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过客，路过了他的倾城时光

她立在檐下，望着堂前妖娆的桃花在春风里飘零散落，轻轻浅笑。

手中的古镜在暖阳下，微微流溢出七彩的光。

堂前桃花依旧，镜中欢颜如昨。

天意果然遂人愿。

可。如花美眷在侧，似水流年，却生生错过。

当年第一次来到嘉莲城的时候，他只有十八岁。

正是春暖花开时节。熏风轻抚，桃花飘零。天光云影流过，湖中漾起清波。嘉莲城中的一切，都显得那样繁华美好。

尤其是那一场月光下的相遇。

那夜，他和嘉莲城里赫赫有名的三家商号谈妥了一桩生意。因为高兴，借了几分薄醉，他遣散了仆役，独自走在喧嚣的夜市上。

然后就遇见了沦落在窘境里的她。

不是多复杂的事。她在桥下摊贩那里，看上了一面八宝琉璃古镜，爱不释手。可到了要买的时候，却付不出银子来。

她不肯走，那小贩面色里就带了几分讥屑。再然后，说话就开始起不三不四起来。

毕竟是个姑娘家。一时恼了，她拔下自己发上的金钗，要与那小贩相换，可小贩却说她是骗子，拿假金钗诓人。

他走过的时候，恰好就看见她尴尬的站在人群里，脸涨得通红，急得泪都要掉下来了。

几乎想都不想，他掏了两锭银子出来，砸在小贩面前。一脸的盛气凌人。这些钱，买你这一摊子假古董都够了，何况区区一面镜子?再啰嗦，小心我对你不客气!

回身拉了她的衣袖，温和一笑。表妹，你怎么这么淘气?一个人跑这么快，我还当你走丢了呢。

如今想来，若是换做今天的自己，怕是不会那么张扬吧?

毕竟，那一眼初见，他是动了心的。

就像是一星小小的火苗，不经意间引燃了竹筒里的药引。“噼啪”一声，就在彼此的心理炸开了一簇绚丽的烟花。

三月的河边，湿软的风里，牵了她的手，一起逛夜市。

生平第一次进水粉店，买了一盒胭脂。递过去的时候，他听到她朗朗的笑声。

她一直念念不忘当日他替她解围的玩笑话，不肯说自己的名字，只叫他管自己叫表妹。

离开嘉莲城的时候，她握着那面让他们结缘的八宝琉璃古镜，趴在他耳边，说：表妹今生，非君不嫁。

他的呼吸和时间一起瞬间停驻。

一半是因为喜欢，一半是因为忧虑。他不知该怎么开口告诉她——前日收到家书，说是已经给他定下新娘。

未及开口，便有轻轻的马嘶响过，仆从们催他上路。

她像个藏了心事的小孩，诡秘的笑着跑开，只留给他一缕裙裾上微薄的余香。

柳絮空蒙。

他打马走过六百里山水，一路都在想如何去说——不是如何跟她说自己定了婚事，而是如何跟爹爹解释退婚的缘由……

他想到了很多个理由。可没等他说出口，事情就木已成舟。

回到家，还来不及看清府门两边的红灯喜字，就被强扭着披上吉服，拜了天地。

新娘朱颜，是嘉莲城首富的女儿。相貌才情都是极好的，性子也温柔。前些日子惊鸿一见，相中了他的人品。心里放不下，所以才缠着爹爹非他不嫁。

——爹在堂上絮絮地说着，可他一个字都没听进耳朵里去。

他不记得自己见过什么首富的女儿，但他明白，爹会允下这门亲事，完全是因为要借助朱家的势力扩充自己。

他的婚姻，不过是一场利益交错的游戏。

因此，心里不免恨起那洞房里凤冠霞披端坐的新娘来。她的出现，毁了他的幸福。若没有这朱家小姐，他一定会跟爹禀明，把他的“表妹”娶回来。可如今……阴错阳差，天不遂人愿。

