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记忆•爆米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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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面对琳琅满目高档精美的零食,我们仍然时常怀念昔日吃爆米花的感觉和炸米花的情景,它就像冬日阳光一样温暖、母亲乳汁一样甘甜、露珠花蕾一样鲜活地存在一代人的记忆里。
爆米花是由稻米或是玉米经过高温高压膨化出来的食品,膨化它们的装置叫“炸花机”,膨化过程叫“炸米花”。由大米膨化而成的爆米花像槐花一样洁白晶莹,由玉米膨化而成的爆米花则像菊花一样璀璀黄灿,它们粒粒似珍珠颗颗如玛瑙,看上去让人心生欢喜诱人食欲,在那个农村的孩子们还没有什么零食的年月里,它给我们味蕾的刺激太美妙了,以至我们向往过年一样向往“炸米花”的吆喊声在村巷子里响起。爆米花是吃多了会上火的食品,所以只有在冬日或早春的季节里才有人挑着炸米花机走村穿巷。
“炸米花!炸米花”,熟悉的吆喊声从村头响起,那个常来我们村炸米花的大个子张老汉颤悠忽扇地挑着一头是炸花机一头是风箱和煤的担子踏着皑皑白霜健步走来。我们欢喜地从屋里纷纷跑出。老汉把担子歇在村中一个避风向阳的墙角里,然后又口里喷吐团团白气吆喊了一两声,其实他不用再费力吆喊,早有妇人经不住自家孩子的哭求从米缸里搲来了米,他只要炸了第一锅,那开锅时犹如放炮响彻全村的声响比他的吆喊声效果好多了。老汉把妇人端来的米倒进自己带来的当作度量容器的搪瓷缸里,一瓷缸米为一锅,炸一锅稻米花收费一角钱,一锅玉米花则须一角五分钱。一般搲来的大都是稻米,鲜少玉米,因为丘陵地区只要不是旱灾年景是很少种植玉米的,毕竟种玉米没有种水稻经济效益好。搲来的玉米都是菜园边角地零星种植所产。炸花机是由一个炉子和一个两头小中间大像纱穗又有点像炮弹的锅组成,炮弹形的锅横架在炉子上,锅的一端有一个方向盘一样的摇柄,摇柄与锅之间有一个时间兼气压表。老汉用铁钩捅开炉火,往里添加了两小铲煤,然后坐在马扎子上一手摇转炮弹似的锅一手抽拉风箱 ,随着风箱呼哒呼哒地响,火苗一闪一闪地升腾起来,一股新奇好闻的煤烟气息弥漫在村巷里。待到锅预热后,老汉用一铁钩钩起炮弹似的锅,打开锅盖,竖起来的锅又变成了一条被拎起来张着嘴的大草鱼,老汉把搪瓷缸里的米倒进鱼嘴里,盖紧盖子,把竖起来的锅重新横架在炉火上,继续摇转摇柄,继续抽拉风箱。
炸米花看似简单实是一项技术活,虽有气压表和时间表作参照,但也不能全依赖表上的数据,还要靠操作者灵活掌握火候。如果生搬硬套表上显示的数据来开锅,往往炸出的米花不是黄了就是米粒没有充分膨胀开的次品。张老汉技术很好,他不看表全凭自己的感觉掌握时间火候,炸出的米花绝无次品,每一锅出来的都是白花花胖乎乎的米花。要开锅时老汉大声说:“都离远一点!”
