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如此热爱金瓶梅——六十二回评
第六十二回 潘道士法遣黄巾士,西门庆大哭李瓶儿
(第六十二回 潘道士解禳祭灯法,西门庆大哭李瓶儿)
一、三日三夜
李瓶儿的死常让我联想到林黛玉的死。《红楼梦》的未完给文学史留下了永恒悬案,林黛玉究竟如何死的呢?我想如果“质本洁来还洁去,强如污淖陷渠沟”、“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是她夫子自道,那多少有点自绝的味道。可是《红楼梦》毕竟太美了,美得像神话,又像童话,即使是死亡也要描绘得如此饱含诗意,这固然好,但也失去了一些真实感,犹如美玉一般温暖怀抱,却难像楔子一样打入人心。因为,真正感动现实中的人们的,是那些心灵的震撼与共鸣。
《金瓶梅》里李瓶儿的死就是这样的真实,这样的震撼人心。在这样的死亡面前,你焉能不倍感窒息?焉能因为其中荒诞的性就对之嬉皮笑脸?面对这样的死亡,这一回的回题用了最简单的两个字——“大哭”,这是很俗很俗的说法,然而正是这个很俗很俗的说法,真正地从情感上、在心灵上打败了人们。那是因为西门庆是一个男人,一个恶人,一个对生老病死完全无能为力的普通人,当他毫不掩饰地为了一个女人的死亡大哭,那份无法抑制的情感,犹如潮水一般涌来,这一刻爱停止了,恨也停止了,“世上万般哀苦事,无非生离与死别”,作为读者,我们静默了,那是因为我们在死亡面前也变得严肃,变得沉重……
《金瓶梅》的这几回是全书最动人的篇章,我甚至认为它们可以媲美任何一部伟大小说!而第六十二回就是这个核心的核心,通过九月十三日起三日三夜细细编织的故事,详细描摹了李瓶儿临死的过程与心境,至九月十六日凌晨李瓶儿即在孤独中悄无声息地死去。忆彼李瓶儿嫁入西门家时,也是独守空房三日三夜,到第三天夜里准备上吊自杀。待李瓶儿死后,西门庆三番大哭,肝肠寸断,似乎又可对应花子虚烧灵后李瓶儿三次痛心疾首地屈身恨嫁。而李瓶儿死后,众妻妾对西门庆的哀伤流露出强烈的醋味和敌意,仿佛又与李瓶儿“情感”西门庆后众妻妾丫头一起调戏她相呼应。而花大来探望,应伯爵来哭丧,又遥对追欢喜庆时应伯爵为花大之事拍胸口逞英雄……总之,作者将对李瓶儿的深情,用最自然的方式,融入到最紧密的文本结构里,写就了一段最令人难以忘怀的感伤。也让无数读者在这样的死亡面前,在这样的文字面前,痛切地审视自己的生活,回味自己的人生……
二、九月十三日
经过上回九月初九起四个医生的轮番折腾,李瓶儿的身体每况愈下,日薄西山。本回开头,李瓶儿已经无法下床,“饮食减少……把个花朵般人儿,瘦弱得黄叶相似”,为了抵挡经血带来的恶臭,“只在床褥上铺垫草纸……教丫头只烧着香”。
所有的医生都无能为力,所有的问卜都是凶非吉,在恐惧与求生的孤独里,李瓶儿又梦见花子虚,西门庆是不信鬼神只认“人死如灯灭”的,然而此时他也只好按着应伯爵们的建议,为她请个潘道士来驱除邪祟。他是痛苦的,却也是肤浅的,他希望给她最后的安慰,然而事实上,直到此时此刻,他依然不能理解她的悲伤。
西门庆道:“你若害怕,我使小厮拿轿子接了吴银儿,和你做两日伴儿。”
李瓶儿摇头儿说:“你不要叫他,只怕误了他家里勾当。”
西门庆道:“叫老冯来伏侍你两日儿如何?”
