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天雪地里的象征世界
冰天雪地里的象征世界
——《湖心亭看雪》重读
沈周霄
(江苏省梁丰高级中学,江苏张家港215600)
摘要:佳作常有所寄兴,言在此而意在彼,具有象征的意味。欣赏《湖心亭看雪》一文,需要超越实境,不粘滞于表象,才能真正走入作者给我们构建的精神天地。
关键词:湖心亭看雪 象征 梦境 奇遇 镜像
《湖心亭看雪》是明末清初文学家张岱《陶庵梦忆》中的经典小品。《陶庵梦忆·序言》指出:“兹编载方言巷咏、嘻笑琐屑之事”,及“读者如历山川,如睹风俗,如瞻宫阙宗庙之丽,殆与《采薇》、《麦秀》同其感慨而出之以诙谐者欤?”这说明张岱“梦忆”之文,虽记述琐屑,但有弦外之音,如宋人之《东京梦华录》。
具体到“梦忆”中的《湖心亭看雪》一文,也难离其旨。空谈故国之思,不妥;但若认为文章只写琐屑之事,则更不妥。莫言在《虚伪的文学》中指出:“小说是虚构的,开宗明义就告诉读者,这是编的。散文、随笔是虚伪的作品,开宗明义告诉读者,这是我的亲身经历!这是真实的历史!其实也是编的……”[]写作当然需要遵循生活的真实,写真人真事,但这和适当地进行艺术的虚化加工并不矛盾。教育家朱永新说:“我一个人无法改变世界,但我可以改变一个人的世界。”写文章的目的,是为了表达作者对于世界、自我的独到认知,而在这个意义上,一切生活的材料都是可以被加工和虚化的,这也是语文课标中所说的“创造性表述”。
《湖心亭看雪》的这篇散文,张岱以精练的笔墨,追忆了自己在崇祯五年去湖心亭看雪的经过;若仅把它当做事实来读,则失之太实;若仅把它当做虚构来看,则又失之太虚。就佳作而言,文章常有所寄兴,言在此而意在彼,具有象征的意味。而欣赏文章,也常常需要超越实境,不粘滞于表象,才能真正走入作者给我们构建的精神天地。
一、梦境:如梦如幻的西湖雪景
作者对西湖冬夜雪景的描写,具有梦幻般的色彩。先是崇祯五年时间的点出,给作品笼罩上一层回忆的色彩。而后,以大雪三日起笔,我们知道西湖所在的杭州,冬天是很少有大暴雪的,据《杭州府志》记载,大暴雪或雪灾明代仅有四次,这“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可谓居杭州之人一生难得的“艳遇”。
回忆加上巧事再逢奇景,作者笔下的西湖,可谓如梦似幻。更定时分,在夜色的衬托下,西湖的雪景有别于白天。别人在桃红柳绿时游湖,张岱偏要在大雪三日后出行;别人在白昼喧闹里赏玩,张岱偏要在人鸟声俱寂时游湖;别人携童煮酒、呼朋引伴,张岱却偏要“独往”这湖心亭“看雪”。
此番时机的选择,实乃作者有意为之。张岱在《明圣二湖》中把西湖与鉴湖、湘湖做过比较。他说,湘湖就若待字闺中的处子,腼腆羞涩;鉴湖则是名门闺秀,令人敬佩而不可狎弄;而西湖“则为曲中名妓,声色俱丽,然倚门献笑,人人得而亵之……在春夏则热闹之,至秋冬则冷落矣;在花朝则喧哄之,至月夕则星散矣;在晴明则萍聚之,至雨雪则寂寥矣。”在张岱看来,人们逛西湖,却不解西湖真正的风情,如同狎妓一般,热闹一番,喧哄一阵,亲热一刻,如此而已。而真正雪夜的西湖,却备受冷落,少有人懂得欣赏,因为游客们缺少深情,所以对西湖没有真正的关爱。
一个“独”字,恰恰说明他夜雪看湖的这番心境,是旁人所不能理解的。“独往湖心亭看雪”,是就感情而言的,这里的“独”是张岱内心的孤独,而非仅限“独自一人”来解,所以明明有舟子相随,张岱却说“独往”。一是,舟子只是送人而非看雪;二是,张岱一心看雪,在他眼中并无世俗世界之人。所以,西湖雪夜之景在他笔下写得超凡脱俗,如梦似幻。
张岱乘小舟夜看西湖,到底看到了怎样一番景象呢?
