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爱,除了风花雪月,还有柴米油盐
1.
“小盼,今天你家那位来接你吗?”
“他出差了。安雅姐,我今天要搭你的车!”顾小盼一边收拾着桌上的东西,一边笑道。
“行啊,不过,我要去飞云国际一趟。你得等一会儿。”安雅抿了抿刚涂了唇膏的嘴唇,随意将微卷的长发拨到而后,满身的风情。
“没问题啊。”
安雅上车后就打开了音乐,一首《好心分手》在车厢里响了起来:
回头望 伴你走 从来未曾幸福过
恨太多 没结果 往事重提是折磨
下半生 陪住你 怀疑快乐也不多
被我伤让你痛
好心一早放开我
从头努力也坎坷 统统不要好过
飞云国际离小盼她们公司很近,安雅把车停在楼下的停车场,朝不远处的一个男人走去。
安雅今年30岁,穿着军装风的卡其色风衣,踩着细跟的短靴,袅袅婷婷朝着那人走去,从背影无论如何都看不出是个30岁的女人。小盼看着路过的好几个人都回头看向飘然而过的安雅,觉得那些人真有眼光。
顾小盼第一次见到安雅也和那些人一个表情,惊艳。30岁的安雅,肤白貌美,看着像是刚毕业的大学生。她负责着公司整个营销部门,据说以前是总公司的销冠。女人们都在背后羡慕嫉妒恨,于是,小盼在茶水间听到那些女人说,安雅已经结婚了,还有个三岁的儿子,不过个半老徐娘,不知道每天那么骚干嘛。
小盼端着咖啡往外走的时候故意撞到了嘲笑声最大的老大姐,咖啡洒了那老女人一身,一堆人鸡飞狗跳,小盼说了声“不好意思”扬长而去。
她看着车窗外已经停下的安雅,嘟囔道:“酸葡萄。”
安雅对面的男人个子很高,穿着同款的风衣,看到安雅走过去,伸手似乎想去拉安雅。安雅往后退了一步,将手里拎着的纸袋子递了过去,也不知道说了什么,转身就走。
小盼打开车窗,听见男人喊道:“李安雅,你给我站住!”
安雅似乎在躲洪水猛兽般,加快了脚步朝自己的车走来,一直从容的步伐难得现了慌乱。她拍上车门,拉好安全带,打火,踩油门,车子嗖一下窜了出去,顾小盼只来得及看见那男人一脸的气急败坏,转头却看到安雅泪流满面。
“安雅姐……”天不怕地不怕的顾小盼被安雅的样子吓了一跳,怯生生地叫了一声。
“小盼,姐请你喝酒。”
2.
安雅给自己点了一杯长岛冰茶,给顾小盼点了一杯橙汁。
喝了三杯长岛冰茶下去,安雅慵懒地靠在沙发背上,细白的指尖轻轻敲打着桌面:“小盼,你知不知道我结婚了?”
小盼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不知道安雅到底是想让人知道还是不想让人知道。
安雅并不在意小盼的答案,她低笑了一声:“十三年了呢。”
李安雅认识成涛的时候十八岁,成涛和李安雅是同一批进入这家公司的临时工,安雅负责发传单,成涛负责拉客户去展示台看产品。他们卖的是净水器,十三年前,互联网还没有普及,也没有那么多的专家和转基因、水污染,净水器这死贵死贵的大家伙根本无人问津。两人在大太阳底下晒了一天,一台都没卖出去。公司的老油条们不到中午就全溜了,留着两人看货,给了两人五块钱,说是中午的餐补。
成涛咬了一口饼子,就着一次性碗喝了一口汤,发出了呼噜呼噜的声音,红红的辣椒油把嘴唇染的通红,满头是汗。他也顾不得擦一下,夹起一筷子宽粉吸溜进了嘴里,被烫的龇牙咧嘴,却还舍不得吐出来,硬是皱着眉咽了下去,然后跟只大哈巴狗一样吐着舌头哈着气。
麻辣烫是安雅点的,因为他们那五块钱的餐补只够买这点东西,一碗两块五,那个饼子还是安雅央求着老板送的。
安雅看着成涛三口两口吞完了饼子,喝光了碗里的汤,她的粉儿只吃了几根,还有满满一碗,太辣了,而且烫,这么热的天吃这个实在太受罪了。
“咕咚”,安雅惊讶地看着盯着自己碗咽口水的成涛,抿了抿嘴唇,把碗推了过去:“你吃吧,我饱了。”
成涛其实长得很帅,浓眉大眼,可是一惊讶的时候就有点傻气,这会儿傻兮兮地看着安雅,脸忽然红了:“不用不用,我饱了我饱了。”
安雅瞥了一眼成涛那双开胶的旅游鞋,把碗又往过推了推:“你是不是嫌弃里面有我口水?”
成涛的嘴张地更大了,愣了五秒,风驰电掣地把一碗麻辣烫端到了手里,风卷残云吃了个精光,完了还抹了抹嘴:“啊!真香!”
安雅递了张纸巾过去:“你多大了啊?”
“十九。”
“为什么不上学来干这个?”
“挣钱啊,我家里穷。”成涛没舍得用那块带着香味儿的纸巾,悄悄塞进了口袋里,妈妈没见过这种带香味儿的纸呢。
安雅没想到成涛这么直接,一下子愣住了。
“你呢?”
安雅哦了一声:“暑假没事儿干,就当提前实习了。”
成涛顿了一下:“噢,你还是学生啊。”
“嗯,开学大二。”安雅指了指对面的学校:“就是那儿。”
成涛顺着安雅指的方向看了一会儿,那是本市最好的财经大学,他高中那会儿听老师说过无数次。暑假学校没啥人,校门只开了个小门,三三俩俩的学生进进出出。真好啊,成涛低叹一声,觉得自己和这个漂亮女生差距好大。他看着自己张着嘴的鞋,自嘲地笑了笑。成涛,好好挣钱吧。
过了一天最热的那段儿,下午四点多的时候,街上的人多了起来。安雅看着旁边卖空调的被围得水泄不通,着急地直跺脚。
她捅了捅成涛:“哎,咱们不能这么硬等着啊,想点办法呗。”
成涛看了一眼昏昏欲睡的公司老油条,把目光投向了摆在桌上的那台样品机。他凑到一个胖子身边,笑嘻嘻地问道:“哥,咱这机子真能净化水吗?”
胖子翻了个白眼:“废话么那不是。”
“那咱给人现场演示一下呗?要不人也不知道这玩意儿怎么用啊。”
胖子又翻了个白眼;“演示?这机子开了可就没人愿意买了,就成旧机子了。你赔啊?”
“哥,你们任务是多少啊?”
胖子一听任务鼻子眼睛都皱在了一起:“妈的,任务任务,一个月三台!”
成涛低头想了一下,又回头看了看周围的行人,忽然站直了身子:“哥,你让我用这机子演示,我今天保准给你卖出去三台。要是卖不出去,这机子我自己扛回去。”
胖子眯着眼睛看着成涛,把人上下打量了一遍:“就你?凭什么啊你?”
