椿儿,在安慰人这方面她始终找不到法门,她怯懦的环住椿儿的胳膊,眼睛却不再敢看她。
后来,椿儿回家了,小桡重新回到断桥,在天黑以前,她大约还有一个小时的光景可以等,等王拣出现。
小桡端坐在断桥旁倾斜的石板上,双手托腮,失神的双眸里只有日头偏西。时而有猫儿狗儿跳跃奔跑,时而一只空空的箱子被风吹破,小桡的脑海里不断浮现出曾经发生过的,令她后悔不已的事。
她明明只要,就不会发生,明明她可以却不知为什么连尝试都没有就选择了放弃。就好像八岁那年的夏天,如果她没有哭闹,是不是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情。
夏天的清晨,天亮的早,母亲安置好家里的一切,便忙着出门要去上班,小桡正放暑假,不用去上学,父亲会在家陪她。
可不知是何缘故,小桡一直哭闹着不让母亲走,母亲是左哄不是,右哄也不是,最后不得不狠心丢下小桡,骑上自行车就走了。
那会儿,小桡家住姥姥家隔壁,离街里又远些,母亲知道上班快迟到了,自行车就比平时骑得快。眼看着过了一个桥,就到供销社,偏偏就~
小桡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父亲接了一通电话,就急匆匆出门了。过了许久,小姨来家里接她去姥姥家吃中饭。一直到晚上,爸爸妈妈也没回来。
姥姥家的炕沿儿高,小桡个子矮,刚过炕沿儿,她把玩着一辆小火车,从炕西头推到炕东头。
小姨进来看看,又出去。小桡就这么等啊等,睡着了,天亮了,小桡也没有等到爸爸妈妈回家。
三姨回家来,小姨追问她,什么情况了?小桡也跑出去听。
“大姐,大姐她被车撞了,腿骨折了,"哽咽着的三姨继续说道,“头也~大姐她到现在还没醒呢。”
哇的一下,小桡嚎啕大哭,她以为母亲,死了。死,是什么意思呢?就是火坑里的鸟儿不再飞,热水烫过的蚂蚁变成焦黑。
日子就这样过啊过,用不上几天,小桡就要开学了,她不想回学校,学校因重建还要继续在民舍里上课,民舍里有三只大狼狗,小桡害怕。
期末前,小桡还因惊吓生了一场大病,是父亲和姥爷带着她去北京看了医生吃了药才好些的。
傍晚时,小桡抓住下班回来的小姨问,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小姨说:“你妈妈回不来呢,都是因为你,要不是因为你哭,她怎么会不回来呢!”
小姨毕竟不是真的要这么说,她年轻,爱逗,这会儿定是在逗小桡,所以才故意又说道:“你呀,就一直在我家这住着吧!”
小桡不知是伤心还是生气,她摔了手里的玩具,推开小姨,跑出屋子,一路跑回自己的家。
夏天格外燥热,可小桡的家里却格外清冷。小桡低声啜泣。任凭小姨过来,三姨过来,姥姥过来都不肯走。
姥爷走进屋,抱起小桡,轻声安慰:“桡桡别哭,等过些天,姥爷闲下,带你去县城找妈妈。”
姥爷素来说话算话,小桡是最信的,这才不哭,泪眼汪汪的问:“是真的吗?”
