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不会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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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里行走,日头明朗地照着,路旁树木虽高矮不齐,却也绿荫溶溶。灌木的叶子鲜明浓郁,像泼了一层绿漆;几棵白杨蓊郁挺拔,老樟树沉稳静肃,如暮色中教堂的尖顶。一切是那么安好。却分明觉得一丝不安,盛夏不应该如此沉静,盛夏是季节里的激流,水势浩大,河床被冲刷得怦然作响。傍晚走进山中,见坡上的大豆开了紫红的花,山谷里大片的玉米安静地矗立,山路边野长的波斯菊在无声的摇头。忽然想到,今年的盛夏,缺了应有的声音。
盛夏应该有蝉鸣,蝉声是盛夏靓丽的符号,绵绵密密,悠长深远,如一张网罩住了整个夏天。清晨的蝉鸣只是高低几声,相当于演员的吊嗓,或乐师临场前的调弦。午后是群蝉真正的道场,各路各派的蝉们,三年的蝉,五年的蝉,甚或还有七年的蝉,只只精神抖擞,摆正姿势,以王者的气势訇然开腔,一时蝉声如浪似潮,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浪奔,浪流,万里涛涛。
小时候喜欢听蝉声。院子的树上有蝉鸣,单人独骑,仿若行吟诗人,随心而歌。有时声音高亢激越,像京戏里的《挑滑车》,一蝉一音居然唱得意气风发。孩童时午间不睡,有蝉声相伴,每每有得色。蝉声有时谙哑,似是遇了糟心事,一味喋喋低语,不一会儿慢慢停了。许久,仍不鸣叫,忍不住走出屋外,在树下仰望,多是望不见。蝉若在低枝上,会缓慢地移动,换一个安全的地方。
村外的树林全然是蝉的领地,地上密密麻麻的蝉窝,树上密不透风的鸣声。雨后,草地上,庄稼地里,蔬菜叶上,到处是蝉。时有一两只蝉从草丛里飞起,边飞边鸣,鸣声也带了水音。
“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蛙声一夜无人管,断送闲愁到枕边。”蛙鸣自古天籁,天外七八个星,山前两三点雨,于稻花香里,于茅店社林边,蛙声自带悠韵。那日听雨,雨大蛙声也大,雨声里的蛙声浩荡如军阵,一声雄壮的蛙鼓似是冲锋的号角,众蛙如攻城拔寨的勇士,冒着枪林弹雨前赴后继,“呱呱,呱呱”,在哗哗的雨箭里气势如虹。夏夜闻蛙声,觉得那蛙鼓似也遵了作战的节律,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叫声一会儿密集,继而衰减,终于偃旗息鼓。不久,一声号角又响,重新排兵布阵,喊杀声,叫阵声,救火声,短兵相接声,城门倒塌声,终至城内主帅椎城而逃,城破矣。接着好大喧哗,随即果然乱了阵脚,在“呱呱”的鸣叫中横里一声奇怪的“哇呜”,众蛙顿时缄口。那只蛙觉出自己坏了规矩,“噗通”跳进了水里。这时候,坑边的伙伴大声喊叫,扬言要下水抓住那个捣蛋的家伙。