“哥,你看啊,这样品本来就没人愿意要,如果能卖出去三台,你这个月任务就完了。卖不出去,我把这机子扛回去还不行吗?”
“这机子一万三一台,你怎么扛回去?”胖子一脸鄙夷,瞪着成涛。
“我扛回去行了吧!你就说让不让试吧?”一直站在一边的安雅忽然出声,她心里大概知道成涛想干什么了,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这事儿能成。
胖子看了看安雅,有点不耐烦地住了嘴:“行行行,去吧去吧。不过,说好了啊,卖不出去三台,这台你们俩负责买了啊。”
安雅正要答应,成涛忽然又开口了:“哥,如果真卖出去三台,你一台给我们俩提成二百。”
“啧!口气倒不小啊!行啊,只要你能卖出去。”
安雅吃惊地看着成涛把电源接好,拿起了喇叭,忽然想起了什么似得,把喇叭塞到了安雅手里:“哎,你想几句词儿,把人吸引过来。我去弄点水去。”
安雅长得好看,个子高,虽然穿的是文化衫,却别有一番风味。她清了清嗓子,甜美的声音顺着喇叭传了出去:“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啊!看如何一秒清水变污水……”
安雅这么一喊,不一会儿就聚集了一小拨人,大部分是冲着安雅的声音和相貌来的。
成涛利索地摆弄好了净水器,把机器接进了放水的大盆里。安雅都奇怪这么一会儿,他从哪儿找那么大个盆儿。机器嗡嗡地响着,众人都伸长了脖子看着。不一会儿,一盆儿清澈的水就浮起了绿毛儿,把一伙儿人看得目瞪口呆。
安雅吃了一惊,恶心坏了,这么脏啊?想着还有卖机器的重任呢,立马吆喝道:“哎哎哎,大家看到了吧。这就是咱们平常喝的水,看见没?里面的微生物多了去了,瞅着这都能养青蛙了啊。您也不想每天喝养青蛙的水吧,容易的很呐,扛一台净水器回去,一机解千愁啊……”
那天一共卖出去六台机子,胖子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把1200块钱递给成涛,直竖大拇指。成涛抽了六张出来给了安雅,剩下的钱小心翼翼地放进了口袋里。安雅想了想,抽出来两张递了过去:“哎,你拿着吧,毕竟那主意是你想的。”
成涛看了安雅一眼:“你收起来吧,该我的我一分不少拿。”说完朝前走了。
安雅愣了一下,追了上去:“那算了,我请你吃麻辣烫吧。哎,我叫李安雅,你呢?”
“成涛。吃米线行吗?”
“小盼,我跟你说啊,成涛那会儿那样子,唉,别提多傻了,200块啊,那可是一笔巨款啊,他竟然不要。不过,我估计就喜欢他那股子傻气吧。还有,我就没见过那么喜欢吃小吃的男生,真是个奇葩。”
顾小盼看着醉眼朦胧的安雅,低声问道:“你们后来还卖净水器了吗?”
“后来啊……”
3.
两人一起卖了十天净水器,就发现不好卖了。那东西贵,这周围也不是多么高档的小区,估计有购买能力的人都被他们忽悠着买了。
那天下班,成涛数完钱,忽然说:“咱们明天别来了。”
安雅愣了一下:“为什么啊?”
“差不多了,我觉得没人买了,来也是干耗着,还得看胖子的脸色。这两天也挣了不少了,我想休息一段儿。”
安雅心里有点难受,也不知道是舍不得这工作,还是舍不得成涛:“那咱以后是不是就见不着了啊?我再过半个月就开学了。”
成涛没有看安雅,低着头嗯了一声。
那晚成涛吃了两碗米线,把安雅送到学校门口,挥了挥手,转身就走了。路灯拉出了一个长长的影子,安雅跺了跺脚,扭头回了宿舍。
大二的课特别紧,安雅忙着上课,忙着学生会,渐渐忘了暑假遇到的那个奇怪的男孩儿。隔壁学院有个学长最近追她追的紧,天天在楼下堵人,让安雅烦不胜烦。
这天是周五,下午只有一节课,安雅准备回趟家,一出教室就碰到了那位阴魂不散的学长。
“夏堃学长啊,您饶了我吧。您跟我说,我有啥好的呢?我改还不成吗?您别老跟着我了。”
夏堃一脸嬉皮笑脸:“安雅,你的缺点优点我都喜欢。”
安雅翻个白眼,这人没傻啊,还知道自己有缺点呢。安雅懒得跟这狗皮膏药废话,径直往校门外的公交站走去。夏堃也不介意,跟在安雅屁股后面,摇摇晃晃地往外走。
夏堃是学生会会长,很多人都认识他。周五下午很多学生都在门口的站牌等公交,好几个人看见夏堃都笑着打招呼,然后纷纷暧昧地看向了安雅。有个男生似乎跟夏堃挺熟,吹了声口哨:“夏堃,这媳妇儿啊?”
安雅瞪了那人一眼,眉毛都挑了起来,夏堃倒是不慌不忙,摆了摆手:“未来的媳妇儿。”
安雅狠狠踩了夏堃一脚,恶狠狠地说:“夏堃!你离我远点儿!”
安雅说这句话的时候和夏堃离得很近,夏堃又是一脸哭笑不得,远远看去,就跟两个人在打情骂俏一样。成涛把手里抓着的东西背到了身后,自嘲地笑了笑。自己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自己一个大学都没考上的打工仔凭什么去追李安雅那样貌美如花的高材生?他往后退了几步,可是手里面那东西的触感粗糙,却忽然就激起了他的熊胆。他扯开嗓门大喊了一声:“李安雅!”
安雅正跟夏堃大眼瞪小眼地较劲呢,被这突然的一嗓子吓了一跳,抬头朝声音的方向望去。
“小盼,我跟你讲啊,夏堃那人特别会经营,可是,他只要是真性情的时候,就像闪闪发光的太阳,真是晃眼啊!我就是被他身上的那股子朝气和热情给吸引了,万劫不复啊。”
初秋的阳光特别温暖,尤其是到了下午,天空湛蓝如洗,明晃晃的阳光把整个世界变成了一个闪闪发光的大盒子。成涛就那么笔直地站在阳光下,安雅不知道自己隔了那么远怎么就能一眼认出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见过的成涛,一眼就看到了成涛漆黑的眼睛。也许是特意打扮过,成涛穿了一件蓝绿色的T恤,洗的发白的牛仔裤,黑色的帆布鞋。衣服都挺旧了,可是,一看就是刚刚洗过,安雅跑过去的时候甚至闻道了成涛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儿。
安雅以为自己早忘记了这个萍水相逢的男孩儿,可是,时隔两个多月再次见到这个人,她却有点鼻子发酸。她狠狠地捶了成涛一下:“你怎么来了啊?”
