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仔发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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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家原来住的地方有一个“伟仔发屋”。
就是极为普通的街坊理发店。
没有什么特别华丽的装潢,也没有什么高端的设备。
大概就十来个平米左右的小门面,放两张椅子,几面镜子,有些烫头的架子,便开了这间理发店。
开店的是一对年轻的夫妻,大概在三十岁左右。
男的相貌比较显年轻,长的也有些帅气,若是不认真看,竟然有几分像低画质版的郑伊健。
留着长发,喜欢穿皮夹克,偶尔在店门口抽烟的味还真有几分老港星的风采。
从理发店的名字看,男的大概就是“伟仔”了。
其实真正叫什么我也不知道,因为平时到店里的客人好像也不喊他名字的,多数都是“老板老板”的叫。
女的相对来说有几分老气,可能实际年龄上确实也要略长一些,但事实如何,我并不知道。
相貌方面倒也谈不上好看,最多算不丑,略带有点凶,好像不容易亲近。
但她做事很快,比男的还要更麻利些。
店里面有时候来了老客人,还都愿意让老板娘来剪,说手艺更好。
和老板一样,我同样也不知道她叫什么。
也许曾经有客人在理发的时候喊过老板娘的名字,但我也没记得住。
只知道她是老板娘。
我大概是中学住到这边后就给他们剪头的。
这样的理发店剪我这种学生头都不贵,还记得一开始是八块。
而其他街坊邻居简单剃个头也差不多都是这个价格,很少超过二十。
当然要说大生意的话,算是那些来烫头的阿姨们了,其实多少钱我也不知道。
但按照我妈的话说。
“也算不上便宜。”
学生时候的我是内向的,很不喜欢和别人说话。
尤其是不熟悉的陌生人。
也可能正值叛逆期。
平时理发时,客人总是不停的和老板老板娘聊天,我则是一句话不说。
只是像一块木头一样的坐着,很机械的等他们剃完。
老板一开始还会尝试着和我说说话。
但几次下来见我不回答,也就放弃了。
倒是老板娘我更喜欢些。
因为如果她来剃的话,从来不会跟我说话的,只是在关键的时候说一两句:
“往左点”,“低下头”,“可以了”。
干净实用。
这对小夫妻开这理发店,一开就是二十多年。
从我们家住到那边开始(还要更早一些),直到我们家搬家后,还一直在那。
从来也没离开过。
白天两个人在店里操持着理发的事情,晚上收了工就住在后面的隔间。
生活基本不离开这家店。
平时吃饭也很简单。
他们店里有一张很小的桌子,吃饭的时候搬出来,再放两张凳子,就在店里吃。
一般都只炒一两个菜,再加上一份烤鸭之类的卤菜,就差不多了。
但主食比较特别,很少见他们吃米饭的,多数是炒面皮。
我见过他们吃饭的几次,基本都吃的这个。
也听其他客人问:“怎么老吃炒面皮。”
老板就指着老板娘说:“她爱吃。”
一般在吃饭的时候如果来了客人,老板或老板娘就会有一个丢下手里的碗先帮客人剪头。
要是客人来的多,两个人可能都吃不成。
但也有些时候他们会让客人“先等一等”。
比如我就被安排过“先等一等”好几次。
虽然他们日常生活都在店里,但几乎从来看不到有其他亲戚和他们来往。
也从来不见他们两个有其他任何的娱乐活动。
似乎除了理发,他们一无所有。
吃穿用度都极为简陋。
虽然他们两个自己是做美发的,但自己的发型却不复杂。
就是老板娘日常烫了一个淡黄色的波浪。
多少年也没见换过。
而老板那件皮夹克,也多少年都一直见他穿着。
穿到后来,那件皮夹克的皮面上都裂开了很多道白色的裂纹,也没见他换。
好像一年四季就总那几套衣服。
也有人问过他们的生活,但似乎他们并不愿意多说。
只知道他们俩都是安徽的,其他的一概不知。
就连小区里那几个特别爱嚼舌根的老阿姨都捋不清楚。
有的说他们两个其实没有结婚的,就这样私下生活在一起了。
有的说他们还有一个小孩,是个男孩,一直放在老家没带过来。
还有的说他们开店这些年,赚了很多年,已经偷偷买了好几套房了。
反正啊,说什么的都有,就是没一个准头。
但买了几套房这件事我大概率相信是真的。
因为除了过年的那几天,从来就没见他们闲过。
大概是从年头忙到年尾的。
要是这么算来,是够买几套房了。
我其实算是从小给他们理发理到大的。
大概在2012年左右,我有好几年都在外地出差。
等回来时跑到他们店里理发。
店里老板不在,只有老板娘。
她便招呼我坐下来。
理发的时候,平时不爱说话的老板娘就对我说:
“小伙子,头发少多了。”
我当时也不愿意接话,只是对她说:
“留长一点吧,估计现在留不短了。”
后来我回南京工作了,虽然早已不是小孩,但依然还是在他们那里剪头。
收费也提高了。
从之前的八块,涨到了十五。
十五就十五吧,总比外面剪头要便宜的。
而且也不见得比他们剪的好。
但街坊邻居多数是有意见的。
很多人私下说这两口子太贪了。
都是附近的邻居照顾他们生意,平日里赚了那么多钱,还要涨价的,不知足。
但我看去的人并没有减少。
想来多数是和我一样的。
虽然觉得贵。
但算下来,还是比外面便宜的。
我记得大概是2015年左右的一个情人节。
常年单身的我没人要,晚上回家路过伟仔发屋便顺路理个发。
