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子
那时车马邮件的速度,还得用月份数来计算;喜酒丧席以人多为荣,哭笑之间是最朴实的样貌;又或者在人潮散漫的青石板上,杨槐花正在悄然绽放。当脚步与斜阳都静止的时候,砖瓦被拉长的影子,越过高墙,再越过低冈,延伸到河边休憩的牛的背上,延伸到两只鞋底被磨破的草履上。这里的日子很慢,在俯仰之中又觉察着过的很快,抵达不了喧嚣,触碰不了浮华,如同一张肃穆而安详的脸,印烙着淙淙流水和濯濯童山,就像沉重地盖了一个章。这里是老房子,陈旧的躯壳,与世无争的内心,活在那一缕沾染岁月味道的长须上,活在那锄头残留的紫色土上,真实的像一个不忘虚妄的梦境。
最简单不过这肉眼里的小世界。凌晨不自觉的鸡鸣犬吠准会打扰到某个异乡人的美梦,繁星和冷月终究会目睹这一切,这些天生的计时器总是不会循规蹈矩。和城市的路灯,夜市大相径庭的是,老房子的黑夜安静得彻底。路过每个院落,几乎都能闻到那些许有规律的酣睡声,随月光构成一段段无人问津的呓语或歌谣。时间永远由“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来形容,随及就是天亮。雾蒙蒙的天空和树梢头,偶尔会传来一声稀罕的鸟鸣,玉米秆和麦子秆燃烧冒出的轻烟往往会搅了它们的清静,却在同时煮烫了洗脸水。太阳攀上山丘,也仅仅呈现出一个小黄点,雾和烟交混碰撞的缘故,使天空,太阳和老房子构成一个迷。倒掉洗脸水,吐掉漱口水,最后倒掉的依旧是洗碗水,生活便在这蒸发的水汽中往上面爬。房子则保持原地不动的状态,墙是蓑衣,瓦是草帽,山间清晨的凉风,也不能将它带走。小孩儿们爱在雨后的檐下把玩一堆枯萎的涨水蚊,它们的翅膀被折断,上面还停留着几颗水珠,倒映着所有天真无邪的脸,老房子底下成长的孩童们,在这样自由的环境里必定是快乐的,又或许,她们本身源于这土墙中某颗被遗忘的种子。生活缓慢地从起点开始,而故事始终在陆续发生。
屋里屋外的生活如同汪曾琪笔下的瓶瓶罐罐,不是那么的凌乱,甚至还洋溢着几分和谐;就算是隔壁两口子为了点鸡毛蒜皮而发生的争执,就像是给黑白的电视增添了点声色,环顾整个宁静舒适的小屋,仿佛自己自己拥有了一座城,而争吵也就因为家涣然冰释了。当然,吵骂在老房子里比鸟叫声更加稀罕,大多数陈旧还是平平淡淡。煮两锅红苕和菜叶,提一个沾满污垢的胶桶,装上几桶热腾腾的猪食,像个仆人一样亲自送到猪槽里,它们的生活才算的上安稳,人们过年的庆祝也有了着落。晒上一大坝子的粮食谷物,在大热天收获一季的稻子或苞谷,他们乐此不疲,以至受到了城里人的嫌弃和厌恶——不敢在大热天去乡下,尤其是农忙的时候。老房子里的老头可不这么想,点上一根叶子烟,袒胸露乳地各家走动,讨一瓢水井里的凉水喝,运气好的话,还能尝上一口白酒,她们爱自家酿高粱酒,也乐意分享酒中高粱的滋味。心灵手巧的女人也喜欢热天,摇一把蒲扇,绣两双过冬穿的棉鞋,在厨灶上熬一盆清淡的白米粥,或者学点新鲜手艺,做一碗凉糕,煮一碗冰粉,围上一桌人,都尝尝秋天凉爽的味道,孩子们的笑声是最多的,因为在这片小天地里就数他们的招数最多。或者是去水塘边捡蚌壳和螺蛳,抓一只蝗虫套在细绳上,去田埂上钓青蛙;或者是在院落的荔枝树或者桂圆树上小睡一会儿,再捅破三两个鸟窝,呼朋引伴来围观;又或是坐在老屋唯一的摇椅上,逗弄着小猫小狗,起身追逐鸡鸭,生活在这时热闹起来,大伙都乐的开怀。一年四季的瓶瓶罐罐几乎没什么变化,生活也在短时间内相对稳妥,无非是多了些尘埃而已。
对这个地方的情话似乎可以说到天荒地老,岁月也终究会染出白发来,一件多么平凡真实的艺术品。木头做的房梁被铁钉侵蚀后仍保持本来的颜色,裹一身黑衣,纵横在人们的头顶,它们的使命没有期限。蜘蛛网会成为老房子的一道风景线,缠住了无数生命,又织出崭新的陷阱,透明的丝线却紧紧缠住农村人怀旧的心。灶台上也充满着艺术和过去,布满斑点的瓷砖已经被高温考验出了罅隙,放锑锅的地方出现了缺口,四周的壁头都已经变得黑黢黢,大火正旺,一条鱼还想拼命往外跳。土墙一直板着一张严肃的脸,经常有猫狗在附近撒尿,经常有脚印粘贴在上面,经常也会有那么几个倚在墙壁,等待还未归家的人。前个年头溅在墙上的猪血都还清晰可见,春联都是各自写的,字迹逐渐模糊并发白,菖蒲也不知悬挂了几个端午,甚至还能闻到雄黄酒的味道,锁住老屋的铁锁也早已生锈。水缸的石棱上依稀可以看见“一九四九年”的字样,有着百年历史的石磨在匀速旋转着,白色的浆缓缓流出,风簸正在摇着没清除干净的污秽,以保证每颗米粒一尘不染。老的艺术品就是这般,因为通向这儿的青石板路不会有第二条,菖蒲不会挂上同一株,春联自然也不会写同一幅,而老房子呢,只有一座,大门,只有一扇,铁锁,也不会再换另一把涂满油漆的新锁。所有的路,所有转动锁心的动作,都始终如当初。
老房子的故事暂时不会画上句号,即使有钢筋骚动,有水泥刺鼻,有机器轰鸣,也无法撼动一颗年迈却坚忍的心。正月初一,他家照常办了丧事,腊月二十,他家仍坚持生下了第四个女儿。老房子的故事不会在高速度的快餐时代消退,反而会在每个乡下人的记忆里反反复复,减轻这些现实带来的沉重和压迫。有心去记录这旋转的石磨,铭记这死掉的一大堆涨水蚊,细数这平淡生活里的瓶瓶罐罐。美丽,一如既往属于老房子里的美丽。
一如轻烟缕缕的美梦,从初春到冬末,锄头上仍残存着紫色土,阳光仍泼洒在那牛背上,字迹仍是逐渐发白。老房子,写着昨天,又预言着明天。
2017.8.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