成涛捂着被安雅捶地生疼的胸口,吸了口气:“喂,李安雅,几天没见你这功力又深厚了不少啊。疼死了!”
“你最近都干嘛去了啊?”安雅忽然有点不好意思。
成涛看着站在站牌那儿看着自己和安雅的男生,酸溜溜地说:“能干吗?打工啊。你是不是还忙着去约会呢?那你快去吧。”
安雅吃惊地看了成涛一眼,又转身看了一眼冷着脸站在站牌下的夏堃,郁闷死了,跺了跺脚:“敢情你大老远跑过来就为了看我和别人约会啊?那恭喜你啊,顺利看到了!快回吧您啊!”说完转身就走。
成涛懊恼地拍了拍脑袋,伸手拉住了安雅:“喂,我有东西送你。”
安雅低头看着成涛抓着自己胳膊的那只手,手上有好多细小的伤口,有一个指甲还是青黑色的。她不知道成涛最近这又去干嘛了,总之不会太好吧。她鼻子发酸,愣愣地看着那个青黑色的指甲,低声问道:“什么啊?”
成涛有点尴尬地把手收了回去,把一直藏在身后的东西递到了安雅面前:“送你的。”
安雅惊讶地接过了那串东西,拿在手里仔细看着。是一串手串,用棕褐色的东西串成的。看起来像核桃,可是又要小许多,也精致许多。
“这,这是什么啊?”
“是山核桃,我们家后面山上有。我特意挑的小的,用砂纸磨过的,不扎手。”
“我不是去约会,他不是我男朋友,只是学长。”
成涛愣了一下,不知道安雅在说什么。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飞快地看了一眼还站在那里的那个男生,心里狂喜。不是男朋友吗?
“啊,那个,嗯……”
“成涛,你找我来就是送山核桃的吗?”安雅把手串戴在右手上,抬头看着成涛的眼睛。
成涛有点慌乱,不自觉地搓了搓裤缝,偏着头不敢看安雅:“呃,也,也不是,我,我想请你看电影。”
屏幕上倪萍操着浓重的地方口音教一帮孩子识字,用沙哑的嗓子唱着跑调的歌儿,安雅不时偷看一眼一边的成涛。成涛坐的笔直,侧脸在电影院微弱的光影下显得十分刚毅,他嘴唇抿的很紧,放在大腿上的手不自觉地捏着拳,似乎在压抑着什么强烈的感情。一直到演员表出来了,成涛还是那个样子。
看着周围的人一个个收拾好东西退场,安雅只得推了推成涛:“喂,成涛,咱们该走了。”
成涛似乎被吓了一跳,猛地站了起来,安雅吃惊地发现,成涛脸上竟然有泪痕。
“你,你哭了啊?”
成涛摸了摸自己的脸:“嗯。”
安雅第一次见一个男生因为电影哭,忽然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那什么,你饿吗?我们去吃麻辣烫吧。”
成涛难得没什么胃口,一根粉儿被他挑起来好几次,都没送到嘴里。
安雅放下筷子,把成涛的筷子也抢了下来放在桌上。
“喂,你怎么了?反射弧这么长?”
成涛盯着红红的麻辣烫看了一会儿,才低声说:“安雅,你家是市里人吧?”
“嗯,那怎么了?”
“我家是村里的,屋子后面就是山。山上光长石头不长树,更不用说庄稼了。你知道我什么意思吗?我们家很穷,特别穷,穷到我上学的钱都是我妈捡山核桃换的。”
安雅看着成涛满脸的痛苦,忽然觉得自己就是圣母玛利亚:“穷怎么了?'
“安雅,这几个月我拼命地赚钱,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贪婪的癞蛤蟆。白天那个男生家里条件一定很好……”
“你是想说我是天鹅吗?”安雅不客气地打断了成涛的话:“那个男生家里条件是很好,但是,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就跟你说你很穷一样,那有什么关系呢?”
成涛愣愣地看着安雅:“如果我要你做我女朋友呢?也没关系吗?安雅,做我女朋友吧,我想和你谈恋爱。”
卖麻辣烫的是街边的小摊儿,老板和老板娘系着已经看不清颜色的围裙围着两个大铁桶忙碌着。安雅和成涛坐在小马扎上,面前是一张布满油渍的矮桌,桌上还放着两碗飘着凝固的辣椒油的麻辣烫。成涛还是笔直地坐着,但是搓着裤缝的手却泄露了他的紧张。
“好啊,我答应你。”安雅歪着头看着成涛,笑眯了眼睛。“不过,我有个要求。你去复读吧。”
成涛呼一声站了起来:“我考上了你就做我女朋友吗?”
安雅拍了拍手也站了起来:“不是啊,我已经答应做你女朋友了,我现在是以你女朋友的身份命令你。“
成涛忽然傻笑了起来,摆了了个立正的姿势,啪地敬了个礼:“Yes,madam!”
顾小盼喝了两杯橙汁,跑去上了趟厕所,回来见安雅在点第四杯长岛冰茶,她连忙朝酒保摆了摆手,换了杯苏打水塞在安雅手里。
“安雅姐,成涛从哪儿来钱读书啊?”
4.
成涛很穷,是真穷。那几年安雅现在想起来都心疼。成涛的心和他的相貌一模一样,坚毅。他答应了安雅去复读,就把自己打工攒下的钱拿出来一半儿报了班儿,为了节省房租,安雅帮他在学校找了出租的学生宿舍床位。
好在他们所在的城市夜生活十分丰富,烤肉摊即便是寒冬腊月也人声鼎沸。成涛晚上九点下了自习,就奔去市中心的烤肉摊当小工,一直到老板凌晨两点收摊,一个月可以拿到三百块钱。安雅把自己当年复习的资料笔记全找了出来,星期天是不让成涛去打工的,帮他复习功课。成涛已经三年没有碰课本了,重新拾起来学的十分吃力,可是,安雅没有一次听见成涛叫苦。
看着成涛越来越瘦的侧脸,安雅就心疼的直哆嗦,可是,她知道这是最好的办法,成涛很聪明,总不能一直帮人当小工吧?她潜意识里还是希望成涛可以有份体面的工作,可以读个好一点的大学。
成涛一边打着工一边读着书,当来年6月他从考场里走出来的时候,远远看见等在树下的安雅,他的心就沉到了谷底,他知道自己失败了。他深吸了口气,灼热的暑气烧得他嗓子眼儿疼,他还是迈开步子走向了安雅。
“安雅,对不起。”
安雅在看到成涛那一刻就知道成涛要说什么了,这一年来的坚持还是不够吗?她摸了摸成涛粗糙却修长的右手,仰着头笑了笑:“这次不行,还有明年。”
成涛把手从安雅手里抽了出来:“安雅,我20了。你知道20岁在农村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结婚,意味着生孩子,可是我呢?我还在浪费着精力和金钱在这里做着无用功。对不起安雅,我尽力了,真的尽力了,我不想再考了。”
安雅目瞪口呆地看着成涛:“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想读书了,我要去挣钱。安雅,你放心,我一定会挣到很多很多钱,一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
“你怎么挣钱?卖饮水机还是帮人烤肉?成涛,我不是嫌你穷,我也不怕穷,我只是想让你走一条容易点的路。”
成涛往后退了一步,脸色沉了下来:“对不起。”
安雅看着消失在拐角处的成涛的背影,狠狠地踢了一脚脚边的垃圾桶。巨大的声响引来了好多人的侧目。
“看什么看,没见过情侣吵架发脾气啊!”安雅瞪着眼冲路人喊道,“哼,小心眼,死成涛,臭成涛……”
那是两人第一次吵架,成涛失踪了三天。那会儿手机还没普及,更不用说穷得叮当响的成涛了。安雅找不到人,就每天下课后在成涛住的那栋宿舍楼下等。她觉得自己话说重了,可是现在想道歉却找不到人。她帮宿舍外那只胖猫挠着痒痒,心里却在想:成涛不会不回来了吧?