“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试想,“人鸟声俱寂”的晚上,置身于水汽弥漫的湖面上,四周是水天一色,白茫茫连成一片,天地难辨,浑然一体,而长堤也好、湖心亭也罢、小舟也好、舟中人也罢,在苍茫雪夜中,朦胧暗昧,如同影子一般不真实。这样的世界,不是如梦如幻的梦境吗?
寂静,浩大,苍茫,朦胧。这到底是真实的湖心亭雪夜呢?还是作者心灵版图的投影呢?抑或是十多年前的真实回忆与如今沧桑心境的艺术升华?
四个“与”字,不仅富有音韵之美,而且如同连绵的大雪一般,把原先隔空的天、云、山、水,浑然一体,读来似乎作者自己也要被“与”进、被“融”入这片苍茫浩大的无垠天地。“一痕”、“一点”、“一芥”、“两三粒”,量词一个小似一个,极写事物之小,更突出了天地云山的空旷,反衬出人在宇宙天地间的渺小无依。
写作视角上,作者先是站在天地无“我”的视角,一览恢宏的雪夜全景,然后又站在“我”之视角来看远处的长堤和湖心亭,而后又跻身天地的制高点,以“天地”视野来看舟中的“人我”。如同,庄子所言“独有天地精神往来也”。
寥寥几笔,长卷巨幅,即便崇祯五年的那一天作者真实去湖心亭看了雪景,文中的描述也并非一成不变的再现,而是融入了作者十多年后的主观精神世界的再造。回忆的朦胧、雪夜的奇绝,把那一晚氤氲得水气沆砀,如同梦境。
二、奇遇:似幻似真的亭中巧遇
张岱前往湖心亭看雪,不期巧遇两人先他一步于亭中赏雪。
“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
这段文字用白描的手法,洗练地记叙经过,生动鲜活。然行文中,有诸多使人疑惑之处。首先是,人物互动,似乎不够和谐;其次是,人物对答,似乎有些答非所问。
两个金陵客“见余”大喜,“湖中焉得更有此人!”焉得,就是怎会的意思。更有此人,是在感叹,“湖中人鸟声俱绝”,怎么还有像我们一样雪夜有雅兴前来赏雪之人。可见,两个金陵客是把“我”当做是同道中人了。可是,张岱呢?金陵客是那样的主动,如同主人一般。而“我”这个原本西湖的主人,却如同客人一般,被“拉”同饮,饮则又“强”饮,饮完又“三大白而别”。“我”似乎内心有一万个不情愿。如果心甘情愿的话,理应是“余与之同饮”“酣饮”“至醉方休”。现在确是,被“拉”着一块喝,喝得又有点勉强,才喝了三杯就匆匆而别,这是为何?
看来,文中的张岱似乎兴致并不佳,心事冲冲,有敷衍之意。其实,研究下文题我们就能看出些端倪。《湖心亭看雪》,张岱不写赏雪,却写看雪,这当是有原因的。
湖心亭赏雪,说明张岱是心情愉悦地去欣赏雪中的湖光山色的;而湖心亭看雪,“看”字,却少了赏玩的雅兴,而多了一份怀揣着目的前往的心绪。看雪,字里行间,我们可以品出,雪夜西湖对于作者来说,如同一位老友、一位知交,作者想念之极于是去看望;而用一“赏”字,则作者与西湖间少了一点亲切之情,多了一份疏离之感。
从前文“独往”二字可以看出,作者之所以选择大雪三日“更定”之后前往,其必不欲人见,也不欲见人。他不想被俗人打扰了雅兴,想独自一人品读这西湖的雪景。
既然,作者与金陵客之间的交往,并不如金陵客与作者间的交往那样愉快。那么,十多年后的回忆时,为何还要把这段巧遇写进去呢?