当时老板娘正在后屋忙东西,老板接待的我。
看到我来笑着问:“今晚没活动啊。”
我讪讪的挠挠头。
理发的时候就我一个人。
老板这么多年似乎习惯了我这个闷葫芦,也就不多吱声。
只听到推子嘎嘎的电机声。
倒是我先开了口,问老板:“怎么今晚你们不休息休息,还开业。”
老板笑着说:“我们过什么节。”
想来倒也是的。
印象里这么多年,似乎从来没见这两个人浪漫过。
彼此说话也是冲冲的,并不客气。
好像听他们之间说的最多的对话就是:“喂,把那个递给我”,或者是“这个头你来剪,我出去一下。”
没有温柔,更无甜蜜。
似乎就是彼此共同生活在无声的岁月里,别无念头。
只是在我付完钱后忽然发现。
那张小方桌上新买了一个花瓶。
上面插了两支鲜艳的红花。
18年年底的时候我们搬家了。
搬到了离老房子比较远的地方。
平时理发也从“伟仔发屋”这样的街坊店,换到了一个较为时尚的潮店。
倒也不是自己喜欢,而是新家附近也只有这么一家。
也非常无奈的充了钱。
算完优惠,倒也还好,每次理发大概需要二十五左右。
还算勉强能接受的。
我是在20年的时候回老房子附近办事。
办完事后时间尚早,突然来了情感,便想着回那记忆中的街巷走走。
走到伟仔发屋的时候惊讶的发现还在开着。
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似乎长了。
便想着进去理一理。
开门的是老板娘,老板不在。
她看到我很惊讶,是知道我很久没来了。
理发的时候忍不住问我,怎么这么久没见了,是不是搬家了。
我也都一五一十的和老板娘说了。
可能是心里有感触的原因,那天我的话特别多。
老板娘也挺开心的,以往不说话的她,那天同样和我说了好多话。
只是在理发时我看着镜子发现。
老板娘老了好多。
似乎不在是我记忆中的那个样子了。
脸皮下垂且暗黄,头发也不蓬松了,最重要的是,身形再也不是当年那样笔直了。
收款的时候扫二维码,我问老板娘多少钱。
老板娘说二十了,现在比原来涨价了。
我说好的,便付了钱。
但心里面想着,二十了,似乎也并不是多划算的。
转眼又过了两年。
这两年间我再没回过那边。
日子总是无声的流走,
偶尔才发现很多已然改变。
去年的有一天,我妈对我说:“你知道伟仔发屋那个老板娘死了么?”
我很惊讶的问:“不知道啊,就是我们老房子那边的伟仔发屋?”
我妈说:“是的。”
我连忙问怎么回事。
我妈说:“具体情况我也不知道,就是听老邻居说的,说人可能是上半年走的,反正伟仔发屋大概有大半年没开门,一直关着的。
等再开的时候,老板娘就不在了。
只有老板还在。
问他他也不说。
所以有的人说老板娘可能是生病死了,也有人说老板娘拿着钱跟别人跑了,反正说什么的都有。
但更多的是传老板娘死了的,因为之前看她就有点病恹恹的,并不太好,所以会这么猜测。”
我听了心里有点嘀咕,但也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回道:
“但愿人没事就好。”
去年年底的时候我回老房子。
不知道是不是专门去伟仔发屋的。
但确实是路过了。
走到店门口的时候发现,店名已经换了,不叫“伟仔发屋”了,改成了“云梅发屋”。
正当我站在门口想着是不是换人的时候。
老板推门出来了。
他看到了我,我也看到了他。
我们俩就像两个从未熟悉却异常思念的陌生人一样。
就这样相互注视着。
那过往二十年的岁月在那几秒瞬间划过。
恍如隔世。
不一会老板似乎反应过来了,非常高兴的迎着我进了店。
他招呼我坐下来,问我是不是还按照原来的剪。
我笑着说是的是的,只是现在得剪的更少一些了。
否则头发盖不住。
那个店里的装潢一点没变。
我环看着四周。
依旧是我走之前的样子。
两张椅子,几面镜子,有些烫头的架子,便开成了这间理发店。
角落里那张小饭桌,还是以前那样大。
只是饭桌旁仅放了一张凳子。
饭桌上那个花瓶好像有一道裂纹,从瓶口一直延伸到瓶底,却也没破去。
花瓶里插着两束红色的花,一支暗黄枯萎,另一支垂垂而立。
我看到还有一些剩菜没有吃完的。
那留着半碗的炒面皮还在那里。
似乎一切都是昨日的记忆。
只是老板真的老了很多。
他今年应该才五十几,但容貌竟显得有六十多。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戴了一副眼镜,动作也不如以前麻利。
弯着的腰,远看时,竟然好似一个老人了。
身上已经没有穿那件皮夹克了,穿的是一件很朴素的布衣服。
两只手臂戴着护袖,俨然像是一个老师傅。
老板可能是习惯了。
理发的时候一直没有跟我说话。
只是笑着给我剪着头发。
而那下去的每一刀,
都让我感觉异常的熟悉。
理完发后我问老板多少钱。
老板说不要钱。
我说这怎么可以,钱一定要付的。
老板还是摆摆手婉拒了。
他扶了一下眼镜笑着说:
“有空的话常回来看看就好了,下次回来的话,再一起付。”
我离开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了。
走到巷口转身过来看时,
老板正坐在桌前吃着那剩下的半碗的炒面皮。
理发店的灯光还是那么明亮,
只是灯光里的一切,
都不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