“安雅?”成涛惊喜地看着蹲在宿舍门厅外的小女朋友,连日来的劳累一下子全不在了。
安雅慢悠悠地站了起来,看着成涛。她站在台阶上,和成涛一般儿高。成涛脸上都是汗,人也黑了不少,脚上的帆布鞋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灰扑扑的。安雅的心揪了起来。
“成涛,我不干涉你的决定了。你想干嘛就干嘛去。”
成涛吓了一跳,一把抓住了安雅的胳膊:“你不要我了啊?”
成涛的手很粗糙,抓在安雅裸露的细白胳膊上,就像被砂纸蹭了一样,不舒服,却很温暖。安雅抬手刮了成涛的鼻子一下:“傻帽儿,谁说不要你了啊?你个大男人家的,说了话要算话,我等着你让我过好日子。”
成涛抓着安雅的手紧了紧,另一只手抬了一下,似乎想抱一下安雅,可是看周围人来人往,只是傻乎乎地挠了挠头发:“你放心吧,我说话算话,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
“好了好了,你快上去换身衣服去。全是汗。”
成涛哼哼哈哈地跑上去了,安雅继续逗弄那只肥猫,直到头顶出现了一片阴影。
“安雅,这就是你的选择?选个连大学都没上过的穷小子?”夏堃的声音不复以前的嬉皮笑脸,冷冰冰地透着不屑和不甘。
安雅抬头看着他,笑了笑:“我愿意,关你屁事。”
成涛下来的时候,安雅把那只猫揉搓地毛都炸起来来了,他赶紧把人拽了起来。“你也不怕它抓你啊。”
“它才不会呢,会亮爪子的猫才不抓人呢。”
成涛难得没要去吃麻辣烫,去了一家甜品店。说是甜品,其实就是卖蛋筒冰激凌和勾兑奶茶的。
成涛咬着一个甜筒,半天了才说:“安雅,我有个事要跟你说。”
“啊,你说啊。”
“我找到工作了。”
“好事啊,所以请我吃甜筒是吗?”
成涛摇了摇头:“安雅,我得去L市三年。”
安雅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我新找的工作是帮人修地铁,三年,只要三年,安雅,工期一结束,我就可以挣到很多钱回来了。”
安雅愣了一会儿:“成涛,钱对你真的很重要吗?”
成涛狠狠点了点头:“很重要。”
“那你去吧,我等你。三年,三年你要是不回来,我就不等了。”安雅垂着头,心里面万分不舍,可是,她刚刚答应成涛支持他的,她不想跟个豌豆公主一样,软弱无能成为成涛的累赘。
成涛没想到安雅这么轻易就答应了,一把抓住了安雅的手放在嘴边狠狠亲了一口:“安雅,我一定会回来的。”
安雅的酒被人换成了苏打水,她也不闹,呆呆地看着台上唱歌的女孩儿,低声说:“那会儿还没有喜羊羊和灰太狼,可是成涛那句话,就跟灰太狼的誓言一样,让我深信不疑。”
“那他回来了吗?”顾小盼感觉自己像是在追一部悬疑小说,紧张地气都喘不上来了。
“回来了啊,成涛这辈子说话一向掷地有声,三年后,他准时回来了。衣锦还乡。”
5.
成涛走了三年,期间只回来过一次,还是因为回总部报账。两个人匆匆见了一面,安雅甚至没来得及问成涛这两年过的怎么样。成涛只是狠狠地吻了安雅,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安雅,明年,明年我就回来了。”
安雅马上要毕业了,这两年成涛不在,她几乎把所有的心思花在了读书和工作上,周围的狂蜂浪蝶她从来没有动过心,两个人每周会用公用电话聊五分钟,那五分钟就是安雅这两年所有的支撑。她已经和某大型硬盘销售公司签订了就业协议,毕业证一拿就可以去上班。
安雅看着成涛的背影消失在检票口,大声喊道:“成涛,你一定要准时回来!你要不回来,我就嫁给别人去!”
本来已经把行李放在了传送带上的成涛转身又跑了出来,隔着栏杆狠狠地抱住了安雅。怀里的这个女孩儿这么优秀,成涛无数次问自己,凭什么,凭什么人家放着那么多的绩优股不选,要选你个ST。他只能埋头挣钱,升职,他需要自己身上渡满了金光,才衬得起怀里这个女孩儿。
“安雅,等我。”成涛深吸了一口安雅身上清甜的味道,扭头又奔进了检票口。安检员奇怪地看着泪流满面的成涛,不知道这么个大男人怎么会哭成这个样子。
2006年9月10号,成涛离开整整三年。安雅正在翻看上月的销售报表,勾勾画画。她办公室的门被敲响的时候,她刚把新的销售计划做出来。
助理小花儿笑得一脸八卦:“李经理,外面有人找。大大大帅哥啊!”
安雅好笑地看着她:“那你还不让大大大帅哥进来?”
成涛风尘仆仆,穿了格子衬衣和牛仔裤,小花儿还没把门关上,成涛已经倾身把弯腰倒茶的安雅抱了个结实。他伏在安雅背后,下巴支在安雅肩膀上,贪婪地呼吸着怀里人身上的味道,颤声道:“安雅,我回来了。”
安雅手里的杯子掉在了地上,刚抓的茶叶洒了一地,她的手还保持着拿杯子的姿势,鼻腔里都是成涛的味道,眼泪就那么毫无征兆的掉了下来,落在成涛手背上,烫地成涛哆嗦了一下。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安雅,对不起。我回来了,我终于回来了。”
安雅不知道自己愣了多久,身后人的胸膛宽了好多,很安全,很温暖。贴在自己脸上的胡渣有点扎人,可是却让她真实地感受到了这个人。她低头看着那双搂在自己腰间的有力的大手,把自己的手覆了上去:“成涛?”
“嗯,我在。”
“成涛?”
