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 | 玉板毁金汤
一
夜色苍苍。时中秋已过,风转寒凉。蔡持正合了木窗,把秋气关在外面,回头坐到小小书案边。油灯如豆,因关了窗子空气不流动了,倒是明亮了起来,把他的影子投射到身后的纱帐上,纹丝不动,沉重如山。
蔡持正看了看床头铁架笼上的鹦哥,准备投点食,却发现鹦哥头栽栽地在打瞌睡,许是蚊虫吃饱了?岭南深秋依旧蚊虫肆虐,也许再过个把月就可以把蚊帐收起了。不断有小虫儿往灯火扑了过来,飞得快的冲入灯芯,在蓝色火焰中烧出一朵黄色火花,化作一缕黑烟消散,飞得慢的,还未入火便失去了振动翅膀的力道,一头栽入下面盛放着灯油的碗里,垂死挣扎几下,便渐渐陷入油脂的包裹之中,不再动弹。
他没有去撩拨鹦哥,回过身来,把鬓边的白发往后理了理,夹入耳后,伸手握了握绾在头顶的发球,干枯而净爽,今日不用收拾,再反手捋了捋花白的胡须,通顺练达。可以,蔡持正对自己说,今日可读书一时辰,亥正入睡,明日闻鸡起舞,不可耽误早晨锻炼身体。
每日早起早睡,健康饮食,不懈读书与锻炼,身体居然渐渐恢复了七八成。前年刚流放到这瘟疫蔓延的地方,他大病了一场。蔡持正对自己现在的生活状态非常的满意,虽然已经远离了帝都的权力中心,却也远离了烈焰,尽管不能再趋光飞舞,却也不至于在火山口上化作灰烬,或者埋尸油脂,永不超生。朝堂既远刀霜敛,人生也许就是如此,当官场上的权斗如烈火熊熊,我既已不能煽风点火,那便修身养性,避避风头也是好的。他想起那些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的政敌们,嘴角掠过一丝冷笑:等着吧,河东河西咱们山水相逢。荆国公仙去已经五六年,太后全面掌权,司马光这个老不死的榆木脑袋重新上位,新法能臣都死的死,贬的贬,冤狱横行,可你们又能猖狂几时?荆国公和我们的新法虽然动了你们利益,但最终都是为大宋天下,为皇上的利益着想!你们等着看新皇亲政,太后便罢了,你们这些宵小定然死无葬身之地!
蔡持正想到心情激动处,不由站起身来。我一定要重整新法,光我大宋!高大的身躯彻底遮掩了火光,他伸出清瘦的手指,在口中沾湿指尖,食指和拇指一搓,掐灭了原本微弱的灯火。
二
夜鹰喝了好些酒,不过骑行发汗,秋风一过,倒觉着有点虚,便随便找个路边靠了车子,刚在人行道上坐下来,就听到有人过来说话:“兄弟,讨个人情!”
“你我素昧平生,胡说个什么东西?”夜鹰抬头看看,是个道士。
那葛袍道人不再说话,只是伸过手来,食指在夜鹰的额头上轻轻一点。
夜鹰沉默了下来,低头静了许久,然后抬起头来,“可是,我不认识你帮过的人。”
白胡子道士转身和夜鹰一起坐了,眼睛清淡地看着前面街景,“你不用认识,这世间机缘,原本和能量守恒一样,总有一天会回到你身上。”
“我能帮你什么呢?”夜鹰侧了头,看着那老道士的胡须在呼吸下垂坠不动,他大概一分钟呼吸三次,修为极深。
“当年你曾与贾长沙论道,”老道士说,“是个有道缘的人,老道士我今天想收个人,奈何他逆天抗命,不肯回头。你且随我去看看。”
“你怎么知道的?”夜鹰有些惊奇。
“我司马承祯也算是有些修为,”老道士嘴皮不动,声音好像从腹内发出,“天眼一开,人世前尘知道些倒也不要奇怪。”
“你既有如此本事,”夜鹰心中明白了,冷笑道,“找我作甚?你茅山派术法奇特,神通广大得很呀。”
“真难听,”司马承祯说,“我们是上清道派,给你们一说真丢了档次。”袖袍一舞,站起身来,“别管啥派,天下道友,你来不来?”