我想原因有二:
一是用金陵客来衬托自己;二是在此段叙述中寄寓故国之思。
“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拉余同饮”,一番描写,寥寥几笔,确是洒脱旷达、无拘无碍,字里行间可见金陵客的热情豪爽、坦荡真诚,是那种很容易打交道的人。可是,张岱却喝得不情不愿,走得匆匆忙忙。莫非张岱,是一个孤僻之人?两篇回忆《湖心亭看雪》前后之情景的文章,却又相反。记崇祯二年的《金山夜戏》、记得崇祯十三年的《白洋潮》,张岱都是呼朋引伴,极其热闹,可见并非孤僻之人。
究其原因,需要看张岱的另一篇文章《西湖七月半》。在这篇文章中,他描摹了五类人看月之态。其中第三类人和第五类人尤其值得关注。第三类人,有名妓闲僧陪侍同游,浅斟低唱,颇有雅趣,绝非等闲之辈,但是他们“亦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者”的心态则太过做作,有附庸风雅之嫌;第五类人,是乘着小舟,挂着薄帷,明显地要把自己与外界隔绝开来,他们带着好友和佳人,带着精致茶具,张岱认为,他们与其说是赏月,不如说是更享受与亲朋好友品茶清谈的乐趣。而作者虽然与第三类、第五类人“往通声气”,但最后“客方散去”后他横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这才是他的得意之笔。从这里可以看出,作者欣赏的山水之乐,是天人相通,艺道合一。
反观,金陵客携好友、童子,煮酒清谈,更多的是如同第五类人那般,也不是真正“看雪”之人。“看雪而人不见其看雪之态,亦不作意看雪者”,只不过是找个清静的地方喝酒聊天而已,并不像自己那样把西湖引为知己,看得纯粹。在张岱看来,金陵客不过是得看雪之“形”,而自己才是真得看雪之“意”。因此,写金陵客不过是为了衬托自己趣味之脱俗,非一般可比,并未把金陵客引为同道。
之于说到,人物对答的答非所问,笔者认为,也是作者着意为之。之所以张岱对“姓氏”毫无印象,原因是“金陵客,客此”几个字刺痛了张岱敏感的神经,可借之抒发他的故国哀伤。在古典文化里,“客”除了客居之外,往往还蕴含着漂泊无依之感。湖心亭依旧,故人故景不再,而作者写作此文时,又是“国破家亡,无所归止”,联系其在文首念念不忘旧朝年号,可见,在张岱心中,又何尝不是把自己比作漂泊在清朝的“明朝之客”呢?
心中志向,故国之思,在新朝难以明言,就只能用文学的笔法寄喻象征了。
三、镜像:互为辉映的精神世界
如果这篇文章写于崇祯五年作者游湖之当时,我们可以说他是一位洒脱放达的名士。可事实是,这篇文章写于十多年后,是明朝灭亡后,作者追忆当年往事,他的内心恐怕不是用洒脱二字所能言明的。我们阅读文本,千万不能以为本文就是写真人真事,就是对往事的真实再现,一定要把握文本的追忆性质,不能被文章表面的洒脱之情所遮蔽。
张岱,明末清初人,祖籍山阴(今绍兴),一直居住在杭州西湖畔。有明一代,祖上曾为高官,生活优渥。故在文章中自称“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但是,到了年近半百,突然朝代更迭,家境一落千丈,竟至于“避迹山居……布衣疏茛”。
从繁奢的顶层,跌落绝望的底层,没有希望,没有尽头,不愿归顺新朝,又无法回归旧朝,只能在“余生不辰”的感叹中,追忆“前尘旧梦”。
所以,他写的《湖心亭看雪》,避开熙熙攘攘的游客,避开人鸟声嘈杂的白昼,避开一切真真切切的山山水水尘世烟火,而去看自己中心的西湖——那是西湖,又何尝不是他“自我人格”的镜像呢?