“是真的,但桡桡啊,你得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上学才行。”
“嗯。”小桡从家里翻出一个硬质塑料球,听话的跟着姥爷回去。
开学后不久,学校临时通知,学生们要转校就近去别的小学念书。同学们或读村小,或合并到镇北街小学。小桡得以跟沐椿儿同班。
一个月后,姥爷替小桡请了一天假,他们乘坐火车去了县城。
在县城的医院里,小桡看到了母亲。母亲靠坐在病床上,父亲正喂她喝米粥。看见小桡,母亲赶忙朝她招手,示意她来自己身边。
两个月不见,小桡似乎感到母亲有些陌生,也或许是怕病房里的氛围。她极为不自在的走过去,靠在母亲的怀里。
过了一会儿,小桡渐渐适应了病房里的氛围,她主动拿出作业本,让母亲看,作业本上画着许多对钩,和老师判的优与评语。小桡又拿出跳绳,轻轻跳了十几下,直到满头大汗。
母亲眼角噙着泪,感慨道:“这孩子是想我们了。都怪我啊,着急啥啊,没看到货车,咋就撞到它。”
“你别瞎想,”父亲在旁边安慰她,“你晚也不怨你。”
夕阳西下,橙红的余晖打在小桡的脸上,略有些刺目,回忆暂停,回到现实。
“怨我,都是因为我啊!”小桡心里莫名升腾起悲哀的刀,剜剐着五脏六腑,痛苦不堪。她忘记了她来断桥等谁,也忘了天黑前要回家。
“都是因为你呀!”只有这几个字在脑海里翻腾。
上传中,请稍候...小桡是被父亲找回去的。一路上父女俩也没说话,倒是家里的母亲很是着急,一阵嘘寒问暖。
小桡说,我可能是睡着了,就忘了回家。
欢欢晃着小脑袋跑过来,冲着小桡摇尾巴,这小家伙可辨别不好小主人的心情,只管自己的肚子饿不饿。
小桡喂了她一根火腿肠,就回西屋去写日记。
当晚,小桡做了一个梦,梦里的她遇见一位神秘老爷爷,老爷爷教他使用魔法,只要能唱歌,就可以实现心中所想。
她满心欢喜回到家中,一定要给母亲唱歌,她唱世上只有妈妈好,妈妈的左腿就完好如初,她唱太阳当空照,妈妈的右腿上的疤痕也消失不见。
小桡开心极了,拉着母亲转圈跳舞。
“咯咯。”梦呓出声。
他又去找老爷爷,希望老爷爷再教她一个魔法,让她可以随时出入王拣的家。
老爷爷捋了捋长胡须,笑着说:“那还得看你表现啊!我等着你。”老爷爷化为一股白烟,消失不见。
小桡随即忘了这个梦,因为那段时间里,她几乎每天都在做梦,白天瞌睡,晚上睡不踏实。
母亲寻了一张药方,让小桡喝中药,又添了一剂名为“甜梦”的西药。
“甜梦”是圆形的,红色的药片,含在嘴里甜甜的,就着水喝下去就好。有一回吃药,小桡起了好奇之心,就把“甜梦”咬破了,一阵阵焦苦黏住舌头,“哇”的一下,药被吐出来。红色糖衣下,是黑灰的药面儿。
小桡干呕,急忙喝下一杯温水,又去商店拿了一块糖含在嘴里,才感觉好些。
从此后,她再没有咬破药片。
吃药这种痛苦,欢欢也尝到了,不过欢欢远比小桡聪明些。它只要用鼻子闻闻,就闻出药片的苦,他是坚决不吃的。
母亲想个法子,把药片藏匿于火腿肠中,欢欢吃掉火腿肠,却把药片舔涮出去。
无奈之余,母亲和小桡就合作,一个抱着欢欢掰开嘴,一个把药片往嗓子眼里塞。以至于后来好长时间,欢欢都不让小桡抱。
母亲只得将药片研碎,混入欢欢的食物里,利用食物的味道遮住药物的气味。还好,欢欢并没有闻出来。
痛苦的记忆,狗狗能记住一段时间,却终究还是会忘却。欢欢重新又接受了小桡的怀抱与爱抚。
可那些看似平常于小桡而言却痛苦的记忆,却似草原上降落的沙尘,日积月累,竟成为一片沙漠。
一个疗程过后,药物似乎并没有奏效,小桡依旧天天做梦,并且做噩梦的次数越来越多。有时候也还会梦见那位白胡子老爷爷,老爷爷笑着说:“我等着你呢!”
小桡把这件怪异的事详细的记录在日记本里。她的日记本快写满了。
她准备五一放假时,再去买本新的。可她最近根本没存住零花钱,零花钱买了奇奇怪怪的东西。
当她再从商店里经过,看见盒子里零零散散的纸币时,一个邪恶的想法萌生。
盒子里的钱,太多,多了少了母亲察觉不出。没几日,小桡就攒够了钱,她买到了心仪的密码日记本。
买到日记本的那个晚上,小桡梦见了白胡子老爷爷,老爷爷这次说的却是:“我终于等到你了。”
小桡不确定这是什么意思,有些期待又略显担忧的等待着。
可她还没等到白胡子老爷爷,却等来了学校要半封闭的管理。
中午统一在学校吃,不许回家。每日早晨,中午都要测量体温,体温高者要回家隔离。一股浓浓的恐怖气息在校园里弥漫开来,甚至传出中考取消的说法。
这是怎么了?