李瓶儿点头儿。
李瓶儿和吴银儿毕竟是同龄人,然而她宁可与老冯相伴也不想见到吴银儿,难道真的是害怕耽误吴银儿妓女的工作吗——付钱不就行了?她是害怕见到吴银儿,害怕从她身上的味道联想到花子虚(当然,公平地说,身为干女儿,吴银儿又怎能置身事外呢?来日李瓶儿死后尚且给她留下礼物,她才流了点眼泪作为勉强的报答)……而老冯,毕竟是她的奶妈,或许这时候老人家能给她母亲般的安慰吧。
粗心的西门庆想不到这一层,他甚至在第二天还带着花大来探病:
“见李瓶儿睡在炕上不言语,花子由道……那李瓶儿只说了一声:‘多有起动。’就把面朝里去了。”
李瓶儿半点也不愿见到花家的人,更何况是花大第一个提议要准备棺材为她冲喜,此时的她,听到任何一个“花”字,不是锥心的难过吗?
三、九月十四日
十三日的夜里一宿无话。只是我们可以想见,李瓶儿会不止一次地梦见花子虚,会在独自无眠中暗暗落泪,泣不成声。这时候她对自己的死亡已经心如明镜,除了心有不甘,大概最放不下的就剩下那番罪孽了。然则,大错早已铸成,罪孽无从消减,梦中花子虚的形象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凶恶,谁能给她安慰呢?
每当读书至此,我都特别佩服西方宗教关于临终告解和忏悔的“设计”,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性格里阴暗的一面,每个人都有一些不可告人的错事,这些暗黑的经历和情绪压抑在心中是痛苦的,如果在临终之前得到宣泄,甚至得到高于人间的“统治者”——神的谅解,那么他就可以放下苦难和自责的包袱,可以带着对一生的美好和幸福的记忆安然离开,这难道不是对临死者最大、最好的安慰吗?
当然东方宗教并非没有这样的“设计”,只是东方人比较含蓄,不愿意亲口说出自己的罪孽——或许也害怕有辱名声,于是干脆在死后一起“打包”给宗教“办理”,譬如李瓶儿——
“与王师父些银子儿,望你到明日我死了,你替我在家请几位师父,多诵些《血盆经》,忏忏我这罪业”。
李瓶儿不说,王姑子是不会明白她有什么“罪业”的。在王姑子眼里,李瓶儿这样的富贵娘娘要什么有什么,人生还能有什么遗憾呢?所以她不过是口头为她“祈福”几句平安吉利的话,她来探望李瓶儿的目的不过是在印经问题上吐槽一下她的冤家同行薛姑子,更想看看有没有顺手可捞的油水……
接着老冯来了。这个奶大她的奶娘,这时候早成了西门庆和王六儿的“马泊六”,来到西门家也不过是抱怨一下家里的咸菜如何如何,她才不关心李瓶儿是祸是福……
所有的人都盲目、自私,对李瓶儿的死都无动于衷;所有名义上的“姐妹”没有人来看她;甚至这天夜里西门庆还在隔壁的潘金莲房里过夜……只有李瓶儿,还在通过最后的“牵挂”尽力表达着对人生深情的不舍。
“李瓶儿教迎春把角门关了,上了拴,教迎春点着灯,打开箱子,取出几件衣服、银首饰来,放在旁边”。她最后一次利用自己的财物,发布自己的遗嘱:
王姑子——“五两一锭银子、一匹绸子”。
王姑子大概是李瓶儿除了西门庆之外最愿见到的人,因为此时的她怕死,更怕死后那个可怖的世界。她不管王姑子是不是批着袈裟的市侩小人,此时的她只能拼命抓住最后的稻草,将其视为茫茫苦海的一盏若有若无的明灯……她给了王姑子这么重的礼物,目的是替她诵经忏悔,然而她却偏偏交待银子的事要保密——不要告诉吴月娘——
临死的她是多么的清醒啊!自从财宝过墙后,她就为当时的冲动深深后悔,为了要回那些财宝,她除了嫁入西门家别无他法。然而此时,她即将死去,这些好不容易搬回来的财物又要去到吴月娘房里了,若她生前最后一口气还不为自己打算,将来吴月娘会掏银子为她请尼姑念经吗?她深知吴月娘绝不可能!
