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生机:我们将要面对的,是怎样的自然?
如果地球上没有了人类,将会是怎样的情形?
几年前,一部名为《人类消失后的世界》的剧集将这个问题带入了大家的视野中。这部由克里斯托弗·罗利执导的纪录片描述了人类突然消失后,地球环境的变化趋势:20年后,街道和田野将被覆盖;一千年后,世界将重回荒蛮;20万年后,一切人类遗迹都将消失殆尽——地球将凭借自然的力量重新回到原始的模样,即使人类已经将其改变到了这种地步。
《人类消失后的世界》从播放后的反响来看,这样的结论得到了大多数观众的认同。当然这也是我们最容易,或者说最愿意相信的结局,因为在我们的内心深处早已悄悄地埋下了这样一种理念的种子:“最好的自然,意味着要把人的因素剔除出去。”
我们早上喝的是“自然原味”的酸奶饮料,中午则吃了“百分百纯天然”的果蔬和矿泉水,晚上又给自然保护区中一个人都没有的风景点了个赞。在我们心里,自然是所有没有被人为影响过的事物,完全依靠自身的成长和消逝,没有了人类的干扰和污染,这个世界会变得多么纯净和美丽。
但是这样的未来真的是我们所能够(或者说应该)追求的么?
这就是《未来生机——自然、科技与人类的模拟与共生》所探讨的主题:我们终将面对怎样的自然?
《未来生机——自然、科技与人类的模拟与共生》几年前,美国地理学家尔勒·埃利斯和朋友一起前往缅因州松鼠冰岛海滩度假,在安静又舒适的沙滩上,他发现了一块似乎是来自海底的有着奇怪形状的石头,埃利斯非常高兴地把这块独特而美丽的“纯自然”石头放进了口袋。
然而,仅仅继续前行了几百米,埃利斯的热情就被浇灭了。在眼前出现的垃圾处理场里躺着许许多多被海水冲刷成奇形怪状的“东西”,埃利斯口袋里揣着的,是一块被烧过的垃圾。埃利斯极其愤怒地扔掉了这块垃圾,并且随后拒绝了国际矿物学协会的邀请,因为他们的研究人员声称人造岩石是在传统三大类矿物(岩浆岩、变质岩、沉积岩)之外的第四类矿物。不过埃利斯之后又捡回了那块“石头”,他开始研究人工是如何将垃圾转化为新的自然形态的。
对于尔勒·埃利斯来说,那块奇怪的“石头”是一个里程碑,他开始正视一个事实:人类所构建的自然景观,已经将“生物群落”的概念转化为“人工群落”,人工与纯自然之间越来越没有界限了。
缅因州海滩 摄影师:Angelica Ferrari2000年,诺贝尔化学奖获得者保罗·克鲁岑和生物学家尤金·史特默提出,将我们正在生活的地质时期改名为“人类世”,到了2016年这个想法已经取得了地质学领域主流学者们的赞同。当然,这并不是要把人类重新推回到万物的重心,而是在强调人类并不是存在与独立的人类圈中,他们和地质有明显关联。换句话说,在今天的人类及其技术变革对地球所产生的影响下,“原始未开化”的自然形态已不复存在,我们和其他一切生命共同身处其中的,是一个“被改造的自然”。
而这样的“改造”包含了“对环境的破坏”和“对生物多样性的创造”两个方面。在尔勒·埃利斯的描述中,城市化及工业的不断发展,将在世界范围内打造可以保留地球环境遗产的全新生态系统。
不过,作者为埃利斯的设想补充了两个必要条件:
1.人类没有遭遇长期生物枯竭和频繁的极端气候;
2.人类转化为以再生代替消退、以革新代替索取的经济发展模式。
《未来生机》的作者克里斯蒂安·施瓦格尔是一位科学记者、生物学家,他相信人类在科技的帮助下,终将实现与自然的完美融合,让整个地球通过互联网形成一个有机的统一体。互联网作为一种全新的开放模式,可以使所有与你相关的信息和知识自由传播,并通过数字连接起人类和我们周围成千上万的事物,从而将创造一个新的境界:环绕在人们身边的、全新的数据型自然环境——“自然”由此被赋予了新的定义:通过巨大的网络宽带,从空间、物质以及时间范畴来运行的生物系统。
说实话,这听起来很有点乌托邦的味道。
naziha mestaoui在凯旋门上投射“心跳森林”在序言中,施瓦格尔这样写道:“本书的中心思想,是关于社会关系的——无论是我们相互之间,还是我们和地球上的鸟类、哺乳动物、蛙类、昆虫、树木、灌木、开花植物之间。”在当下的语境中谈论“社会关系”,有一个词是无论如何都没法绕过的,那就是“互联网”。如果说“技术自然”是施瓦格尔在谈论人与其他生命的相互关系时表现出的作为一名生物学家的美好愿景,那么“军事信息化复合体”则是他在思考人与人相互关系时作为一名科学记者所流露出的本能的不信任。
2013年6月,前中情局职员爱德华·斯诺登将两份绝密资料交给英国《卫报》和美国《华盛顿邮报》,披露美国国家安全局和联邦调查局于2007年启动了一个代号为“棱镜”的秘密监控项目,直接进入美国网际网路公司的中心服务器里挖掘数据、收集情报,包括微软、雅虎、谷歌、苹果等在内的9家国际网络巨头皆参与其中。这就是“斯诺登事件”。
《第四公民》“斯诺登事件”在西方世界掀起了轩然大波,拉美和欧盟国家领导人对美国的监控行为集体发难,以不同方式表达了被盟友监听的愤怒。在国内,美国最具影响力的民权组织美国公民自由联盟以“棱镜”项目侵犯言论自由和公民隐私权,违反宪法为由起诉联邦政府,请求联邦法院下令中止这一监视项目。