王拣念初三,中考对他来说意义重大,小桡很是替他担心。
她很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可那时候的信息来源,大多来自每晚七点的新闻联播,她时刻关注着,终于在新闻中找到了答案。
非典,是非典爆发。
小桡所在的村庄,离京城远,人们对非典没有直观的感受,可能只要温度不高,不感冒咳嗽就算平安。
紧张的气氛持续一个星期以后,同学们渐渐不再满足于简单的午餐,她们鼓动小桡从自家的商店带些零食出来。
小桡就让大家报数,究竟要买些什么,火腿肠、鸡架、乡巴佬鸡蛋、辣条~她先收了钱,再回家里包了一大袋子吃的回来,如数分发。
起初是这样的,余波问她:“你确定记得住这么多?”
“啊,没事,难不成你们还讹我?”说实话,头两日买的人少,还能记得七七八八。
后来越来越多的同学都加入购买的行列,需要的食品种类也越来越多,小桡不得不换了方式。
中午时,她与另一个同学一起,来到窗户外,敲窗,让母亲把装好的两大口袋食品递给她们。她在班级里兜售。
一天没事,俩天如故,再一天,她俩被教导主任叫到办公室去了。教导主任是认得小桡的,只简单说了几句不能这么做的话,就放她们回班了。
小桡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本还想辩解几句,被同学拦住了。
隔天,父亲将窗户封死,买卖小食品的事就此作罢。
未曾作罢的,是那每天两次的测体温。小桡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魔咒,每每测体温,都要高出旁人六七个格,甚至高出了一度多。
同学们开始疏远她,觉得她中了病毒,得了大病。
小桡被叫去办公室,办公室的老师们关切的询问,又是重新测体温,又是摸摸额头。
额头不烫,体温36.7,是正常的体温,也没事啊。
小桡五味杂陈,形容不出的滋味,她很委屈:“别的同学都是35度几。”
当小桡第二次被带到办公室时,团委书记诧异的问:“你怎么又来了?”小桡不吭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团委书记是位温柔的女老师,她将小桡唤到自己身边,抻抻她的衣裳,一层薄薄的线衣里,还有一件棉质秋衣,秋衣里是件背心。
“你是不是穿多了啊!来,把线衣脱掉,喝点水,在我这歇歇。”约摸过了十多分钟,小桡重新测了体温,36.4,一点都不高,非常正常。
“桡桡,其实你没必要每次都那么认真,就测个一两分钟就好。”父亲叮嘱道。
小桡回到班级去,同学们的目光纷纷投向她,徐楠楠几乎跳起来,喊:“你怎么还能回班,你怎么没去隔离?”
小桡定在教室门口,进退两难,她咬着嘴唇,酝酿良久,才从嘴里吐出三个字:“我没有。”
徐楠楠还在质问,这时班主任走进来,他让小桡先回座位,又跟同学郑重说道:“人的体温不超过37.2,都是正常体温,大家不要人云亦云,不要过分恐慌。”
尽管有一千个不愿意,小桡还是向现实妥协,再次测量体温时,她不再如先前那般认真,还故意将体温计塞在衣服空隙处,这样,她的体温就再也没超过36度过。
难挨的日子终于到头了,并不是非典被控制住,而是学校放假了,暂且先放假两个星期。
小桡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地,她非常喜欢学校这样的安排。
父亲几乎每天都会带着她,她牵着欢欢,同去离家不远的山坡,是散步也是散心。
父亲有时会带着小锄头,挖些野菜,野菜苦的多,却能去火。偶尔父亲也会讲些名人故事,小桡听着,也感到幸福。
她与父亲的关系融洽许多。再开学时,只有初一、初二的学生返校,中考没有废止,而是降低了题目难题和录取分数,总之,王拣如愿以偿,以优异成绩考入县城一高,并顺利分到尖子班。
这件事是听父亲说的,毕竟学校还是非常看中升学率的,恰好父亲又教初三。
小桡真心为王拣高兴,她也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考上县城一高,和王拣继续做校友,她甚至幻想着她有理由和王拣一起,同乘火车上学,回家。
蠢蠢欲动的心啊,就这样在炎热的六月,炸裂开来。
说实话,这么久以来,小桡大约只见过王拣四次面,一次拍篮球、一次在身后,一次跳皮筋,一次除夕夜。可她仿佛早已和王拣成为亲密无间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