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我也是王小波门下走狗
文/木木
1
第一次听说王小波,是在大一的时候。当时大家都知道我平时看书多一些,有一天一位同学来我们宿舍闲聊,聊到书的时候,他突然问我,“你觉得王小波的书怎么样?”
当时就心里一紧,王小波是谁?压根没听说过啊。
记得我搜遍了大脑的每一个角落,还是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同学大概以为我是权威,见我一脸迷茫,也开始疑惑起来,便说,“不是有句话说,男生不可不读王小波,女生不可不读周国平吗?”
我尴尬的笑了,抱歉,还真没读过王小波。就这样,王小波这个在后来深刻影响到我人生道路选择的作家,第一次进入了我的阅读视野。
那个时候对读书还是很挑剔。因为深觉时间宝贵,学海无涯,功利心也很重,总是在暗暗算计,同样的时间,读这本书会不会比读那本书更有性价比?总想去读一些经典的书,含金量高的书。
所以,一开始对王小波的感觉大概是:好俗气的名字,听都没听说过,又是近现代的作家,作品还没经过时间的沉淀,不知道会怎么样呢?不过,既然有“男生不可不读王小波,女生不可不读周国平”这个说法,起码不会比周国平差很多。那么,就拿来读一读,看看他写的什么好了。(PS.当时周国平在我心中的地位还是有的…)
2
对王小波文字的第一印象,大概就是新奇,有趣,直白,痛快。在他的小说中,第一次看到有人如此大胆直白,却又不含色情挑逗地来描写性;在他的杂文中,第一次知道原来文字可以这么有趣,也可以这么锋利。
可以说,他的文字里透露着一种属于黑色幽默的痛楚。在他那里,语言是一种反叛,是他对付这个世界的无聊和荒谬的武器。而《黄金时代》就是王小波精心研发的一枚小导弹,它导向那个特定的知青时代,并对话语霸权发起进攻。
《黄金时代》讲的是一个关于农场插队知青王二和女医生陈清扬之间搞破鞋的故事。陈清扬因为丈夫被抓入狱,而被人认为在搞破鞋。王二因看病而认识了医生陈清扬,之前所有来找她看病的人其实都不是来看病,而是来看破鞋。唯有王二来找他,是真的单纯要看病。
这样,在陈清扬眼里,王二就成了一个不一样的人。她希望这个不一样的王二能够证明她不是破鞋。所以她来找王二帮忙,但王二却偏要说她是破鞋,还说,“所谓破鞋,乃是一个指称,大家说你是破鞋,你就是破鞋,没什么道理可讲。大家说你偷了汉,你就是偷了汉,这也没什么道理可讲。”
接下来,王二向陈清扬解释她被人说是破鞋的原因——
大家都认为,结了婚的女人不偷汉,就该面色黝黑,乳房下垂;而你脸不黑而且白,乳房不下垂而且高耸,所以你是破鞋。假如你不想当破鞋,就要把脸弄黑,把乳房弄下垂,以后别人就不说你是破鞋。当然,这样很吃亏,假如你不想吃亏,就该去偷汉子来。这样你自己也认为自己是个破鞋。别人没有义务先弄明白你是否偷汉再决定是否管你叫破鞋。你倒有义务叫别人无法叫你破鞋。”
3
在只有两万五千字的《黄金时代》中,类似以上这种令人啼笑皆非的黑色幽默式的逻辑比比皆是。
比如,“我”(即王二)在插队时,队长冤枉“我”打瞎了他家母狗的左眼,“我”若要证明自己的清白,只有以下三种可能:
1. 队长家不存在一只母狗;
2. 该母狗天生没有左眼;
3. 我是无手之人,不能持枪射击。
结果这三条都不成立,所以队长说什么,就是什么。
再比如,传闻说陈清扬在和“我”搞破鞋,“我”如果要证明清白,只有证明以下两点:
1. 陈清扬是处女;
2. 我是天阉之人,没有性交能力。
而这两天同样很难证明,所以“我们”不能证明自己无辜。
不但如此,王二还告诉陈清扬,“我倒倾向于证明自己不无辜”——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一本正经地向她建议举行一场性交”。