老冯——“四两银子、一件白绫袄、黄绫裙、一根银掠儿”,“那边房子,等我对你爹说,你只顾住着”。
老冯作为李瓶儿的奶妈,几两银子算是送终的棺材本,李瓶儿尽了本分;“那边房子”指的是李瓶儿嫁入西门家之前在狮子街买的房子,让老冯住着是为了给她一个安稳的晚年,更是为自己留点安慰——如果这个扎眼的“六房”要人去楼空,那么狮子街的房子还能为她保留最后的“净土”吧。
如意儿——“一袭紫绸子袄儿、蓝绸裙、一件旧绫披袄儿、两根金头簪子、一件银满冠儿”,“我还对你爹和你大娘说,到明日我死了,你大娘生了哥儿,就教接你的奶儿罢”。
自从官哥死后,如意儿在李瓶儿的眼中不亚于那个让人心不能平的“博浪鼓”,为如意儿留遗嘱,李瓶儿是将思念亡子的血泪咽进肚子里。此时的吴月娘已经怀孕,若留如意儿继续当奶娘,对李瓶儿来说,大概也有些将吴月娘之子“据为己有”的意思吧。
迎春、绣春——“两对金裹头簪儿、两枝金花儿”。迎春服侍吴月娘,绣春服侍李娇儿。
这两个跟着李瓶儿一块长大的小丫头,本来就没有多少命运的自主性、自觉性,然而此时主人去世,未来瞬间变得极为的渺茫。绣春年小无知,而迎春在一边“哭的言语都说不出来”,她为李瓶儿伤心,更为自己伤心。
四、九月十五日
这一天是李瓶儿生命里的最后一天,经过一宿的安排,她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死神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足十二个时辰了。
早晨西门庆先进房里,李瓶儿的第一句话就是“买了我的棺材来了没有?”她已经完全接受了自己的死亡,生命剩下的每一分每一秒她都在细细地计算着幸福的重量。就在前一天,她还说:
“你休要信着人使那憨钱,将就使十来两银子,买副熟料材儿,把我埋在先头大娘坟旁,只休把我烧化了,就是夫妻之情。早晚我就抢些浆水,也方便些。你偌多人口,往后还要过日子哩!”她害怕西门庆为她花太多钱惹人嫉妒,又害怕西门庆不够真心为她……
幸运的是,这一次西门庆终于没有让她失望,“听了如刀剜肝胆、剑锉身心相似。哭道:‘我的姐姐,你说的是那里话!我西门庆就穷死了,也不肯亏负了你!’”
西门庆终于理解了李瓶儿的爱,也终于敞开了心扉。这是李瓶儿最悲哀的时刻,但或许也是她最满足的时刻!
接着吴月娘和李娇儿来了,李瓶儿满心哀苦地将迎春、绣春托孤给了她们;接着潘、孟、孙来了,“留了几句姊妹仁义之言”——真的没有什么可说的。李瓶儿满腔的心思只等静悄无人时对吴月娘说最后一句话:
“娘到明日好生看养着,与他爹做个根蒂儿,休要似奴粗心,吃人暗算了”。
这表面上是关心吴月娘,然则五两银子尚且要瞒着吴月娘,李瓶儿哪还在乎吴月娘将来的幸福呢?表面上是关心西门庆,要为他留个“根蒂儿”,然则西门庆又不是只有她们两个女人,又不是不会再有其他女人,李瓶儿哪有必要操这个心……所以,她真正的意图是对潘金莲做最后的反击——不要粗心,吃人暗算,应该防着,最好灭了她!