当信息技术成为了一种“自然环境”,环绕在我们四周,甚至渗透进了肌肤和眼睛的时候,数据控制与垄断成为了一种触手可及的危险:通过一个中央集权的权力机构来建立一个冰冷的人工智能系统,并任其蔓延,摒弃连接的多样性和开放性,强迫地球居民接受一个全球性的单一文化结构,无论对于文化还是全球气候,可能都会造成灾难性的后果。
1989年,蒂姆·伯纳斯-李创建了万维网,他期望这个平台能够承载起各种开放和自由的思潮。然而,斯诺登事件的爆发却体现出了这个搭载于网络的信息时代黑暗的另一面。一直以为是自己作为操纵者在操作运算的用户突然发现自己也处在被计算与操控之下,他们理所当然地会对网络监控迅速表现出排斥态度,并通过各种方式宣泄不满。但是当这些不满情绪宣泄过后,什么都不会发生,“这只是大众从不接受到接受的必然过程”。
蒂姆·伯纳斯-李施瓦格尔认为,以前那些属于隐私的东西,很可能在将来以合法的形式公开化,监控、审视和操纵会逐渐成为未来10年的社会常态。一方面,这将服务于军事和情报机构。另一方面,从中受益的还有在垄断或寡头市场处于主导地位的大企业,公民对于他们来说,只是作为“用户”的概念存在,他们挖掘整个世界的知识——包括我们的语言交流、思想动态——来作为其制作广告的思路。他们向我们展示的世界,不止单纯的是地理上的世界,也包括被重新塑造的世界。这个新世界主要不是用于开拓用户对世界的了解,而是塑造和改变用户的视野和观点,将企业的观点潜移默化地渗入到大众与世界的关系中,并掌握大众的信息,从而分辨消费者的偏好,向他们提供迎合其需求的服务。
网络及其相关的一切,实际上就是一部用来制造、分配并控制人们注意力的数字机器,所以,对于数据的控制和垄断也就是对于注意力的控制和垄断,这也意味着,它势必要完成对于媒体的垄断。
高质量的媒体对于公众表达观点、扩大视野以及参与决策有着毋须多言的重要性,它不仅是一个看守者,也是话语平台、灵感来源和历史记忆。但是“媒体危机”已经成为了即使是普通民众也觉得习以为常的现象,媒体的内容版面被不断压缩,植入越来越多的广告,而企业的广告预算却越来越多地投向搜索引擎,这样的恶性循环导致媒体收入不断下降,于是新闻工作者的薪酬相应减少,新闻和图书的质量持续下降,直至他们的工作被搜索引擎自己的“媒体机器人”所抢占,另一方面作者们还要为了获得关注而做链接广告,为搜索引擎贡献力量。
这样的结果是所有作者都将依赖搜索引擎而生,点击量决定了他们的作品在搜索排行榜上的位置,而广告则决定了作品的点击量,这便很可能导致媒体的单调化和垄断化,最后,搜索引擎的新闻服务变成了在线信息的核心来源,而代表着特殊群体利益和不同视角的报道则有可能会被更吸引点击量的“主流”消息所掩盖或淡化。施瓦格尔预测,在2020年或更久之后的未来,人们将面临这样的场景:公共频道和广播媒体被几家大公司主导,按照自己的逻辑机械地“生产知识”。
我们可能很难想到,这样令人细思恐极的反乌托邦并不是科幻小说中对未来的想象,而是迫在眉睫的危机。施瓦格尔不是一个彻底的悲观主义者,他在书中呼吁,数字技术有机会将人类文明推升至一个新水平,我们“不仅要保卫报纸这样的传统媒体方式,也要尊重并保护人们的隐私”。但以我对于“乌合之众”的了解,我们其实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滑向作者在章节前为我们描述的无比绚丽而又无处可逃的未来。
《新闻编辑室》将科幻小说融入到非虚构文本中是《未来生机》在结构上最突出的特点,施瓦格尔在四个篇章中放入了四篇“未来场景”,前两篇讲述的是技术被投入到压制人民的行为中,成就了极少数富豪,而绝大多数民众则沦为牺牲品。后两篇内容是关于技术如何让我们更深入地融入自然,以及互联网如何最终囊括这个世界。
2017年4月5日,蒂姆·伯纳斯-李捧起了图灵奖奖杯。今天距离伯纳斯-李开发web基本语言和结构已经过去了28年,距离艾伦·麦席森·图灵成功研制CO-LOSSUS机已经过去了74年,距离《礼记》记载“天下大同”的理想已经过去了2500多年。世界似乎变得更好了:科学作为一个通道,让生机勃勃的物质力量进入到信息领域,从原子到地球都将成为一个整体。但同时,世界也似乎并没有变得更好,欧洲陷入在恐怖主义袭击的泥淖中,北极冰盖融化速度又刷新了纪录,各国为了争夺公海剑拔弩张……施瓦格尔认为,人类应该守住全球共同的价值观,而互联网这个产品,应该帮助人类建立乐观积极的全球沟通情绪,人们可以良好地沟通融合,而不是相互对立。
“一个美好的未来应该是这样的:人类将自己的人文价值与生物圈和技术圈彼此调和。”我在敲下这一行句子的时候,乌云刚刚离开这座城市,向学校奔去的孩子们又见到了阳光,希望施瓦格尔为我们描绘的美好时代终能到来,为了他们,也为了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