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潮汹涌
浊浪排空，冲刷着堤岸，也一下下敲击在江辰心头。 东方曦白，早有光芒唤醒大地，却不见那轮红日。彤云密布，遮蔽了大半个天空，本应朝气蓬勃的清晨竟也落入如此昏暗的境地。
江边的台阶上蹲了一个人，指尖夹着一根香烟，正望着江水发呆。香烟的火光逼近手指，灼热的刺痛感将江辰从神游中唤醒。江辰起身，掐灭香烟，整理好心情迈步回家。
小区门口的广场上，一群晨起锻炼的大爷大妈们刚结束一段舞蹈，聚在一起说说笑笑，闲话家常。江辰本能地想躲开，可转念一想，自己又有什么错呢？为何要像过街的老鼠一般见人就躲呢？
江辰硬着头皮，尽量挺直脊背，朝几个看过来的大爷们友善一笑。几个老头急忙转过头去，等江辰走过，背后响起一阵窃窃私语之声。几句闲话顺着风飘进江辰耳朵里。
“就是他吧！”
“可不是吗？群里都有人说了！”
“看着人模人样的，没想到竟然是这种人！”
“谁说不是呢？那小孩儿咋样了知道吗？”
……
江辰忽然觉得周围人探究的视线都落在他身上，眼神里充满了鄙夷，不由得加紧了步伐，逃似的回到家。一直到大门在身后合起，江辰才靠在门上长舒了一口气。妻子挎着女儿的书包，拿过柜子上的钥匙准备出门，看着江辰的模样，动了动嘴，终究还是没问什么，只是淡淡地说：“早饭在桌子上，今天我送欣欣上学吧！你吃过饭直接去公司就好！”
“我顺路，我来带欣欣……”话没说完，江辰突然顿住了，一脸不可置信的神情看向妻子。“你不想让别人知道我是欣欣的爸爸对不对？怎么连你也这样！”
“我没别的意思，你不要多想，赶快去吃饭吧！”妻子言不由衷，刻意地躲避江辰质问的目光。
“别人质疑我就算了，连你也不相信我吗？”江辰语气中多了几分怒气。
“所以你当初为什么非要拍照？现在的结果还不都是你自找的吗？”妻子最终还是没忍住脱口而出。江辰顿时没了火气，有些气馁地跌坐在地上，空洞的目光中似乎又看到了那天清晨的江水。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江辰照例沿江边晨跑，微风和煦，阳光温暖，心情也跟着大好。江边散步、晨跑的人很多，也有许多人扛着长枪短炮的照相机，将这一片江景收入镜头中。
“乐乐！”
江辰的好心情突然被一声凄厉的叫喊打断，回头一看，江岸的阶梯上围着一群人，中间一个女人正大声呼喊求救，“乐乐！救命啊！谁来帮帮我！乐乐！”
江辰顺着女子的视线看去，赫然发现江水中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被漩涡裹挟着越冲越远。来不及多想，江辰翻身跃过栏杆，一个猛子扎进水里。
江水微凉，平静的水面下暗潮汹涌，江辰尽力稳住身体，朝孩子的方向游过去。水流有些急，江辰游得十分吃力，他刚学会游泳不过才一两个月，湍急的水流让他有些手忙脚乱，游了好一阵，才追上那个在急流中沉浮的孩子。
江辰揽过孩子的腰，尽量将他托出水面，孩子似乎呛了很多水，失去了意识。本就是新手，又带着一个人，江辰费了好大劲才游回到岸边。岸边焦急等待的孩子母亲和几个热心人七手八脚地接过孩子，又是按压，又是人工呼吸地抢救起来。
江辰靠在阶梯上，筋疲力尽，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了，可心里却十分开心。他从小怕水，当了三十多年的旱鸭子，最终却挨不过女儿地软磨硬泡，在小女儿的陪伴和鼓励下克服了心理障碍，主动学会了游泳。
如果没有女儿的鼓励，自己今天又怎能挺身而出，救下一个陷入危险的小男孩呢！想到这，江辰心中一动，捡起扔在岸边的手机，想把这一刻记录下来，给女儿分享自己的喜悦和自豪。
江辰将手机对准自己，“咔嚓”一声，拍下一张照片。清脆的响声在周围的环境中显得十分突兀，周遭的杂乱喧闹瞬间安静下来。