无可奈何。

他做了一个决定。

他连夜召集了心腹仆役，带着商队离开了家。甚至没有去洞房里走一遭，掀开朱家小姐的盖头看一眼。

并非存心让众人措手不及。他只是不想让自己成为绝情负心的人。因为眼前时时浮现的，总是那个月光下明丽的身影。

他很想回去找她，带她上马，奔到天涯海角去，抛却人间一切纷扰。

可他不敢，也不能再出现在嘉莲城里。被他丢下的新婚妻子，想必一定会写信向父亲哭诉。而嘉莲城，恰正是岳父的势力范围。

只好带着商队远走大漠。

商人重利轻别离。从古到今，都是如此。有这样冠冕的理由压着，他料定朱家小姐就是有一千一万个不满，也说不出什么。

他想着千里之外的江南软风，想着“表妹”那醉人的笑容。一个人坐在大漠的夜色里喝一壶月光下酒。

在遥远的海沙之国，他经历了很多事情。日子久了，便学会了波澜不惊地微微一笑，而后在挥手之间翻云覆雨。

努力扩张自己的势力，拼命摆脱朱家的阴影。他想，等到自己有足够的力量可以跟他们抗衡的时候，便可以回去，理直气壮的说自己另有所爱。

朱颜给他写过无数封信。可他从未拆过，顺手就丢在火盆里了。他知道，她是想他给自己个机会。

可他要的，是她死心。

自始至终，两人有夫妻之名，无夫妻之实。那朱颜若是聪慧女子，定会懂得及时放手，大家尘归尘土归土。

不过是一瞬间的恍惚，时间却荏苒了三年。

他终于带着商队回去。

只是他带回去的除了金银，异域来的奇珍和香料之外，还有两个娇艳妖娆的西域舞姬以及一封休书。

他说他在大漠纳了胡姬为妾，他说他不曾看上过朱颜。他料定听了这话后，朱颜一定会撒手。

果然，隔日便有下人来报，说朱家小姐独自回嘉莲城去了。

一丝喜悦刚浮上心头。整个人便瞬间沉沦万丈冰海。

那是一面手镜，手握处铜色斑驳，可光滑的镜面上却是流光熠熠，宛若新成。背面，嵌着八宝琉璃攒成的花朵。

心中猛然一痛。

这正是当年嘉莲城中，他送她的那面古镜。

朱颜，被他休弃的朱颜，竟然就是三年来睡里梦里都念念不忘的心上人!

苍天与，他开了一个太大的玩笑。

流光溢彩的晚霞，如同五色锦缎，铺向远方。

镜中浮现的画面，仅仅揪住他的心——

嘉莲城相别的那一日，她对他说非他不嫁时，其实已经央求爹爹上门提了亲。她想着，自己不动声色的嫁过去，等他一到家，就能给他一个偌大的惊喜。

可谁想。他悄无声息的走掉，一去三载不回。

初时，她满怀希望，时常寄书信给他，细述相思，并告诉他“表妹”就是朱颜。她想，他只要一看到，就会回来，可整整三年，她的信如石沉大海，杳无回音。

他看着镜中流转的光影。

她蹙眉而叹，她泪水涟涟，她伤心难过整夜整夜辗转难眠。

最终，当她听到他纳妾回来，当她看到那一纸休书，最后所有的希冀，全部都飞灰烟灭。

他听见他梗咽的话语。

——原来，他竟是如此薄情的男。原来，那一场美好的遇见，只不过是自己心中的幻觉。

——倘若时间能够停驻，光阴可以倒流。我只愿一切回到原点。堂前桃花依旧，镜中欢颜如昨。我和他，只活在当年嘉莲城中惊鸿邂逅的那刻。

——纵使拼我一生，换那片刻的欢愉美好。也值得。

他马不停蹄的奔了嘉莲城而去，叩开朱家的大门，便一把将朱颜揽进怀中。

他想告诉她自己其实没有爱过别人，两个胡姬只是幌子;他想告诉她之所以不回来是因为他从没有拆阅过她的信;他想告诉她我们还有机会……

可是，此时的朱颜，却再也听不进他的半句解释。

因为她已经完全不记得他。

朱颜的记忆，停留在美好的一切发生之前。

当年他买下的那面镜子，未必是什么真古董，却有着十足的魔力。它可以帮人实现不可能的愿望，却也会禁锢住许愿人的一生。

深闺寂寥，朱颜夜夜对镜祝祷。持镜人的执念，终究敲开了写满魔咒的镜身。她用自己的余生为代价，换得了天从人愿。

自此，只活在古镜中幻灭的世界里。

时间不曾停驻，光阴也没有倒流。可是一切都回到了原点。她与他，再度遇见，再度相爱，再度携手徜徉在嘉莲城柔美的月光底下。

然后……

没有然后。

桃花一落，朱颜便会忘记一切。一切会再回到最初。她不再记得他，不再记得他们相遇过，不再记得彼此心里有过的爱与纠葛。

她永远都没有以后了，等到来年三月，一切重头来过。便又是一轮光影流转，温柔缱绻的初见。

她说她乏了，想要歇一会儿。他就去买点心。

对街的张家老店，刚出炉的梅花糕，糖一定要少一点。他清楚地记得她的喜好，可她却不记得自己的曾经。

脚下溪水潺潺，波光里的倒影，青衫男子的鬓边，零星有几缕霜白染过的颜色。不由叹一口气，自己也是不惑之年的人了……可她看到的，却总是那个十八岁的俊朗少年。他在她眼中，永远活在那一年，那一天。就像她自己，依旧是双十年华的容颜。

他扭过头，隔着流水远远看着她。

或者，这一生也就是如此了吧?明明守着她的未来，却只能活在她的过去里。手中唯一能握住的，不过是镜花水月，梦里欢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