“嗯,是我。”
安雅的肩膀一直在抖,声音却很平静,但是有点恍惚。得到了两次肯定的回答,忽然大哭了起来。雨点般的泪珠滑落下来,一颗一颗砸在成涛的手上,一会儿就湿漉漉的了。成涛不敢松手,只能把人抱得更紧。
“安雅,别哭,我再也不走了,对不起,亲爱的,对不起。”
“成涛你个王八蛋,你终于知道回来了?你知道我这三年怎么过的吗?我恨你恨你恨你……你怎么舍得让我一个人等你这么长时间啊?你怎么舍得怎么舍得……”
安雅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口咬在了成涛的胳膊上。成涛感觉肯定破了,可是他舍不得放开,就让她咬吧,自己欠安雅的,一辈子都还不清。
安雅哭得精疲力尽,眼睛肿成了桃子。她收拾着地上的茶叶,瓮声瓮气地问成涛:“还走吗?”
成涛摇了摇头:“不走了,我回来娶你。”
“哦,什么时候?”
“圣诞吧,我戒指都定好了。”
“太晚了,光棍节吧,11月11号。这周咱们见一下双方父母。”
安雅爸妈在银行干了一辈子,这会儿都退居二线了,一直知道自己家姑娘找了个男朋友,却不知道这个神秘的男朋友长什么样子,听说终于可以得见真人了,高兴地嘴都合不拢了。安雅妈妈把衣服摊了一床,不停地问安雅爸爸:“哎,老头子,你说我穿这件旗袍好不好?不对,会不会太正式了?不行不行,还是穿这条裙子吧。”
安雅爸爸正在挑衬衣,怎么都挑不到满意的,不耐烦地说:“是咱小雅找对象还是你找对象啊?你急个什么劲儿啊?快快快,帮我看看这衬衣配哪条裤子好看?”
安雅靠在门框上,看着父母拌着嘴,心里暖暖的。
两家见面的地方是成涛订的,是家叫渝风堂的菜馆儿。安雅和父母到的时候,成涛已经在了,包间的沙发上坐着一溜儿人,有老的有少的,吵吵嚷嚷,一个跑过来的小孩子差点撞到安雅。安雅和父母一下子愣住了,安雅妈妈低声问:“小雅,你是不是记错地方了?”
安雅退出去看了看门牌:“对着啊,308揽月阁啊。”
“安雅,你来了?”成涛刚从吧台过来,看见安雅立刻招呼道。“这是叔叔阿姨吧?叔叔好,阿姨好,我是成涛。”
成涛伸出手,大大方方。
安雅父母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睛里看到了满意。嗯,这小伙儿不错,长得体面,还懂事儿。
安雅看了一眼乱七八杂的包间,低声问:“怎么这么多人?”
成涛愣了一下,一把拎住撞到自己腿上的孩子:“那个,都是家里人。我跟我妈一说,她说这是大事儿,应该让家里人都高兴一下。小宝儿,叫婶儿。”成涛晃了晃怀里的孩子,指着安雅吩咐道。
“婶儿~”
安雅尴尬地笑了笑,觉得自己一下子老了二十岁。
成涛妈妈见儿子站在门边也走了过来,上下打量了安雅一顿:“涛涛啊,这就是你说的女朋友吗?”
成涛哎了一声:“妈,这就是安雅。安雅,这是我妈。”
老太太个子挺高,身上的衣服应该是新买的,折痕没有熨,不太合身,松松垮垮的。头发随意地扎在脑后,脸上是纵横交错的皱纹,安雅被老太太买菜一样的目光看得浑身难受,不由自主往成涛身边挪了挪:“阿姨好。”
“哎,你好。涛涛啊,这女娃有点儿瘦啊。”
安雅尴尬地看着成涛,安雅爸妈也是一脸不知所云。
成涛拉了他妈一把:“妈!”
成涛妈妈笑了笑,招呼着安雅一家人往里走,边走边嘀咕:“瘦了不好生养……”
吃饭过程中倒是没什么奇怪的事,两家人敲定了结婚的日子,安雅则被成涛拉着认了一圈亲戚,到最后饭都没顾上吃,谁知结账的时候却出了事儿。
成涛妈妈不识字儿,但是数字却认识。她吃惊地看着服务员手里账单上的数字:“这吃的是金啊是银啊,一顿饭怎么就花了两千多块钱呢?”
成涛有点不好意思,忙着往出掏钱,安雅累坏了,靠在椅背上慢慢地喝着茶。被成涛妈妈叫到名字的时候她还愣了一下,迷茫地看向老太太:“阿姨,您叫我啊?”
老太太手里抓着从成涛手里抢下的钱,脸涨得通红:“安雅啊,你看这今天是两家人一起吃饭,这要是钱少也就罢了,这一桌饭就花了两千多,这在村里都够摆好几桌流水席了。既然是两家人一起的,那这钱咱们就分着出吧啊。一家一半儿。”
安雅目瞪口呆地看着老太太,安雅爸妈也愣住了。成涛则一脸无奈地看着自家妈:“妈,没你说的这个理儿。”
老太太眼睛一瞪:“怎么没这理儿?难道不是两家人?”
安雅估计自己的脸色很难看,一桌子人都埋头吃着东西,老太太口中所谓的两家人却面面相觑地对峙着。看着老太太一脸的理所应当,安雅叹了口气,从包里掏出来两千块钱:“服务员,结账。”
成涛追着安雅出来,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媳妇儿,我妈她穷惯了,你别介意啊。来,这钱你拿着。别不高兴啊。”
安雅把钱塞回成涛口袋里,笑了笑:“没有,你快回去吧。咱俩还分什么你我。那么多亲戚呢,你去招呼吧,我先和我爸妈回去了。”
正好安雅爸爸取了车过来,隔着窗户冲成涛点了点头:“小雅,走吧。”
安雅妈妈把安雅按在沙发上坐下,严肃地看着安雅:“小雅,你从来没跟我们提过成涛家是什么情况。我觉得你们不合适。”
“爸,你看我妈!”安雅冲老爸撒娇道。
谁知一向向着安雅的爸爸开口说:“我和你妈想得一样。小雅,你和成涛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对,小伙子不错,可是,你也看到他家里的情况了。你扪心自问,嫁过去,你能受的了吗?”
安雅收敛了笑容:“爸,妈,你们说的我知道。可是,这个人我爱了三年了,无论如何我都要和他结婚。”
安雅妈妈还想说什么,爸爸却抬手制止了她:“小雅,我知道你是个有主意的孩子。我们怎么劝你肯定都不会听了。那爸爸祝你幸福。”
两人结婚那天天气很好,安雅看了看窗外的黄土地,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玫红色的婚纱,低声叹了口气。成涛他妈说啥也不去市里定酒店,说村里流水席便宜。而且死活不同意安雅穿白纱,说那是出丧穿的,不吉利。
晚上浑身酒气的成涛压着安雅,眼里燃烧着情欲。他等这一天等了太久了。他细细地亲吻着安雅漂亮的锁骨,安雅却忽然抬手制止了他。成涛喝了酒,有点晕,疑惑地看着安雅。
“成涛,我一直的梦想是去教堂结婚,身穿白纱,有神父的祝福。成涛你记住,你欠我一个梦,一个再也实现不了的梦。”
成涛俯身吻住了安雅,低声呢喃道:“嗯,我欠你的,让我用一辈子来还吧。”
酒吧里的灯光总是那么昏暗,安雅30岁了,可是从顾小盼的角度看过去,这个女人依然十分漂亮,脖子修长白皙,像是骄傲的天鹅。
“安雅姐,后来呢?”