“你在干什么！”落水孩子的妈妈嘶喊一声，“拍什么拍！有什么好拍的！”
江辰愣住了，尴尬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不知该如何回答，支支吾吾地说出一个：“我……”就没了下文。周围人们本都围着小男孩看，此刻随着孩子妈妈的叫喊声，一同将目光投向江辰身上。质疑、不解、厌恶、责备，一道道目光化作利刃割得江辰体无完肤。
江辰握着手机的手不自觉地放下来，连忙和孩子妈妈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想给我女儿看看。”
地上的小男孩丝毫没有醒转的趋势，孩子妈妈只是失了魂似的喊：“有什么好拍的！”江辰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直到急救车呼啸声传来，才仿佛得了大赦似的松了一口气。
救护车带着母子二人离去，周围看热闹的人也渐渐散开，临走时还交头接耳地对着江辰指指点点。做了好事没捞到一句感谢话，还落了一身埋怨，江辰心中难免有些介怀，本以为事情到此为止，不成想这仅仅是个开始。
一滴水落入江中，本应须臾不见，却不想唤醒漫天潮水，汹涌而来。
最初的起因仅仅是一个知名博主上传了一张照片，照片中江辰靠在阶梯上举着手机自拍，一身的湿透的运动服紧贴在身上，勾勒出肌肉的线条，阳光映在他脸颊上，再加上滤镜和修图的修饰，仿佛是个游泳达人在分享自己的日常一般。
很快这张照片在网络上传开，配着一段触目惊心的文字：不分场合地自拍！从什么时候开始救人竟也成了一种作秀！
直到公司的同事们看向江辰的目光中有些古怪之时，江辰才后知后觉地看到这张照片，他诚恳地向同事们解释当时的情况：小男孩已经救出，很多人都帮忙做急救措施和报警，自己只是拍张照片想给女儿看看而已，并不是网上所言的作秀。
同事们听了无一例外地露出理解的笑容，可是一转身，立即到网上以当事人熟人的身份爆料。江辰平日里但凡有一点小毛病，经由同事的爆料，再经互联网一发酵，立刻就成了十恶不赦的罪行。
短短几天，江辰从一个普通的白领，摇身一变成了网上人人口诛笔伐的自私、功利、虚伪的“网红”。下班的时候，江辰垂头丧气地走出公司，楼下大厅中竟然等了几个城市日报的记者。
记者们见江辰出来，立刻围上去，客气地表达了想要采访的诉求。江辰思考片刻，决定接受采访，澄清一下网上各种不实的流言。
“我从小怕水，做了三十几年的旱鸭子，可是我女儿却一直鼓励我，让我克服心中的恐惧，在上个月终于学会了游泳。”
“这么说，你是一个初学者是吗？”
“是的，刚学会一个月，如果没有我女儿的鼓励，可能遇到上次的情况，我也就无能为力了，所以在救下小男孩后，我拍了一张照片，是为了给女儿看，并不是什么作秀。”
“你作为一个初学者，当时有没有考虑到以自己的能力不足以救人呢？”
“我当时没时间考虑太多，小男孩已经被冲出好远了。”
“你当时救人往返花了将近十分钟的时间，我们请专家估算过落水点距岸边的距离，正常不到五分钟就能返回，是否因为你是初学者才耽误了这么久呢？”
记者似乎丝毫不关心江辰当时的心理活动，只是一昧的逼问。江辰说不出话来，不由得也自我怀疑起来，自己贸然救人是不是太过于自不量力了呢？
见江辰不说话，记者又问了一个问题：“落水的小男孩乐乐因为呛水过多现在还在昏迷中，很可能会成为植物人。你有了解过吗？”
“所以，这是我的错，对吗？”江辰有点不可置信，自己本是好意救人，怎会落得如此境地。
“你也觉得是自己的错是吗？”记者似乎抓住了江辰话中的关键，急忙追问。江辰又不说话了，起身离开，任凭记者在背后叫喊也不再回头。
事态急剧恶化，江辰从单纯的作秀变成了害小男孩昏迷不醒的元凶。看着铺天盖地的报道和指责，江辰突然恍惚了一下，为什么自己成了众矢之的，难道是自己推小男孩落水的吗？莫不是自己做了什么害人的事却忘诸脑后了吗？