那个大雪三日更定之夜去看西湖的人,他既有张岱青年时狂放不羁的情态,又有陶庵先生老年时故国往事之伤痛,这双重人格影像,铸就了那个冰雪的西湖,也铸就了张岱冰雪的人格。
“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茫茫天地被大雪覆盖,西湖不仅人迹全无,连鸟叫声也听不到一二。这情景,怎一个肃杀了得?像极了唐人柳宗元《江雪》中的意境:“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天地之间万物肃杀,唯作者精气于天地往来独存。
其实,“人鸟声俱绝”又何止是那个回忆中的冰雪世界的场景,更是作者写作时的心境的体现——满清入关,明朝早亡。这时,又有几人如同作者一般对故国念念不忘呢?像作者这样的人,不正如那西湖上的冬景所写的吗?踪迹全无,了无音信。当年,同去的舟子尚且喃喃不清,更不要说如今了。还有谁,能和作者志趣相投呢?过往的繁华和欢愉,不也如“人鸟声俱绝”了吗?一切恍若一梦,那两个金陵客竟然连姓氏都记不得,是不是真实存在过呢?追忆中真正能了解自己的知音,一个也无。梦醒后,依然是知音难觅,唯一能够给自己慰藉、如同知音一般的,不就是这冬夜里冰天雪地的西湖世界了吗?
张岱非常推崇“冰雪之气”的文化人格与空灵之文。他的文中写道:“鱼肉之物,见风日则易腐,入冰雪则不败,则冰雪之能寿物也。今年冰雪多,来年谷麦必茂,则冰雪之能生物也。盖人生无不藉此冰雪之气以生。”“凡人遇旦昼则风日,而夜气则冰雪也;遇烦躁则风日,清静则冰雪也;遇市朝则风日,而山林则冰雪也。”[]
更定时分清静的雪湖,不正是冰雪人格的镜像吗?冰雪,从古以来就被赋予高洁的象征。这正是张岱明亡之后不入仕避世山中高洁志向的象征。在那个人人自保,个个自危的年代,像他这样的高洁之士并不多见。茫茫天地之间,只有这西湖夜雪冰清玉洁的世界足以象征他的人格,与之交相辉映了。
于是,在这个“人鸟声俱绝”的苍茫冬夜,大雪三日的更定,他唯一能去看的就是他的知己——那一个冰天雪地冰清玉洁的西湖天地。
从钟鸣鼎食之繁盛,跌落“炊烟时断”的今日;从故国高官之后,变成今日亡国之奴;从反清失利,到避世山中;回首半生,又有谁说这大起大落沧海桑田的一生,不是梦呢?张岱,写作时内心的“孤寂”、“无助”、“寒冷”甚至“悲愤”之情,可想而知!
正是因为,内心太过寒冷,总要在梦境中找一些温暖来慰藉。于是,就有了“拥毳衣炉火”、“金陵客”,这些点滴温馨,但又是否能驱走一丝的寒意呢?金陵客也只是形似的自己,真正的自己是那个没有一丝暖意的冰天雪地。“客此”二字的心酸,又何足道哉!
于是,“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舟子心中的“痴”是指“赏雪”的方式独特;而却不知张岱之“痴”除了这超凡脱俗的独特看雪方式外,还包含三层含义:一是明朝未亡时,自己冒严寒去看雪的狂放洒脱;二是时代进入新朝后,自己对前朝那种“纨绔悠游”生活的深切怀恋;三是自己不与新政合作的高洁人格理想与精神世界。
作者,以舟子之评价结尾,当对此句深“自得”之;又用不置可否的态度隐含对舟子评价的不尽赞同。“痴”字,看似洒脱赏雪的背后,实则是孤独“客此”的“遗民”心态和坚贞人格。
人总是要在生活中求得一丝平衡。即如张岱内心难言的伤痛,往往用看似洒脱的文字来遮掩。《湖心亭看雪》的世界,终究只能是张岱一个人的世界。国破家亡在张岱的生命意识中永难愈合,这抚今追昔的文字也就因此而蒙上了一层沧桑与凄美。在这个作者用回忆与现实构建的象征梦忆中,这番寒彻天地的冰凉、吹透人生的风雪,最终也只能作者一人懂得,一人承受。
崇祯五年的那一天与回忆崇祯五年的那一天,已经难以分割。那一天,所看的冰雪,只是张岱自我人格的另外一个镜像,这个世界中从来没有第二个知己,除了湖心亭的雪与雪中的自己。
参考文献:
[1] 莫言.虚伪的文学[J].雨花,2006(2).
[2] 张岱.琅嬛文集[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1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