于是,不久之后,二十一岁青年王二,便以“伟大友谊”之名义,和二十六岁的少妇陈清扬,认认真真地搞起了破鞋。他们相爱了。随后两人出逃,后又在陈清扬的见一下回到插队的农场,写交代材料,直至文革结束。
当然这个故事本身是荒谬的。但是王小波言说那个特殊时代对人性的压抑和摧残的叙事方式却使我深受震撼。更关键的是,他行文之中所使用的直白有力的语言,像一只猛兽横冲直撞,毫不含蓄,虽是在描写情色,却让人感受到一种生命力的悸动。
这些都是当时读完《黄金时代》之后最直观的感受。不过,王小波真正对于我的人生产生重大影响,不是在这里。
4
《黄金时代》中,真正被我记了很多年的,其实是这段话——
那一天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后来我才知道,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逝,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可是我过二十一岁生日时没有预见到这一点。我觉得自己会永远生猛下去,什么也锤不了我。
这里“挨了锤”,是在说一种锤骟公牛的方式。在王二插队的农场里,为了防止公牛斗架伤身,影响春耕,他们会把它们都阉了。对于一般的公牛,只用刀割去即可。但是对于格外生性者,就须采取锤骟术,也就是割开阴囊,掏出睾丸,一木锤砸个稀烂。从此后受术者只知道吃草干活,别的什么都不知道,连杀都不用捆。
所以,当王小波说使用“我以为我会……”这个句式的时候,其实已经说明他不再生猛了,而且还肯定已经“挨了锤”,成为了一只老老实实的被锤骟的公牛。
读到这些文字的时候,我也处于一生中的黄金时代。那一年应该是十九岁,在此之前我也觉得自己会一直生猛下去,什么也锤不了我。
但是读完之后我就意识到,厉害如王二还有被锤的一天,而我自己的狂妄实在是毫无道理,不可救药。说不定走出象牙塔,过不了几年,连锤骟都不用,直接用生活这把杀猪刀就把我自己给割了。
那时候开始有种危机感,觉得我不能就这样浑浑噩噩下去了。
5
于是又开始读王小波的杂文,像《沉默的大多数》,《一只特立独行的猪》。读完才发现他不但逻辑跳跃,脑洞清奇,关键是能够用这种诡异的方式把真正的道理给讲出来。更难得的是,他的文章拥有难得的一种真诚和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的自觉和担当。
正是通过他的杂文,我开始有意识地训练自己独立思考的能力,开始意识到理性的重要性,对事对物逐渐形成自己的一套看法。更重要是,借着这些思考操练,自我意识开始觉醒了。会认真地去思考,这一生将要做些什么,如何度过。
而真正把这些想法推动成为行动的,则源于一项抉择。
那应该是大一下学期,当时一个关系不错老师的给我打电话,说学院里有几个转国防生的名额,问我要不要申请一下。大概情况是,在校期间算军龄,每年有一万的补助,毕业直接副连级,会有分房。总之,对于农村的孩子来说,是个非常好的选择。
跟家里打电话,都说不错,建议报名。于是就报名,去面试。能感受得到,几乎所有人都希望我去。但自己心里到底愿不愿意去呢?那个时候没有明确的答案,只是心里很不平静。想着等面试结果出来再说,隐约还有些希望面试被刷掉。
结果面试过了,通知让去体检。又给老师打电话聊这件事,老师说,你自己要考虑清楚,到底愿不愿意去,这是大事。老师作为一个旁观者,很平静也很冷静。如果当时不跟老师打那通电话,说不定就真的去了,那大概也就不会有这篇文章了。
也许正是在老师平静的声调里,我听到了自己内心深处的呐喊。
我想要的是自由。我还很年轻,很生猛,有本钱,凭什么要出卖自己,就为了一个安稳的未来而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吗?那也太没出息了,活的太没劲了吧。