安雅看着小盼,露出个悲伤的笑容:“我这辈子吃的最大的亏,就是不相信门当户对。”
6.
成涛已经是项目经理了,手下管着好几个大项目,每天忙得团团转。安雅的职位也越做越高,两人结婚三年后,她已经是整个华北区的大区经理了。随着职位的不断升高,收入也水涨船高,两人在市里买了套三居的房子,然后又分期买了两部车。交房那天,成涛从后面搂着安雅,站在大大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的景观河,不甚唏嘘。
“安雅,谢谢你,给我机会让你过上好日子。”
安雅拍了拍成涛搂在自己腰间的手,嘟囔道:“要是你妈不催咱们生孩子就更好了。”
两人结婚头一年,老太太就开始催着两人要孩子,说村里的狗蛋儿家小狗蛋儿都会跑了。可是安雅和成涛事业都是上升期,而且两人年纪都小,又牛郎织女般过了那么些年,谁也没想着这么快要孩子,都想着多过几年二人世界呢。
一年还好,今年第三年,听说两人买房了,老太太更急了,几次把电话打到安雅手机上表达自己要抱孙子的强烈愿望。安雅应付了几次,老太太就看出了端倪,干脆一个人坐着长途车来了市里,也不知道怎么找到的安雅办公室,带着一大堆鸡啊鸭啊药材什么的,全堆在了安雅办公室。见公司里有人探着头看,她就叉着腰站在安雅办公室门口叫唤:“这都是我给我儿媳妇补身子生娃的,看什么看啊?”
众人吐了吐舌头都躲回了自己工位,却在内部网上聊得热火朝天。“哇,李经理家婆婆怎么看着那么土啊?”“是啊是啊,老太太好凶哦~”“安雅姐怎么受的了啊~”……
安雅哭笑不得,赶紧给成涛打了个电话让把自家婆婆和一堆补品拉回了家,自己在公司气得直叹气。晚上回去,发现老太太已经不在了。累了一天,还被同事看了笑话,安雅靠在沙发上揉着太阳穴喊成涛:“喂,成涛哎,赶紧伺候着本宫,这苦日子呦,累死娘娘我了。”
要换做以前,成涛早跑过来呈狗腿状了,今天却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安雅奇怪地站起来走进了书房,推门一看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家里着火了呢。
“成涛,你没事儿抽这么多烟干嘛啊?”
成涛的面孔隐没在烟雾后面,安雅看不真切,声音却听得清清楚楚:“安雅,你干嘛看不起我妈?你凭什么嫌她丢人?她怎么丢你人了?啊?”
安雅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成涛在说什么。成涛声音很冷,还夹杂着怒气,这是安雅第一次听见成涛跟自己这么说话。
“成涛,你说什么?我怎么看不起你妈了?你妈拎那么多东西,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跑我办公室,我怎么就看不起她了?我今天约了客户签合同的你知道吗?”
成涛从桌子后面站了起来,眼圈似乎有点红,他低头看着比自己低一些的安雅:“安雅,我妈不容易,我希望你不要嫌弃她,好吗?”
安雅最受不了成涛无辜可怜的样子,她抱住了成涛:“对不起,可能我今天有点着急了。”
结婚第五年的时候,安雅已经对自己的奇葩婆婆有了免疫力了,她的同事们也习惯了时不时会有个老太太拎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出现在自家总监办公室。这一年,在老太太的强大攻势下,安雅终于怀孕了。
安雅孕吐特别厉害,吃什么吐什么。这天终于把刚喝下去的小米粥吐完,她虚弱地靠在沙发里,奄奄一息地跟成涛商量说:“成涛,我想我妈了。让我妈过来住几天吧,你给我妈打个电话。”
成涛正在剥橙子,听见安雅的话手顿了一下,没有抬头:“我给妈打过电话了,她一会儿就到。”
当安雅看到开门进来的婆婆时,奇怪地看向了成涛,结果成涛一脸平静,接过老太太手里的东西,把人领进了屋里。安雅才知道,成涛说打过电话的妈,是他妈。
老太太自此住进了安雅他们的小窝。安雅见不得荤腥,闻不得调料味儿,偏偏婆婆说什么孕妇就得补啊,要不大孙子长不结实啊,每天炖一锅鸡汤,里面放着葱姜蒜大料花椒,安雅第一天看见那碗汤就把晚饭吐了个干净。吐完一转身,老太太端着冒着热气的鸡汤站在厕所门口:“安雅啊,来,趁热喝。”安雅转身又扑倒了马桶。
安雅怀孕四个月,瘦了十斤,肚子倒是因为瘦显了出来,可是她总觉得头晕,几次下来,老板终于受不了了,让她提前回家待产,美其名曰延长产假,实际是想趁机把安雅手里的客户资源收回去。那段时间安雅变得脾气很暴躁,加上婆婆每天跟在她后面絮絮叨叨,她感觉自己快疯了。
这天散步回来,一开门她就愣住了。门口乱七八糟脱着好几双鞋。一个小孩儿看见她开门,啊啊啊叫着就冲她冲了过来,安雅闪身让了一下,才避免那孩子手里的玩具枪戳到自己肚子上,她靠着门,惊出了一声冷汗。跟在她身后的成涛倒是挺淡定,扶了她一把,冲那孩子喊道:“小宝儿,一边儿玩去。”
安雅的情绪本来就不怎么稳定,看到这一屋子的人头更晕了。她一手抓着成涛的胳膊:“成涛,这,这是怎么了?”
成涛一边帮着安雅换鞋一边说:“妈说家里人气旺孩子生出来壮,让大表哥把小宝儿送过来住几天。”
安雅闭了闭眼睛:“成涛,太吵了。”
成涛这段时间项目上事儿多,回来安雅又总是愁眉苦脸,把他郁闷的不轻,听了安雅的话不知怎么就心头火起:“能有多吵?你这么大个人了,就不能懂事儿点儿啊。”
安雅愣了一下,自己,不懂事?