“你等我锁好车。”夜鹰话刚出口,却听得耳边风声大作,眼前灯火辉煌的街景扭曲成无数飞舞的萤火虫,从身边擦肩而过,带起呼啸的气流,吹得眼角泪花纷飞起来。
三
“我不信鬼神。”蔡持正有些警惕地看着面前这两个人,“你们这些,不过幻术罢了。”
“确实。”司马承祯微微一笑,将手指上的鬼火对油灯一指,那幽蓝色的火焰便穿空而过,点燃了灯芯,“我知道你不信。”
“可是你这手漂亮啊,”夜鹰伸了下大拇指,“得空教教我。”
“你们走吧,”蔡持正从床上起了身,就着灯火仔细观察了下白胡子道士和旁边奇装异服的中年人,“再不走,我就叫人了,这里虽是贬所,还是有不少青壮兵丁,两位讨不了好处。”
“他是真的不怕啊,”夜鹰回头对司马承祯说,“他既然不怕,就不会信,咱换个人就是了。何必纠缠?”顿了顿又指着一丝不苟的书案上镇纸毛笔墨砚的摆放,“这是个有强迫症的人,这种人心思偏执得厉害,办事时法不容情,翻脸不认人的,何来道心?茅山仙师,你看走眼了。”
“此言差矣。”司马承祯也不管蔡持正,自顾和夜鹰聊天,“天下皆以为修道之人,闲云淡雨,万事皆空。其实你不努力理解高深道法,不努力学习自然变化,不努力采药炼丹,不努力进身仙位,是成不了什么事的。入了门径,偏执之人更易得道。”
“哦?”夜鹰端了书案上的一个笔架,仔细端详,忽然像悟到了什么,“上清派也是走的符箓路线?感情你是在完成任务,方便自己位列仙班?”放下笔架,又拿起镇纸,“那也不用找这么个人哪?”
“找我怎么了?”蔡持正倒是执拗起来。“炼丹画符,修身求道从来不比治天下困难。”
“哎哟,刚在床头给你说的话,你倒是听进去了啊,”夜鹰冷冷一笑,“那你情我愿的,干嘛不跟我们走?”回头对司马承祯说,“咱们走吧,王安石,苏轼哪个不必他强?悟性简直是天上地下。”
司马承祯蠕动了下嘴唇,长长的白胡子也抖了抖,“先师祖华存天尊进身金仙收箓王安石了,苏轼阳寿未尽,不可逆天……”
“你们不要直呼荆国公名讳!”蔡持正把袍子披在身上,“我身体好得很,无病无灾,你两个怪人莫名其妙地跑到这里来咒我阳寿已尽?”
四
“看来你也没把握?”夜鹰也是奇异,问司马承祯,“你又通晓我当年与贾长沙之事,这么大本事,怎么吃不准?”
“你那是前朝旧事,贾长沙升天多年,”司马承祯微微一笑,“我在唐时便已经羽化,自然知道。但是后面的事情只能靠算嘛,苏轼还有得活,而他——”
“我怎么?”蔡持正问道。
“这也是我奇怪的一点,”司马承祯摇摇头接着说,“按命理你该病入膏肓,几日内便脱离肉身。”转过头望向夜鹰,“这也是我把你拖过来的原因。”
“哼!”蔡持正愤愤地插话,“真是胡言乱语!我自追随荆国公为皇上革变律令,官至右丞相,诛杀多少奸险小人,邪魔外道,想必是与你等结下了仇怨?官场虽有起伏,世事皆在人为!我岂会信你等这些鬼神之论?”
“诶,你家小呢?”夜鹰换了个话题,“怎么没陪你流放?”