围观的我们知道要开锅,纷纷捂起耳朵退到远处,有胆小的小伙伴撒腿便跑,他起跑比我们早,比我们快,比我们跑得更远,他警觉地站在那里翘首观望。
老汉操起放在风箱上的铁钩和空心铁棒,用铁钩钩起锅炉,把锅嘴的一头放进一条长龙口袋里,长龙口袋的口端是用废旧轮胎皮卷就的,后面的部分用网布做成的,就像一个巨大的鱼鳔,尾端是通的,用细布条扎死。口端的轮胎皮上有一个孔洞,锅盖聁上有一根短尾巴似的铁桩,老汉让铁桩从洞孔穿出,用空心铁棒套住铁桩,然后一脚猛踩铁桩根部的地方,锅盖被打开了,“嘭”地一声,一股强大的气流裹携着雪白的米花冲进长龙口袋里,一股蒸汽从长龙口袋网眼里升腾起来,在长龙口袋的上方和老汉的头顶上氤氲弥漫。强大气流冲出锅炉发出来“嘭“地一声犹如开山放炮般的响。响声过后我们又围拢过来。老汉解开扎在长龙口袋尾端的细布条,炸这锅米花人家的妇人早拎着笆头等待在那里,老汉将解开布条的长龙口袋尾端投放进笆头里,雪白米花似一道瀑布冲进笆头里。来时一碗米去时一笆头花,妇人拎着笆头满脸喜色地前面走,她的孩子一蹦一跳欢快地后面跟。
老汉开始炸下一锅。几次激动人心的炮声过后,老汉被炉火烤得热了起来,他解开黑棉袄的扣子,露出里面的黑马甲;帽子的两个耳焐子早卷起来系在帽顶上,由于匆忙帽带没有系紧,此刻一只耳焐子耷拉了下来,随着老汉低头抬头扭头等动作一上一下地忽扇着,好像鹰折断了的翅膀,艰难地扑扇着;老汉的脸上手上沾满了烟灰,面色苍苍十指黑。他的生意正值鼎盛,吃中饭的时候仍有很多人家源源不断地端来米,有的人家是第二次来炸,还有第三次来炸的。张老汉忙得不可开交。父亲认识张老汉,他诚邀老汉来家吃饭,张老汉婉辞推说不得手,父亲就叫母亲盛了饭菜打发我们送去,尽管如此他也顾不上吃,接过饭菜放到风箱上接受烟灰的光临。
我家炸了两锅米花,一锅是我领着弟弟在上午炸的,张老汉不知道我们是谁家的孩子,收了我们的加工费,一锅是在午后炸的,这锅自然没收我们的钱,他说回去搲米来还给你们炸两锅!我和弟弟受到别的伙伴没有的优待,有种自豪感和优越感。
午饭前,我们兄妹姐弟几人似一窝鸡鸭围着笆头一圈手抓米花往嘴里送。生性好动的三弟脱了帽子,装了一帽壳廊米花跑到外面边吃边耍玩,米花撒了一地,引来一群母鸡紧张又欢快地追逐在他身后。爆米花跑气就不好吃了,母亲把午后炸的那一锅倒进瓮子里,用雨衣包裹破棉袄封堵瓮口。
爆米花口感甜丝丝的带点锅巴的香味,它不易果腹,也不腻人,让我们越吃越想吃,总也吃不够,总也吃不饱,吃起来总是停不下来,直到嘴干舌燥或者吃完方才终止。到水缸前拿起水瓢舀起一瓢凉水饮驴似的咕咚咕咚猛灌下去,这时候才感到肚子饱胀。可是这饱胀的感觉犹如昙花一现,持续了片刻就消失了。
半下午时分来炸米花的人逐渐稀少了,冷场中张老汉息了炉火收拾挑子离去了,热闹了一上午的场地彻底地冷清了下来,只留下一滩炉渣灰慢慢地散发着余温和遗撒一地米花引来三五只母鸡争食。最后母鸡们也离开了,我望着那滩炉渣灰心中竟涌起一丝淡淡的怅惘失落,这样的怅惘失落感转瞬即逝,被雪白的米花带来的快乐所替。
在后来有了温饱的年月里有一种“敲白糖”的叫卖声时常在乡村响起。我们盼望听到“炸米花”的吆喊声,也盼望听到“敲白糖”的叫卖声。所谓的白糖就是大麦芽和山芋熬制出的糖稀,冷却后固化成白色岩石状糖块。出售时要用一把小铁铲和一把小铁锤叮叮当当敲成一小块一小块,“敲白糖“的叫卖声由此而来。叫卖声响起,母亲在家时常用稻子去换,母亲和父亲不在家我们就偷搲稻子去换,父母从地里回来时自然不敢向他们透露半分音息,但这事瞒不住他们,很快就由奸细向他们告密,这个奸细就是我们最小的妹妹,她用稚嫩的童音含糊不清的口齿说得我们惊心动魄。我们怀着惶恐和愧疚等待母亲和父亲的责罚,他们没有骂我们,更没有打我们,母亲只是轻描淡写地责问叮嘱了几句:你们认识称吗?知道看称吗?下次大人不在家不要偷拿粮食去换东西吃!
“白糖”很有黏粘性,它与爆米花相遇时就诞生了砖块一样的米花糖和乒乓球似的饭团。于是村巷又多了一种叫卖声。米花糖和饭团的成分都是爆米花和白糖,只是形状不一样,叫法不一样。把固态白糖放在大铁锅里加温融化至糊状或者在糖稀还没有固化时倒入爆米花,掺和均匀,平摊到案板上用刀切划成块状,这就是米花糖,抓一撮放在手心里,抟成团再像搓元宵一样搓成圆球,这就是饭团。我们常能吃到爆米花和白糖,却很少能吃到米花糖和饭团,母亲说米花糖和饭团的味道都在爆米花和白糖里,吃了爆米花和白糖就等于吃了米花糖和饭团,若再去米花糖和饭团就是奢侈。所以母亲很少给我们买米花糖和饭团。
当年盼望吃米花的我们在爆米花的温暖香甜中一点点长大,又在对爆米花的追忆怀念中慢慢老去,当年那片刻间的怅然失落常存心中,挥之不去,再也找不见曾经的单纯和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