手机铃声骤然响起，打断了江辰的思绪，他这才反应过来，电话是总监打来的。再一看时间，已经九点半了，江辰急忙接起电话，电话那头总监声音中的不满很明显，质问他为什么迟到，不想干就别干了，说完就挂了电话。
江辰急忙拿着外套、钥匙冲出门去，到公司已然十点多了。自从江辰在网上“红了”以后，公司的同事们对他日渐冷淡起来，连平时几个要好的哥们也变着花样地找借口远离他。江辰恐怕是头一个因为做了一件好事而至众叛亲离的人。
在压抑的氛围中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刚进家门，就察觉到家中异常沉闷的空气，平日里欢欢笑笑的女儿此刻却安静地靠在沙发角落，妻子一言不发地坐在女儿旁边。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江辰急忙丢下外套，凑到女儿身边，做着鬼脸逗女儿开心。妻子阴沉着脸，淡淡说了句：“欣欣今天在学校和小朋友打架了！老师请家长明天去学校一趟！”
“因为什么事呢？欣欣来，告诉爸爸！”江辰还是温柔地揉着女儿的小脑袋，语气平缓地问。女儿没说话，却转身钻进江辰怀里，委屈地哭起来。
江辰一边拍着女儿的背安慰，一边看向妻子。
“还不是因为你！”妻子埋怨了一句，起身进卧室了。
江辰神色一黯，深吸一口气，整理一下心情，脸上又堆起笑容来，温柔地问女儿：“欣欣，告诉爸爸好不好，嗯？我们说过要做无话不谈的好朋友的。”
过了好半天，女儿才抬起头，小脸上还挂着泪痕。江辰伸手轻轻为女儿拭去眼角的泪花。“爸爸，浩浩说你是坏人。浩浩说，所有人都说爸爸是坏人。”
“欣欣也觉得爸爸是坏人吗？”
“不是，爸爸是好人，爸爸刚学会游泳就去救人，爸爸是勇敢的大好人。”女儿脸上泪痕未干，但是语气却十分坚定。
江辰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暖流，紧紧地抱住女儿。女儿学着江辰的样子，用小手轻轻地拍拍江辰的背。
第二天，江辰请了一天假，去女儿学校。老师们语气客气，可言语之间却暗示江辰应该为女儿灌输正确的价值观。“你的意思是不能像我一样是吗？我冒着生命危险跳进江中救人难道是错误的价值观吗？”江辰直白地问出口。老师没有否认，只是喝了一口水后岔开话题。
回家路上，经过江边，一个熟悉的人影站在阶梯上出神地看着茫茫江水，是小男孩的母亲。江辰稍稍迟疑，还是向她走去。小男孩母亲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转过头看到了江辰。
江辰刚想开口道歉，哪知女人却先开口了：“对不起！”
江辰愣住了，仿佛第一次听到她喊“拍什么时”一样，呆立在原地不知所措。女人继续说下去：“对不起！我当时太激动了，才吼了你！还没来得及跟你道谢，谢谢你第一时间跳下去救人。”
“你儿子怎么样了？”江辰问。
“还没醒，不过会醒过来的，一定会的。”女人略显悲哀的语气中却透出一股难以撼动的坚强。
“一定会的！”江辰也跟着补充了一句。
事件的双方均已放下心中的芥蒂，可事情却还在持续发酵。江辰的亲朋好友，邻居同事都或多或少地看到了网上的各种信息。对江辰或是责备、或是鄙夷。女儿在学校情况更糟，同学们都刻意地疏远她，连老师对女儿似乎也有所区别。
“咱们搬家吧！”饭桌上，江辰没由来地说了一句，妻子没说话，似乎并不反对，女儿却倔强地昂起笑脸对江辰说：“爸爸，我不怕！”
江辰摸摸女儿的头，欣慰地笑笑。潮水汹涌，江辰宁愿做一只旱鸭子，离水远远的。
搬家的车辆经过江边，江水一如既往，滚滚潮水拍打着江岸。女儿看着江水，问江辰：“爸爸，为什么那么多人说你坏话，他们是坏人吗？”
江辰顺着女儿的视线看出去，阳光映得江面波光粼粼，不失为一幅美景，“他们不是坏人，他们，是另一种好人。”
江水向东，暗潮汹涌。