成涛说完就后悔了,他看着安雅苍白的脸色,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安雅,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安雅把人推开,进屋里拿了包,又走了出来。她很累,什么也不想说,经过成涛的时候低声说:“我回家住几天。”
“涛涛啊,来来来,过来看看你姐家小妞妞的照片,可亲了!”成涛妈的声音从客厅传了出来,成涛分神答应了一声,一转头,发现安雅已经进了电梯下去了。等他气喘吁吁地追到停车场,只看见安雅一个车屁股。
安雅在家住了半个月,成涛竟然都没过来接她。一开始安雅以为一定是婆婆不让成涛来接自己,后来时间长了,她就开始担心不是成涛出了什么事儿吧?匆匆收拾了一下东西,跟自家妈打了个招呼,安雅就自己跑了回去。家里面冷冷清清的,安雅一个人呆到中午,才等回来了成涛母子。两个人看到安雅都愣了一下,成涛哑着嗓子问了一句:“你回来了啊?”
安雅看两人脸色都不好,连忙问:“怎么了这是?”
成涛把老太太扶进卧室里,关上门走了出来,倒了杯水喝完了才说:“那天你走了,妈收拾家摔了一跤。”
“严重吗?”
“不要紧,不过需要休息几天。安雅,你,你以后别这么不懂事好吗?”
安雅心里有点冷,却没有反驳:“嗯,对不起。”
顾小盼递了块纸巾给安雅,安雅使劲擦了擦脸上的泪:“小盼啊,我那段日子真的感觉生不如死。工作没了,成涛好像不爱我了,孩子又闹腾。好在,孩子出生了,好在,是个儿子。”
7.
孩子出生后,安雅才发现这根本就是噩梦的开始。
成涛辞了工作,自己注册了公司,开始做自己的项目,每天见不着人。
婆婆经常抱着自家孙子跟人炫耀:“看,我家大孙子,乖吧。”
有一次安雅在楼下晒太阳的时候见了小区里一个小姑娘,特别可爱,不由逗了一会儿。婆婆抱着孩子冷眼看了半天,忽然说:“幸亏咱们家是个儿子,姑娘生出来都是赔钱货。”
安雅当时感觉就跟被人当街甩了一巴掌一样,那个小姑娘的妈妈更是脸色大变,抱起孩子就走。安雅喊了好几声“对不起”人家都没回头。
“妈,你怎么这么说话呢?”
“怎么说话呢?我说的是事实!可不姑娘就是赔钱货吗?你看你,也挣不了钱,还得涛涛养着。哎呀,我们家涛涛真是命苦啊,上有老下有小的……”
安雅手脚冰凉,后面婆婆说的话她都没听进去,只剩下那句“涛涛养着”“赔钱货”。
晚上成涛回来的挺早,吃过晚饭,安雅把孩子哄睡了,叫住了准备去书房的成涛:“成涛,我们好久没聊天了吧?”
成涛坐了下来,把安雅搂进了怀里:“啊,确实是呢。”
“成涛,明天我去请个保姆照顾宝宝。”
“嗯?不是有你和妈吗?干嘛还请保姆啊?”成涛咬了咬安雅的耳朵,两个人好久没有这么亲密过了。
“我想去上班。”
成涛顿了一下,坐直了身子看着安雅:“怎么想起来上班了?咱们家现在又不缺钱,你在家照顾宝宝不好吗?我不想你太辛苦。况且保姆多不放心啊。”
“成涛,我嫁给你不是来给你当保姆的。就这么定了,明天我去找保姆,我只是通知你一声。”
这些年安雅一直都和她的名字一样,安静文雅,成涛差点就忘记了,安雅并不是美羊羊,她是红太狼。
安雅辞了原来的工作,来了现在这个公司,转行做起了基金。
她从一个小基金经理做起,一年再次做到了华北大区销冠,年终总公司的年会上,她碰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夏堃已过了而立之年,却比当年更有魅力了。全场一半儿女人的目光都黏在他身上,直到他走向了安雅。
“安雅,好久不见。”夏堃举着香槟杯,目光灼灼地看着安雅。
安雅穿了一件黑色的露背礼服,头发盘在头顶,脸庞如玉,看到夏堃惊讶地笑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说呢?我是你老板啊。”
两人多年未见,聊起当年的事笑得东倒西歪,安雅才知道夏堃是公司的股东,虽然不大,但是身家还是让安雅吃了一惊。
“安雅,你过的好吗?我听说你结婚了。”
安雅眼中的愁闷一闪而过,立刻又笑颜如花:“当然好啊,我儿子都会走路了。你呢?结婚了吗?”
夏堃没有忽略掉安雅眼中的失落,只是淡淡地笑了笑:“那恭喜你了。我嘛,没有啊。他们都叫我钻石王老五,哈哈。”
年会以后,安雅发现从未在公司见过的夏堃在22楼要了一间办公室,一周会来两天。他似乎很闲,但是每次来了都会介绍几个客户给安雅认识。那些客户都是机构,几次下来,公司里就有了风言风语,安雅终于耐不住性子,给夏堃打了电话。
“夏学长,下班了我请你吃饭吧。”
安雅选的是一家公司同事不常去的川菜馆,要了靠窗的位置,刚坐下,夏堃就到了。夏堃没穿西服,而是换了衬衫牛仔裤,看起来年轻了许多,一坐下就笑了起来:“哈哈,没想到我多年前和校花吃饭的梦想时隔十年终于实现了呢。”
安雅却完全没心思跟他说这些有的没的,胡乱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学长,最近那些客户谢谢你。”
夏堃优雅地擦了擦嘴角,靠在椅背上看着安雅:“你要说那些客户的事的话,完全不必。我自己不能带客户,给谁都是给,不过是顺水人情罢了。”
安雅垂着眼皮,睫毛颤了颤:“夏堃,你很好。但是,我有爱人了。”
夏堃忽然探过去抓住了安雅的手:“安雅,我一直都没忘了你。我听说你的事了,你过的并不好。我希望你给我个机会……”
夏堃话没说完,就被人揪着领子拎了起来,一拳砸在了脸上。
成涛喘着粗气盯着摔在地上的夏堃,目眦欲裂:“妈的你算个什么玩意儿,当年就是手下败将,现在还想拆散别人的家庭!有钱了不起啊!”说完又想动手,谁知夏堃比他动作要快的多,一脚踹在了他肚子上,骑在他身上就给了他两拳。
安雅这才反应过来,周围已经乱作了一团,她拉着夏堃的胳膊想把人拽开,却发现自己根本拉不动。
“你们别打了!喂喂喂,别打了!”
最后三个人都被拎到了派出所,一个是上市公司的股东,一个是大公司的老总,竟然当众打架,警察叔叔苦口婆心地教育了半天,把人放了出来。
安雅站在鼻青脸肿的两人中间,一脑门的官司。成涛狠狠地瞪了夏堃一眼,拽着安雅就走。夏堃在后面大声喊道:“安雅,我不会放弃的!”
到了车里,成涛狠狠地砸了一下方向盘,青肿的脸都扭曲了。
“你上班就是为了他吧?李安雅,你怎么就那么不知足呢?我挣的钱还不够你花吗?你就非得找个有钱人恶心我是吧?”