夏夜的雨后,凉风忽忽,云朵刚刚撤离了天幕,天空蓝星闪闪,北斗阔大的勺斗里蓄满了星露,只待某一个时节,勺子一翻,大雨便再度弥漫人间。那雨带了上天的抚慰,慷慨且悲悯,也藏了蛙声,甚至,雨还没落在地上蛙声就响了起来。枕雨而眠是难得的闲情,在蛙声里闭目遥想更有仙韵。若蛙鼓雄壮,会令人心神震荡,忘却眼前的烦忧与难解的惆怅。静夜,听远处寥落的蛙声,则又让人遁入空灵,神游万方,可闻松下筝声,可进南山摘豆,可进往古幽境,遇神往之人,衣袂飘飘鼓翼欲飞,或临水遥望,或徘徊在空山深谷。
前年,寓居山区古镇,临街一条河,夜晚站在风雨桥上听雨,顶上砰砰通通,眼前雨雾茫茫,河底杂草间蛙鸣声声,虽不壮观却也觉得满心欢喜。间有几声蟋蟀的仓促鸣叫,柳枝随风呜呜作响,夏日的天籁经身流过,仿佛自身融与天地之间,一时竟不舍离去。

中学时读《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书里的百草和虫声让人感怀,尤其是“蟋蟀在弹琴”一句,明白了虫声原来是有韵律的。刚到山区时,寓所在山脚下,白天进山听鸟叫,晚上卧听虫鸣声,风雨过后,唯有蟋蟀整夜弹琴不止。山腰上的树林,楼后的草丛,门前的月季花圃,蟋蟀在其间鸣叫不绝,从早春到酷暑,再到秋天。后来搬到古镇,蟋蟀的叫声一直跟随,在山路边,河槽里,绿化带中,月光下,声声孤清,声声秋意浓。
《诗经》里单独有《唐风.蟋蟀》一篇,“蟋蟀在堂,岁聿其莫。今我不乐,日月其除。”蟋蟀一出现,大多到了秋天,更有“十月蟋蟀入我床下”一语。久居乡间,蟋蟀的鸣叫从春至秋,甚或冬天的火炕仡佬里,有时夜静也可听见蟋蟀微弱的鸣叫,可见蟋蟀并非夏虫,却是夏夜最长情的乐师。
蟋蟀的鸣声极富乐感,音色清透,节奏舒缓,是琴声也是吟唱。夜深人静,圆月如盘,树荫房栊下一只蟋蟀在闲适地鸣唱,不紧不慢。半夜醒来,鸣声犹在,只是从窗外移到了墙边,月影西斜,那鸣声崩射得满园都是,月光在丝瓜叶上铺了一层淡乳。寻思着,不知是不是原来的那只,或窗外的那只回去了,又来了一只演奏家?听那声音,半夜后仍不显疲色,仍那么动人心魄,仿若为了艺术不惜身损的执着者,实难与凶猛的争斗联在一起。
蟋蟀在家乡叫促织,正是蒲松龄在《聊斋志异》里的叫法,一篇《促织》道尽了权贵的贪婪,上层的耽迷是小民的灾难,怕是蟋蟀都不自知,自己的天性竟被世人推崇若斯。原本,蟋蟀的鸣声才是自证身家的通关文牒,它从诗经走来,走过晨露,走过春秋,走过诗人的梦。傍晚山里散步,行至半山也没有听到蟋蟀声,只在远处树顶上,偶闻得几声懒散且疲软的蝉鸣,弯月挂在西天。下山时,一只蜻蜓从身边掠过,不禁一怔,复又一惊,契阔经年矣。
往年,盛夏的傍晚,蜻蜓飞成一团,红色的居多,俨若大众臣民;蓝色的稀有,颇有贵胄气象,一只一只地飞,如乘了风辇一般倏忽而过。雨前,蜻蜓赶着觅食空中的飞虫,一群群在村头绕飞,翼翅振起呼呼有声。孩童们拿了扫帚来往扑捉,扑住一只,把它的羽翅束起来,含在嘴里,继续追赶不休。回家后数一数,竟有十多只,纷纷撕开喂了鸡鸭。
回首算来,都是多年前的境况了。至今怀念那蝉鸣蛙唱,怀念那蜻蜓飞掠水面的身影,那样的景象是年少的风和月,是一段不可被劫掠的过往。有时静下来想,过往犹如落幕后的余音,它并非消逝,会在心底最温软的一角,潮潮地温润地存放着。那里,蟋蟀仍在月下弹唱,蜂蝶仍在飞舞,盛夏里的一切仍然锣鼓喧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