6
当时就是这么年轻,就是这么任性。最后体检没有去。
打电话通知母亲的时候,母亲问我为啥不去。我说不喜欢,想要自由一点。母亲说,不去也好,沉默很久之后又补了句,不过我觉得挺可惜的。电话挂了不久,母亲又发短信问我,你以后会后悔不?我回复的很坚决,妈,我不会后悔。
后来这件事在亲戚朋友之间都传开了。直到这两年过年回家还有亲戚提这事,说太可惜了。说人家谁谁谁,去了部队,现在怎样怎样。说多好的机会,你可真傻。我也就听着,完了嘿嘿一笑。估计没少被人背后骂傻逼。
前段时间跟母亲聊天,母亲还问,当年没去,后悔不。那个时候就有些松口了,没再那么坚决地说不后悔,只是软绵绵地应一声,有啥好后悔的。
后悔的时候么,当然是有的。比如工作之后眼睁睁看着房价翻了一番的时候;比如准备买房却凑不出首付的时候;比如好不容易凑了首付去买,结果选好的房子又被别人全款抢走的时候;再有就是工作之后,发现不过是变个方式把自己给卖了的时候。
那么几个瞬间,真的后悔了。那种感觉,就好像是一个女人为自己将来的丈夫守了多年的贞操,到头来却还是让一头猪给拱了。她就会想,早知如今,当初还不如趁年轻多找几个小帅哥乐呵乐呵。
尤其是在一个官本位思想严重的社会里,与其试图教育他人应该尊重个人价值,关怀生命本身,倒不如自己先搞一个军官来得更实在,也更实惠。大概类似于某位自媒体大V在朋友圈里说的,与其给傻逼讲道理,不如先赚傻逼点钱。
7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当时并没有这么想,还认为自己做的是一项壮举,是很有意义一件事。当然,现在我仍然觉得那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
我把那件事称为我个人成长史上自我意识觉醒的标志性事件。因为在此之前我都是在顺着大人的思路做决定,在此之后,我懂得了要问问自己的意思,听听内心的声音再做决定。
更关键的是,这次做的选择,机会成本实在太大。我既然没去当光鲜的军官,那么就必须选择去做更有价值更有意义也更值得我去做的事情,而且结果必须不能比当军官还要差。所以,我要做的这件事必须是我一辈子都要为之而努力,而奋斗。否则我就太对不起那个军衔了。
这样,就好像有一个平行宇宙,无形之中我就和那个在另外一个宇宙中选当了军官的自己展开了一场马拉松式的人生赛跑。那么,问题的关键是,我放弃了那么多之后,这一辈子究竟要干嘛呢?
显然,我不想当个烧锅炉的。
当初报志愿报的专业是“能源动力系统及自动化”,网上了解了下,说是搞内燃机的。当时想着能造汽车啊,搞直升机啊之类的。
我国的直升机不是不行么,汶川地震的时候都是俄罗斯的直升机来帮忙吊挖掘机抢险堰塞湖的,我们自己的直升机吊不动。所以当时就想搞这个,觉得我国的技术还有发展空间的。
结果进了大学才知道,同样的专业名字,人家上交搞的才是搞内燃机。清华、西交还有我们学校,都是搞发电机的。后来一个专业老师告诉我们,他九十年代在清华读本科的时候,这专业就叫锅炉专业,他当时在锅炉八班,美其名曰锅巴。
我不愿意去烧锅炉。那干什么呢,想来想去,觉得自己想搞文学。于是就屁颠屁颠去找学院老师,商量转专业的事情。
8
估计老师都烦死我了,那么好条件的国防生不去就算了,这么好就业的专业也不想学,非要去就业率倒数的文学院。这可不是脑子有坑么?
但老师还是很耐心的帮我分析了下问题,还挺有道理的。最后说的我心服口服,老老实实学锅炉去了。这里转述一下仅供参考。(不感兴趣可跳过)
第一,你现在只是爱读书,但爱读书不一定就会爱创作,不一定就能创作,也不一定就有这方面的天赋;
第二,生存是第一要义,转到文学院,就业是个难题。本身家庭条件就不好,万一再找不到工作,饭都吃不饱还谈什么创作?