争宠版图3.0版的战争到这里要结束了,潘金莲送死了官哥,又气死了李瓶儿,然而李瓶儿正是用这最后一口气,假手吴月娘打了一个翻身战。
尽管潘金莲赢得了一场又一场的胜利,然则她终究缺乏最重要的武器——儿子;李瓶儿承认自己输了,但输得不甘心,输得太遗憾……潘金莲毁李瓶儿千百次,李瓶儿就还击这么一次!吴月娘不是懦弱的李瓶儿,可以想见,当争宠版图升级到4.0版,当吴月娘毫不手软果断出击时,潘金莲将如何地一败涂地……
接下来终于请来了潘道士(又是一个姓潘的,作者这是故意的吗!),焚香设案,掐指步罡,然则“惜乎为宿世冤愆诉于阴曹,非邪祟也,不可擒之”,谁是那“宿世冤愆”,花子虚乎?潘金莲乎?
除祟不得,潘道士为西门家尽最后的努力——三更时候“祭本命星坛”。和诸葛亮一样祭星续命,可结局也一样,“大风所过三次,忽一阵冷气来,把李瓶儿二十七盏本命灯尽皆刮灭。”鬼神也判了李瓶儿的“死刑”——“获罪于天,无所祷也”。死亡只在“旦夕之间”了。
悲剧终于发生了。此时的西门庆:
“低首无语,满眼落泪,哀告道:‘万望法师搭救则个!’”
这个曾经贪赃枉法、草菅人命的恶人,这个曾经在无数女人身上狂淫浪荡的男人,这个曾经脱了女人的衣服就打上几下马鞭子的男人,为了心爱的女人毫不掩饰地哭了!权力、财富,任何东西都不能挽回逝去的生命,他终于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熬到夜里的四更天,潘道士告诉西门庆,不可往病人屋里去,否则将“祸及汝身”。然而,独坐书房的他根本忍不住那份孤独和哀痛——“宁可我死了也罢了,须厮守着她说句话儿”,于是径自走进了李瓶儿的房里。接着,我们看到了《金瓶梅》里最感人的对白。弥留之际,执手相看泪眼,西门庆这样的诉说:
“我的姐姐……我实指望和你相伴几日,谁知你又抛闪了我去了。宁教我西门庆口眼闭了,倒也没这等割肚牵肠。”
李瓶儿这样的诉说:
“我的哥哥,奴承望和你白头相守,谁知奴今日死去也。趁奴不闭眼,我和你说几句话儿:你家事大,孤身无靠,又没帮手,凡事斟酌,休要一冲性儿。大娘等,你也少要亏了他。他身上不方便,早晚替你生下个根绊儿,庶不散了你家事。你又居着个官,今后也少要往那里去吃酒,早些儿来家,你家事要紧。比不的有奴在,还早晚劝你。奴若死了,谁肯苦口说你?”
接着——“西门庆听了,如刀剜心肝相似,哭道:‘我的姐姐,你所言我知道,你休挂虑我了。我西门庆那世里绝缘短幸,今世里与你做夫妻不到头。疼杀我也!天杀我也!’”
这真是刻骨铭心、痛彻心扉的爱!这份爱或许比之前的任何东西,包括财富、性爱,甚至那个传宗接代的孩子,都更加的可贵,更加的动人。
这个过往我们一直认为是自私、自负、贪婪、盲目的男人,在深爱的女人面前,在难以挽回的死亡面前,无所顾忌、毫无保留地倾诉衷肠。无论他(及他们)做过多少坏事,多少伤天害理的事,然而人生自然的悲苦,生离死别,也一样发生他们的身上。对于这样的文字,我们不忍读,对于这样的深情,我们也不忍亵渎。无论何种姿态的生命,它都只有存在一次的机会,面对这唯一的生命,以及我们自己的唯一,我们的不忍,正是我们的慈悲。这不仅仅是对他们,也是对我们自己的一种救赎!
五、李瓶儿之死
“迎春与绣春在面前地坪上搭着铺,刚睡倒没半个时辰,正在睡思昏沉之际,梦见李瓶儿下炕来,推了迎春一推,嘱咐:‘你每看家,我去也。’忽然惊醒,见桌上灯尚未灭。忙向床上视之,还面朝里,摸了摸,口内已无气矣。”
李瓶儿终究是死了,在哀婉中、在悲戚中独自死去,所有该说的话都已说完,所有该表的情都已写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以一个简单的梦境向世人告别,“你每看家,我去也”,就如上一回那微微一笑中的七个字一般,一份宽容,一份柔情,一份无奈,一份依依不舍,在一瞬间如惊天霹雳一样震慑人心。
“你每看家”,哪个家?谁的家?