安雅吃惊地看着成涛,男人眼里全是愤怒和嫉妒,她的心沉了下去。
“成涛,你就是这么看我的?”她冷笑一声,下车摔上了车门:“成涛,你好好想一想,你说的是不是人话!”
第二天,安雅就申请去了公司下属的信托公司,引起公司一片哗然。要知道,安雅已经是公司内定的华北大区总监了,她现在申请调离,简直就是放着别墅不住跑去住小木屋啊。
夏堃在停车场拦住了安雅,信托公司和总部不在一起,是独立运营的,安雅下来取车去报道。
“安雅,你就这么急着躲我?”
安雅叹了口气:“夏堃,我们不可能。即使我现在是单身,我们也不可能。你现在追着我,不过是因为我是你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得到的一样东西罢了,不是爱,你知道吗?别浪费时间了。”
安雅看着消失在后视镜里的夏堃,感觉心里终于轻松了许多。
“安雅姐,成涛他也只是喜欢你啊。你也不用这么狠心吧?”顾小盼小心翼翼地问道。
“狠心吗?他更狠。”
8.
安雅本以为调到没有夏堃的地方,成涛就安生了。他们的家来得太不容易了,安雅再说气话,也还是爱着这个陪伴了自己整个青春的男人的。可是,成涛做的那件事,终于把安雅惹怒了。
安雅那天和成涛分开后,忙着公司的事,一直没顾得上解释。她想着,自己把工作都安顿好了,直接拿结果给成涛看,更有说服力。成涛那人看着阳光,其实心思特别重,他自卑,即便现在有钱了,小时候骨子里留下的自卑仍旧如影随形。自己得照顾到他才行。
安雅开了门,宝宝上幼儿园去了,还没回来。安雅看了看时间,保姆应该是去接孩子。她之前特意给成涛发了短信,让他晚上回来吃饭。成涛没回,估计是在忙。
两个人这些年一直是这样,床头吵架床尾和,从来没有过隔夜仇。她把汤煲上,细细地切着土豆丝,成涛除了麻辣烫,就最爱吃酸辣土豆丝了。刚把土豆丝泡在水里,她就听见门响了。她探出去身子看了一下:“妈,你回来了啊。”
婆婆今天难得没有多话,看了安雅一眼,就进了屋。过了好一会儿才进了厨房,转了一圈,看到了一桌子的菜,才说:“安雅啊,涛涛说他晚上不回来吃饭了。”
安雅切辣椒的手一顿,锋利的刀刃切在了食指上,顿时血流如注。她连忙把手放到嘴里,却又被手上的辣椒辣出了眼泪,又急着去擦眼睛,眼圈刹那间火辣辣地疼了起来,眼泪再也止不住了。
“他怎么没跟我说?”
“他,他说你手机打不通。”
安雅嘴里含着手指,跑到客厅去拿手机,却发现手机上有一条位置共享,是成涛的微信发过来的。她点开看了一下,愣住了。是一家酒店的地址,那家酒店她去过,只有住宿,不提供餐饮服务,也没有咖啡厅,这么晚了,成涛去那里做什么?她忽然想起了婆婆刚刚的遮遮掩掩,不由的紧张了起来。她不知道成涛为什么会发那么个位置共享过来,但是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她把围裙扔在沙发上,拿着车钥匙跑了出去:“妈,我出去一趟,你看着点儿汤。”
那家酒店不远,顺着小区门口的路一直下去,不过二十分钟就到了。安雅感觉自己的手有点抖,她告诉了前台成涛的名字,说自己是来送资料的,小姑娘忙着玩消消乐,头都没抬:“2108.”
安雅记不清自己是怎么敲开门的,只知道成涛赤裸着上身开了门,里面的浴室里有个女声问了一句“谁啊”。她跌跌撞撞地跑下了楼,不知道成涛有没有追在后面。不过追与不追有什么区别呢?她没开车,二十分钟的路程走了两个小时才到了家,一开门就看见了成涛。
“安雅,你听我说……”
安雅把人推开,摇了摇头,进卧室锁门倒头就睡。
“小盼,我都奇怪我当时怎么能睡得着,一觉睡到大天亮啊。我实在想不通,他为什么要那么做呢?你知道我下午去飞云国际送的什么吗?离婚协议书。我现在觉得挺踏实的。就像背了好久包袱,终于可以放下了。”
“安雅姐,你不听他解释吗?”
“有什么好解释的?小盼,我不是不爱了,我只是有些厌倦了,累了,太累了。我爱他,可是我爱不起他的所有。”
9.
小盼又去了趟厕所回来就见安雅又喝完了一杯长岛冰茶,整个人迷迷糊糊,明显是醉了。
“安雅姐,安雅姐?”
“呵呵,成涛,你就是个王八蛋……王八蛋……”安雅趴在桌上嘟囔着,软成了一滩泥。小盼拽了几次都没拽起来。
小盼累的气喘吁吁,正想着这可怎么办呢,安雅放在桌上的电话响了。小盼瞄了一眼:大橙子。什么玩意儿?她直接挂断了。
看着已经睡着的安雅,小盼愁死了。
忽然,安雅的手机又响了。还是大橙子。是不是有什么事儿啊?小盼拿起手机接了起来,还没来得及说话,那边已经喊上了:“安雅安雅,你别挂,我在倾城呢,你在哪儿?你告诉我你在哪儿好吗?”
小盼愣了一下,大橙子?大成子?成涛!他怎么会知道安雅姐在这儿?
“呃,那个,我们在最里面……”
成涛听见小盼的声音顿了一下:“好的。”说完就挂了电话。
小盼虽然白天就见过成涛了,可是还是被惊艳到了。这个男人应该已经33岁了,可是一点都不老,剑眉星目,个子很高,看起来很沉稳的一个人。
“你好,我是安雅的老公,成涛。”
“哦,你好,我是安雅姐同事,顾小盼。”
“谢谢你照顾安雅,我现在要带她回去。”
小盼愣了一下,拦住了成涛:“安雅姐应该不愿意见你吧?”
成涛眯了眯眼睛:“她跟你说什么了?”
“她说她不是不爱你了,她累了。她,她说她爱不起了。你在酒店……”
成涛绕过小盼抱起了安雅,安雅挣扎了一下,似乎是感觉到了怀抱的熟悉,很快就安静了下来,整个人都窝在了成涛怀里,含糊不清地喊了一声:“成涛……”
“嗯,是我。”
“成涛……”
“嗯,我一直都在。”
小盼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人。成涛和安雅像是一个独立的世界,他们紧紧纠缠在一起,谁都插不进去。
走了几步的成涛忽然又站住了,回头看着小盼,笑了一下:“不管你信不信,那天我陪客户吃饭,新来的服务员不熟练,把汤洒在了我俩身上。没办法,我只能最近找了个酒店开了间房换衣服。哦,对了,那位客户今年五十一,我私下叫她阿姨。”
小盼目送着两人消失在酒吧门口,心里像是少了什么东西,她拨通了老公的电话:“喂,你还要几天才回来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