第三,把兴趣变成职业,其实是个有点危险的事。你真要靠这个吃饭,保不准哪天不会嫌弃它。万一你转过去之后发现跟想象的不是那么回事,再后悔就晚了。这个试错成本太大。
第四,你读工科,还可以自己去读文学作品,你要去文学院,肯定就不会再读《传热学》、《流体力学》这些书了。倒不如把这个当成兴趣爱好来培养,把自己打造成一个“T”型人才,那一竖就是你专业知识的深度,那一横就是你综合素养的广度,这样才能走的更远。
为什么现在还能记得这么清楚?因为老师说的确实很有道理。听完我就蔫了,想想还是算了吧。就这样,作为一个工科生,在大学读了四年文科书。
于是,在我人生的命途之中,除了分裂出去一个当了国防生的自己之外,又分裂出去了一个转了文学院的自己。
而现实的我,也就成了如今的自己,现在敲下这些文字的自己。我想,不管怎样,我不能混的比那两个混蛋还要差。
9
我从小到大一路走来基本都是按部就班,给大人省心省力的,这两件事是为数不多的可以拿来吹牛皮的事。但似乎又不太适合拿出来吹,因为吹完之后难免会被人心里暗骂一声傻逼,脑残。
毕竟这些事看起来都不是聪明人会做的。
就像蝴蝶效应一样,最终促使一个人做某项决定的因素有很多。之所以要在王小波的文章里谈这些事,是因为我觉得他对我的这些决定有着某种不可推卸的责任。
无论是他的小说《黄金时代》还是他的杂文集《沉默的大多数》、《一直特立独行的猪》,读下来你就会发现其精神内涵是一致的。其中都包含着对自由的向往,对权威的质疑,以及对人性的关怀。
正是在阅读王小波的过程中,我反观了已经度过的生命,觉醒了自我意识,并且开始借着一些外部事件,明确了自己真正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在这个意义上说,王小波让我比大多数人都幸运,因为我在相对较早的年纪就弄明白了自己这一辈子所要做的事情。而大多数人到临死前都不知道怎么就活了一辈子。
这么一想,倒是获得了某种阿Q式的自我安慰。后来毕业了,工作两年之后却迟迟没有动笔。那个时候像极了被温水煮的青蛙。大脑里总是会浮现出《黄金时代》中锤骟公牛的场景——割开阴囊,掏出睾丸,一木锤砸个稀烂。
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睾丸是否仍然健在。
10
我害怕自己有一天也会变成那只被锤骟掉的公牛。我不想当王小波笔下那只被骟掉的公牛,我喜欢的是那只特立独行的猪。
那只猪长得又黑又瘦,两眼炯炯有光。像山羊一样敏捷,一米高的猪栏一跳就过;它还能跳上猪圈的房顶,它总是到处游逛,根本就不在圈里待着。后来指导员带了二十几个人,拿着手枪火枪要去杀它。但是它连兜了几个圈子,找到了一个空子,一头撞出去了,跑得潇洒至极。
当然,这是王小波在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了。在真实的世界里,那只猪很定要被抓住,就算不杀它,把它给骟了还是妥妥的。
所以我一直很好奇,这么富有浪漫主义精神的王小波,在自己的现实生活中是什么样子的,他又是怎样对待生活中的柴米油盐酱醋茶的。
因为我的人生经验告诉我,无论是谁,不管是作家还是诗人,都要跟普通人一样吃饭睡觉拉屎撒尿,而且还有他自己的一地鸡毛和鸡零狗碎。
工作后,我也开始有我自己的一地鸡毛和鸡零狗碎了,也有很长时间都没有再读王小波了。毕竟他的写作是他对这个世界的理解和认识,也是他对抗这个世界的方式。然而我却有着自己的现实生活需要面对。
所以,我便也开始了我自己的写作。现在我知道了,我不会变成那只被锤骟掉的公牛,也不会变成那只特立独行的猪。
最终,我只能变成我自己。那个不是国防生的自己,那个不是文学院毕业生的自己,那个正在敲下这些文字的自己。同时也是那个努力比另外两个自己都要活的更好的自己。
也许,这便是王小波对于我的全部意义之所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