六房已矣,迎春、绣春早晚是别人家的丫头。而若是西门家,又焉得她们去看?而西门家的未来,又值得托付给谁?那一床底的珠宝,又值得托付给谁?无他,所谓的“看家”不过是形象的告别,不过是李瓶儿对世界最后的留恋罢了!
李瓶儿死的时候正是四更天,“但见面容不改,体尚微温,悠然而逝,身上止着一件红绫抹胸儿”。西门庆伤心欲绝,不顾任何劝慰,一次又一次地嚎啕大哭:
“西门庆也不顾甚么身底下血渍,两只手捧着他香腮亲着,口口声声只叫:‘我的没救的姐姐,有仁义好性儿的姐姐!你怎的闪了我去了?宁可教我西门庆死了罢。我也不久活于世了,平白活着做甚么!’在房里离地跳的有三尺高,大放声号哭。”、“磕伏在他身上,挝脸儿那等哭,只叫‘天杀了我西门庆了!姐姐你在我家三年光景,一日好日子没过,都是我坑陷了你了!’”
“西门庆在前厅,手拍着胸膛,抚尸大恸,哭了又哭,把声都哭哑了。口口声声只叫:‘我的好性儿有仁义的姐姐。’”
“西门庆熬了一夜没睡的人,前后又乱了一五更,心中又着了悲恸,神思恍乱,只是没好气,骂丫头、踢小厮,守着李瓶儿尸首,由不的放声哭叫。”
三次大哭,从大哭到自虐,从哭哑嗓子到迁怒下人,心中之苦痛悲戚层层叠进,波澜不已,直哭到茶饭不思,形容憔悴……这一刻,西门庆不过是一个纯粹的世俗的困惑于生离死别的无助的普通人而已。他的双手沾满了血腥,他的生命里尽是罪孽,早该死在武松手下的他,在《金瓶梅》文本里多活了许多年,在这许多年“多余的生命”里,早死和恶死都不能算是对他的报应,或许只有李瓶儿这临死前的微笑和泪水,和他未泯的良知所带来的极度悲哀与忏悔,才是对他罪恶人生的最大惩罚。
六、葬礼第一节
西门庆沉浸在无尽的悲哀中,然而人死不能复生,除了用葬礼寄托哀思,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
这是《金瓶梅》里最大型、最重要的葬礼,西门庆有许多许多的事要做,他是那么的瞩目,每走一步后面都有无数紧随的目光,有嫉妒的,有奉承的,有感同身受的,也有阳奉阴违的……因为文本散在接下来的若干回目中,所以我们依次分段赏析这些好文字。
一、整理遗容。
李瓶儿一死,西门庆不顾污秽伏尸大哭,悔恨交加地嚷着道“(李瓶儿在西门家)一日好日子没过,都是我坑陷了你”,对此吴月娘立刻发出了不满——她最受宠,她没过好日子?
接着为李瓶儿整理遗容,穿一身死者生前最喜欢的漂亮衣裙吧。而鞋子当然是最重要的,穿什么呢?潘金莲说她“心爱穿大红遍地金高底鞋儿”,但吴月娘应了一句“不好,倒没的穿到阴司里,教她跳火坑”,换了双“紫罗遍地金高底鞋”,这是什么意思呢?
潘金莲毕竟是个老实人,这双大红遍地金高底鞋是李瓶儿的最爱,我们之前也提到大红是西门庆偏爱的颜色——性感的象征。然而,性感不过是淫荡的代名词,对于贤妻良母是没有价值的,所以吴月娘的话就好理解了:她是一个淫妇啊,你让她这么穿,生怕阎王不知道吗,她会被抓去跳火坑的!显然,尽管李瓶儿生子之后变得贤良淑德起来,但在吴月娘的心中,她永远都是一个淫妇!