“为国赴难,带什么家小?!”蔡持正义正言辞。
“什么年纪了,还这么愤青?”夜鹰笑了,“总不是孤身一人吧?那可挺凄惨的。”
“不惨。”蔡持正脸色不变,“总有一日我要重入朝廷,跟他们清算以车盖亭诗集污我清白的旧账!我一定会好好活到那个时候的。”
“有个小妾陪他一起流放到这里的,两人感情还挺好的。”司马承祯好像明白夜鹰的意思了,接了话。
“她死了,死在瘟疫里。”蔡持正脸色在灯光下有些泛白,“我答应了她,一定要活下去,直到回去为那些被乱臣污蔑构陷的天下肱骨讨个清白,那些让她死在这烟瘴之地的贼子,也一定要付出代价!”
“戾气很重啊。”夜鹰点点头。
“琵琶是他年轻时买下的,”司马承祯并不管他,“流放到岭南的时候,只有琵琶主动跟着他,其他的亲人都是避之不及,毕竟这个年月,流放到新州相当于有来无回的死罪。”
“家国在上,名声在下。我绝不能死在这里,我也绝不会跟你修仙问道。”蔡持正一字一句咬着牙说,但是声音迟缓,不像先前干净利落。
“其实我关注你很久了……”司马承祯叹了口气,“两人感情也真是好,刚来岭南时,”他回头指着床前铁架笼给夜鹰看,“他还训练这小鹦哥一本事,只要他一敲响板,这鹦哥就叫唤‘琵琶,琵琶!’那小妾就会进来相谈,咱们这丞相也算是懂得风月之人呢。”
“哦?”夜鹰笑笑,低头去看那鹦哥,那鸟儿却只是自顾着瞌睡,并不理人。
“人死万事空。”蔡持正笑了笑,“板儿都扔了,休要提了。两位可以离开了,待我重整朝纲之后,天下安定,必将亲身至五台山多谢两位点化之意。”说完两手相揖弯腰一拜。
五
“人又赶客了,走吧?”夜鹰往空中一跃,带着司马承祯一同消失了。
蔡持正跌坐在床边,摸了摸自己有力的心跳。冷静下来,冷静下来,这不过是一场梦。我一定能调整自己,好好休息,鬼神之说,仙道之术,不过无能之人妄想罢了。
琵琶,琵琶,不能想她!她只是众多小妾中一人罢了,她不过是为了报恩,才陪我流放,却不幸染病罢了,我定不能为了她松懈我的天下之志!她也算是有义气,不过再多的软玉温香,也不能挡住我革新天下的脚步!蔡持正静下心来,却没有熄灯,他惧怕那无尽的黑暗会摧垮他。
“噼啪!”窗外忽然想起熟悉的声音,那是两块玉板相叩,声音清脆急促,在黑夜里无比的清晰,鹦哥忽然醒了过来,伸直了头颈,大声叫了起来:“琵琶,琵琶!”熟悉的声音像电流击穿了蔡持正的神经,琵琶啊,琵琶!声声如惊雷,刹那间击破了心里的层层铠甲。蔡持正突然放声痛哭起来,在琵琶死时,在琵琶的葬礼上,都不见他这样的哭过。原来那些痛苦,都深埋在心底,并不是消失不见了。我日积月累堆砌的金汤城池,原来是这么不堪一击!
蔡持正踉跄起身,拿起书案上的笔来,在桌面上一挥而就:
鹦鹉言犹在,琵琶事已非。
伤心瘴江水,同来不同归。
蔡持正心中郁结,连声咳嗽,带出一些血丝来。他终于知道,那些分别后的某个夜晚,那些往事追杀而至的某个瞬间,真正的痛苦袭来时,故作坚强没有用处,我们避无可避。
窗外的司马承祯向夜鹰一拱手,夜鹰却懒得回礼,神情有些郁郁,只是将手中两块精致玉板扔在地上,“天若有情天亦老,人若有情死的早。送我回去吧,咱们山水相逢。”老道士一挥手中拂尘,夜鹰便渐渐隐去了。
蔡持正从此身体状况日差,不久羽化而去,人间刚烈,俱化为空,只留后人评说。
夜鹰附注:蔡确(1037年—1093年),字持正,泉州郡城人,北宋大臣,哲宗朝宰相,王安石的主要支持者之一。因车盖亭诗案引发北宋旧党对新党的大规模清洗,死于流放之地,被宋明史定为奸臣第一位,实为政治污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