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侣的姿态

朋友圈里发现了一张照片，是2017年度美国《国家地理》杂志举办的全球摄影大赛中国赛区人物类一等奖的作品，作者是丁祖和。

文：星絮，照片摄影：丁祖和

那是在一节飞驰的列车上，一位老者出家人坐在座位上，正低垂双眼，端正地打坐着，他僧衣庄严。和他相对应的，他前后左右，是普通在家人，男女老少都有。有的身体歪斜着，有的趴着，有的头耷拉地靠着，还有的在座位上躺平了……这和出家人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

记得在我少年时期，我看过一部很出名的电影《少林寺》，是讲隋朝末年，河南嵩山少林寺十三棍僧救唐王的故事，那首片头曲依然有印象：坐如一口钟，站如一棵松，行如一阵风，卧如一张弓。这就是形容僧人的威仪。

我们世间人太熟悉我们的众生相了，就如车厢里东倒西歪的男女老少们，以至于熟悉到我们早已习以为常，融为一体而浑然不知了。尤其是在长途列车上，困了当然就睡去吧，还管他什么姿态呢？

说来真巧，我坐了一趟厦门至上海的动车（比高铁要多两小时五十分钟），真是那张照片的真实版再现：椅背调到最低，尽量四仰八叉；脑袋趴在小桌板上，长头发散开几乎要拖到地上；吱吱大啃大嚼鸡翅鸡爪的，大声打电话的，孩子的欲求得不到满足的，用哭闹撒泼向妈妈申诉……

我们会觉得这是红尘中的真实，可也许隐隐会觉得人生是苦的，或许是去某个城市谈生意，或许是回老家看望父母、孩子，也或许是去别的地方旅行，又或许是要完成一件事情。总之就是，这个身体无法在家里的床上舒舒服服地躺着，只能在动荡的列车上东倒西歪。

由此我想起佛家讲身口意三业，分别是指我们的身体、嘴巴和念头想法（意识，也指起心动念）造作的无形能量。如果说身体的“杀、盗、淫”，嘴巴的“两舌、恶口、妄语、绮语”，还有起心动念的“贪、嗔、痴”这十种恶业听起来很可怕的话，可实际上我们不自觉中每天都在造作，只是我们太习以为常而不认为这是作恶。比如随手打死花园里的昆虫（杀生）；拿公司的信封寄一封家信（偷盗）；为了让公司的小姐帮自己忙这忙那，经常吹牛（妄语）或讲些漂亮的话（绮语），也可能看某人不爽，背地里说说他的坏话（恶口），或听到别人的八卦，自己不知真假，又传播了出去（两舌）；更不要说思想里面的不好念头，几乎是不停息地蹿出来。

这还真的没有办法，凡夫与佛的差别就是那样大，大到令人绝望。虽然佛陀说凡夫本来是佛，本具佛性，但因被烦恼无明障蔽而不能显发。而代表了三宝（佛、法、僧）的出家人，一生修行，他们的首要任务，就是时刻观照，守好自己的身口意，他们的姿态，是让凡夫的我们看到一个修行人去妄显真的过程。

可是往往，因为我们不知道而又少见多怪，比如认为礼佛仪轨中燃香拜佛是迷信的表现，却不知是通过下跪磕头叩拜，来降服我们内心的自大和傲慢。只有经常这样做了，并且心里明白这么做的原因，那么慢慢地，对自己的身体不那么执着了，对周遭的人和事也不那么执着了。这才是相信的意义所在。 

朝圣的一行人，带队的是杨培爷爷，图片来自剧照

最近看了一部纪录片《冈仁波齐》，能深切体会到藏民们虔诚朝拜的心。那种七步一次磕头（五体投地），从康芒到拉萨，全程1200公里，沿着318过道，海拔4500米。途中他们经历了暴雪、曲珍孩子的出生、拖拉机轮轴折断、杨培爷爷的去世、山路、雪地、水洼地、山顶滑坡，那种艰辛难以想象，他们却没有一声抱怨，一直那么平静而自在地面对，还尽力帮助途中的陌生人；到达拉萨，他们依止的喇嘛因为有事没有及时接他们，他们依然是感恩。这才是真信佛，真修行。这段朝拜，也是他们人生的一个缩影，相信有了这个经历，世间没有任何的苦难能够打败他们，这就是他们的生活姿态。

暴雪中，图片来自剧照

一张照片，一个威仪的姿态，让我们看到人的精神世界的不同。人世间，一千个人有一千个人的活法，人们愿意按照自己的意愿去过一生。各不打扰，相安无事，就像那帧照片，各人有各人的姿态，无人强求一律。只是当我们真正明白一些道理后，我们更愿意选择一种比较理想的方式，更美好、更庄严、更受人敬重，对于那一瞬间来说，就是一个姿态。

朝圣途中的小女孩，9岁，图片来自剧照

说起僧人的姿态，曾经有一个瞬间，非常令我感动。那是在我们的指导寺院，有一次我们排队等待进斋堂过午斋，迎面走来五、六位非常年轻的法师，排成前后一列，年纪最大的也只有二十出头，小的只比我家小宝大了一两岁。他们满头大汗，手里都拿着大铁锤等工具，身上灰色的五衣僧服都被汗浸湿了不少，原来他们上午出坡劳动，去后面工地整土采石。约莫就是两、三分钟的时间，他们又整齐地排成一队从后面过来了，这时已经擦去整头的汗，并换上了深褐色的僧衣还有搭衣（戒衣），结着手印，庄严而威仪地走到居士前面，整齐地列队，走进斋堂。

当时我真的被震撼了 一下，这个年纪的世间人大部分依然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除了读书玩耍，基本也不劳动。要说姿态，或者说是生活态度大约主要就是偷懒、追星、赶时尚、打游戏、谈恋爱，总之跟着主流走。那些愿意认真读书、以期通过知识改变人生的年轻人就是时代的佼佼者了，而他们只要读书好，能挣钱几乎就是主流价值的唯一评判了。而年轻的法师们，即使在汗流浃背的疲累中，仍是整顿衣容，人前总是庄严相，令人肃然起敬。

现在年轻的出家人，绝非过去世人想当然地认为的那种，因受到生活的巨大挫折而遁入空门避世的人，他们是要寻求宇宙和人生的真相，想要超越生死和轮回，便自愿选择剃发染衣，远离世间贪欲。他们劳动、学习、修行、做利益众生的事情，无论如何都值得世人恭敬。他们学习佛陀的言行，在世间弘扬佛法。

在他们身边，永远看不到有抖脚、跷腿、公共场合大声喧哗或者吃东西等等的放逸表现，你能看到的，永远是良好的威仪，无论年长年幼，僧衣多新多旧，永远是最庄严的姿态。

由此，从一个简单的姿态中，也能窥见一种人生态度，如同那张得奖的摄影作品，选择哪一种姿态，便是选择哪一种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