二、阴阳批书。
阴阳徐先生的工作包括几个方面,一是断死亡时间,二是批入殓、安葬事宜,三是看死者往生转世投胎何处。从唯物主义看来,这些迷信活动完全没有价值,然而从人道主义的角度,这些说法尤其是投胎转世云云,能给生者不小的精神安慰,无论科学多么发达,宗教的力量永远不能小觑。
三、搭设灵堂,亲友报丧
灵堂是给亲友吊祭用的,亲友需要报丧通知。现在的问题来了,谁是李瓶儿的直系亲属?
李瓶儿本非清河县人,花太监才是原籍清河,所以根本就没有李家人。至于花家的亲戚,那也就只有以“大舅”尊称的花大了。西门家呢?西门庆“孤家寡人”无父无母无叔伯兄弟,所以他得热结一些义兄弟,因此报丧最重要的对象即是应伯爵。
应伯爵是不会让老板失望的!
就在西门庆伤心欲绝,大哭大闹,迁怒小厮,甚至一个通宵都蓬头垢面、水米不进时,吴月娘是投鼠忌器不敢劝的,孟玉楼是装憨卖傻不理会的,潘金莲真心实意劝了几句却遭遇一头冷水,这种活还得应伯爵来!
应伯爵先是二话不说,扑倒灵前,大哭“有仁义的嫂子”——西门庆不是哭“有仁义的姐姐”么,你且别管什么是“仁义”。
其次是跟西门庆交换梦境故事。他从四更天潘道士祭星后回家,五更天再回来,其中不过是两个小时,除了做一个李瓶儿“香消玉殒”的梦,还能有什么呢?这说明非但西门庆,即便兄弟如“我”,那也是全身心都在李瓶儿身上啊!
再次,一番良言劝阻:
“我这嫂子与你是那样夫妻,热突突死了,怎的不心疼?争奈你偌大家事,又居着前程,这一家大小,泰山也似靠着你。你若有好歹,怎么了得!就是这些嫂子,都没主儿。常言:一在三在,一亡三亡。哥,你聪明怜俐人,何消兄弟每说?就是嫂子他青春年少,你疼不过,越不过他的情,成了服,令僧道念几卷经,大发送,葬埋在坟里,哥的心也尽了,也是嫂子一场的事,再还要怎样的?哥,你且把心放开。”
这一番妙语如黄河九曲,几重回转,每一句都踏踏实实安慰在西门庆的心坎上,于是几乎要自暴自弃的人瞬间“心地透彻,茅塞顿开,也不哭了。须臾,拿上茶来吃了……”。
多亏了应伯爵,李瓶儿的葬礼将在接下里的篇章里,以最豪华又最深情的方式隆重举行……
七、研究篇:荒诞的盛宴与宿命的孤独
《金瓶梅》这几回是极富深情的文字,李瓶儿对官哥的母子深情,李瓶儿与西门庆相爱相依的深情,都力透纸背地感染着每一个读者。然而,当我们一读再读,却能从这些深情的文字感受到一阵凉意,一阵难以派遣的孤独之感。进而读全书,我们就会发现,无论故事里有多少酒宴、多少性爱、多少欢笑、多少快乐,每个角色的本质都是孤独的、倔强的、蝇营狗苟的。他们没有追求,只有在欲望里沉浮;他们没有信仰,不畏惧任何未来的报应;他们没有更多的爱,只有自己无法逃避的生存问题。他们都是一个个孤立的存在,哪怕走到人生尽头,也依然找不到内心的安宁。
西门庆,生活在他永恒的欲望里,那个夭折的孩子,不过是象征着他传宗接代的理想而已。他对李瓶儿的确是有爱,只是当他察觉时,那份爱已逝去了,夭折了;
李瓶儿,生活在自己编织的爱的天地里,在那里,不是没有西门庆,而是西门庆太朦胧,她根本看不清;
潘金莲,爱的饥渴转化为性的力量,她无法把握西门庆,也无法把握自己,武松、西门庆、陈敬济犹如她生命中的过客,留下了一点点痕迹却始终无法真正驻足;
春梅,她像国士一样报答潘金莲,然而这份情感终究是自我安慰,或许她更爱的是自己,哪怕她已炙手可热,却依然无法控制命运,在命运的张力面前,依然无措,依然孤独;
吴月娘,她似乎从来就没有走出过自己的内心,当西门家终于树倒猢狲散时,那落寞哀苦的哭声就是她最终孤独的影子;
而孟玉楼,这个西门家里的冷眼旁观者,这个终于找到一个满意的位置的逝去青春的妇人,最终得到的爱有多少牵强,也许只有天知道……
这样的角色是否像极了《红楼梦》?这样的孤独是否像极了《百年孤独》?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西门家会败,大观园会散,一百年的布恩迪亚家族也随风而散……
一次又一次从《金瓶梅》的人生故事中清醒过来,我不禁深深地坚信,和死亡一样,孤独也是《金瓶梅》最重要的主题之一。无论是家族,还是角色,无论是虚拟的人物,还是我们自己,终将离开这个世界,所留下的,无论是故事还是感情,总是永远无从抹灭的孤独。我常想,这是否是我们阅读小说、理解文学、参悟人生的一个切口呢?
孤独何来?
孤独不在于表象是喧闹还是寂寞,孤独的真正内涵是内心无依。人的一生都会面临两大问题,一是孤独,你是你,我是我,我永远只是一个我;一是死亡,你会死,我会亡,结局永远一样。因为孤独,死亡更加可怕,因为死亡,孤独更加无奈。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于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于无穷”。世界无限而永恒,但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却是孤立的存在,从出生到死亡不过一条弯弯曲曲的时间线,有些人长,有些人短,有些人直,有些人曲,父母先来,孩子后走……我们有的只是和别人的交集而已,无论生活的轨迹怎么重合,我们的内心世界依旧是重重叠嶂,孤独就像影子一样挥之不去,像胎记一样永恒烙印,无论如何逃避,也无法摆脱,它是我们心中的梦魇,我们宿命的气质。
孤独何去?
一个人感到孤独,两个人相互慰藉,他们在等待第三个人,无论他会带来什么,然而他却始终没有来,而他们就一直等下去。这就是《等待戈多》的故事。感受到孤独的人在生命终止之前,会努力地与人亲近,努力地与世界接触以排解孤独,逃避孤独。然而无论如何努力,总是找不到自己想要的,找不到另一个自己,生命只是一种荒诞的存在。
为了逃避孤独的内心,人们将精神转移到外部世界,用尽力气去经营那些荒诞的存在,追寻喧嚣与繁华,这就是荒诞的盛宴。《金瓶梅》里,喝酒听戏是盛宴,疯狂性爱是盛宴,官场商场机关算尽也是盛宴……然而孤独是宿命的,无法避免的,而盛宴终将曲终人散,终究是荒诞的,荒诞的盛宴并不能化解宿命的孤独,它们是每个人内心深处与生俱来的孪生因子,永远不舍不弃。
此生何所适?
孤独是永远无法逃避的,就像欲望无法满足一样。如果索取得不到结果,我们只好换种方式聊以自慰——付出吧!
当每一个孤独的个体向另一方投入了爱,投入了能够给予的,他就突破了自己生命的维度,尽管因为奉献而失去了一部分的自我,然而却因为爱,在另一个生命中找到了自己存在的轨迹,原本的荒诞也具有了新的意义。或许在这一瞬间,我们可以找到内心的满足,战胜孤独。
爱情是爱,西门庆和李瓶儿的爱情是《金瓶梅》里最动人的篇章;亲情也是爱,乌苏拉对家族源源不断的爱和奉献,是《百年孤独》里最有力量的感情;而宗教或许是最高等级的爱,因为众生皆苦,在尘世中为素昧平生的人分担生老病死、贪嗔痴怨,在尘世外超度苦难的灵魂,引导人们去感悟生命的意义和价值。
一部真正伟大的小说,会像一面巨大的镜子,像一盏启迪的明灯,照出人世永恒的爱。而一个真正伟大的作者,会有一颗菩萨般的心,他笔下的人生寓言,就是智慧的福音书,就是所有迷惘人生的当头棒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